黄昏,晚霞如火,我独自在临泽大沙河岸边散步。其实每每饭后,我都有散步的习惯,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这次陪人来县上,饭后无事,就在大沙河岸边转转。通常,水流经一个城镇的时候,多半会被建筑物挤压成瘦小的一条,但是大沙河流经临泽县城,就像一个逆臣的野心一样膨胀开来,它湿漉漉的肩幅将这座小城撑开——使人在观望两岸景物的时候,心胸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狭窄。河的南岸新建了许多住宅小区,这些住户枕山而卧,傍水而眠。我想,那样的梦境一定温软,清凉,触手可及,让人羡慕。不远处的两座脚手架挑得很高,我看到一面小小的红旗在风中招展,弱不禁风,不为人注意。大沙河的河面波光粼粼,河岸间亭台楼阁,河边垂柳依依,柳枝上细细的芽孢,在风里争先恐后地绽了开来。有石砌小径,弯弯曲曲延伸至中心的亭子。亭子的石墩上,坐着几个人,夹着香烟,有说有笑,神情平淡恬静。
沿着堤岸南行,到了堤岸的尽头,是一宽阔的广场,广场南边,赫然是一座西路军烈士陵园。广场北边站着几个说话的老人,还有几个孩童在广场嘻嘻哈哈地上把风筝放的很高。他们也许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景致,并不以为然,不像我这个初来乍到者,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站在门口的空地上,可以望见远处纪念塔的塔尖。此时,夕阳还没有完全沉落,暮色时分,凉意渐上。我一个人慢慢步入其间,这里完全是个寂静的世界,人声隔断,仿佛离尘世极远。陵园开阔,空无一人。只有一树树争开的蜡梅,绽放成一丛丛洁白的花瓣。树池内有一个破损的铜管接口,裸露在外面,旁边是委蛇一样的黑色橡胶管在哗哗地淌水。旁边还有一截废弃的竹管、几个红色蓝色塑料袋……事物,以自身被弃的面目出现。除了月光的照耀,没有谁会去在意他们。不过,一些小草已急不可待的破土而出,冒出了绿绿的叶尖,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初生的力和美的展示。一阵风吹来,灰尘。很多的灰尘。飞扬,然后盘旋在纪念碑周围,旋转着向远处刮去。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视野开阔,园内一切一览无余。烈士陵墓、将军亭、博物馆、纪念馆等,花岗岩的地面、青灰色的砖墙,肃穆宁静一如人们头脑中庄严的念想。还有那几尊雕像,全部采用花岗岩质,手拿钢枪和大刀的红西路军战士目光坚毅中不乏柔和,对胜利的充满了希望。烈士纪念碑正面由徐向前元帅书写的“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烈士永垂不朽!”十五个苍劲大字,着着那些大字,一种虚幻和痛楚的情绪便不自觉的在心间蔓延开来。历史、轶事以及那些年青的红西路军战士所经历的风雨,皆消失无迹,惟有春风阵阵,摇撼着园里的树木,发出沉闷单调的声音。
有人说:胜利的历史是高耸天云的丰碑。它光耀千秋,为人民所瞻仰、称颂。失败的历史则是深埋地下的基石。它默默地承载着人民共和国的大厦,却不为人所见。然而在记忆中最容易忽略和混淆的,常常就是历史,还有那些宏大的时间背景。上世纪30、40年代的事,于我而言,是伴随着书本的阅读和父辈们夹着的烟雾裹挟讲述的记忆。以前曾看过董汉河写的《西路军沉浮录》和《西路军女战士蒙难记》,去年,在网上看电影《金沙》,此片讲述的就是红西路军一部在临泽县境内遭国民党马步芳部队围截,在蓼泉、倪家营、西柳沟、梨园口等地浴血鏖战七十余天,数千烈士壮烈牺牲的那段令人扼腕,让人叹息的悲壮历史。现在的这些建筑和雕塑,似乎不大看得出当年的景象。时光是厚厚的时间苔藓,透过时光的记忆,似乎可以看到曾经风起云涌,烈火燎原,呐喊声与残叫声交织着,血光与刀光辉映着的战场。在倪家营子为保护军部和总部,30军营教导员周纯麟带领仅剩的8名战士坚守堡寨到天黑。在三道流沟突围时,战士们排成人墙保护首长;在撤进祁连山后最危急的时刻,妇女团女扮男装,接替30军268团阵地,掩护主力撤退;在临泽县城的土围子上,那些年青的西路军战士一个个红着眼愤怒的将子弹射向敌有的胸膛,将马刀砍向敌军的脑袋……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人性,就是这样残酷。这场不对称的厮杀,让陈海松、熊厚发、郑义斋、曾日三、吴永康、李屏仁、杨焕章等7名军职将领及6000多名红军战士永远地长眠地下。他们出生于风雨如晦的岁月,早年为了理想,选择了革命,他们在比我更年青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人生的使命。舍生取义,他们玉碎的人生,让人心痛。如果他们生逢和平盛世,我想他们一定是君子、士人,是国之栋梁。而今,一切的一切,都泯灭于时间的深处,他们的故事也已被渐被岁月收藏,无人提及,像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偶尔在报端上见到他们的名字,就像是提到昨天在街角寻常的见闻一样的平淡。半个多时纪已经过去了,这些沉睡地这座陵园里的6000多名英灵,早已化为了生命的灰烬。但曾经的他们,在迈入征程的第一步时,是否真能感觉到我们目见的安宁和平静。现在,我已无法感知,只有一种无言的嘘叹和伤感。
暗蓝的夜,像水墨渗透在天空深邃、透明的水池。大沙河依旧在静静流淌,几对恋人在厅台间窃窃私语,交臂拥抱;城中心的一处空地上,密集着一些不同年岁的女人,当然大多是一些无望地打发时日的中老年人——她们欢快地跳着舞蹈作为健身和娱乐的项目;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汽笛声和各种车辆高速行驶与地面的摩擦声充斥着耳膜,让人感知着这个时代的喧嚣与繁华;几个满身酒气的年青人,从饭店出来后,勾肩搭背的向一处KTV走去,这些用酒精和过剩的荷尔蒙来透支生命的年轻人,时常执迷于那些灯火眩迷的夜晚,沉醉于另一种“消失”,一种快速的、忘我的遗忘。沿街的酒吧、超市、迪厅、游戏室,都散发着晦暗、绚烂、迷离的灯光——过于光亮和物质的生活,总让人感觉不太真实。闪烁的霓虹灯光从远处高楼的玻璃墙上反射过来,印在步行街漆黑的柱子上,那些动感十足的音乐附和着盛事的歌舞,像是安慰这个时代的言词,一切皆是淡远,一切皆为喧闹后的静。在夜色里静默的柳树、行走的人们、流水的沙河、暧昧的情侣还有步行街上的雕塑,都像布帛画,在我的眼中被慢慢地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