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距离海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在五年前，离海大概只有三十公里。本来已经计划要去的，却刮起了台风，大雨拍在单薄的玻璃窗上，风在高楼间打转，糟糕的天气迫使我取消了已定的计划。
我想看看长江流入大海的样子，我认为那场景就像是消防员救火，我曾经把这个形容讲给我朋友听，但他觉得我这个形容十分奇怪，可除此之外我好像无法把我脑海中江水流入大海的场景详细的描述出来，反正那场景大概就是水哗啦啦地一下子都流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从长江起源地往东走，拐过无数条弯，从狭长的三峡挤出来，就是我的家乡。我在江边长大，江边停泊着运货的大船。有的船在江里捞沙，他们把沙捞起来，用履带运到岸上，堆成一座座沙丘，尽管大人们一次次地警告我们那些沙丘很危险不要去玩，但是沙丘始终对我们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我们趁着大人睡午觉的时间爬到沙丘上去玩。在岸上晾干的沙子被卡车拉走，我有不少同学的爸爸就是开运沙卡车的。
岸边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工厂，一到深夜就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工厂外的围墙上用油漆刷着大字。除去工厂就是一片片平房，都是旧旧的，灰白色的，也有人在江岸边垒起石头，围成菜园子。虽然我们也身处于大城市，但那块地方怎么看都更像是城乡结合部。
我们在附近的小学上学，成群结队地去上学，成群结队地放学。拉沙子的卡车常常超载，屋子前的水泥路被压得支离破碎，因为颠簸，车子从屋子前一过就洒下大片大片的沙子，于是我们在路边堆沙子玩。我们都知道海边有沙滩，人们在上面晒太阳，堆城堡。但我们只拥有路边的一片片沙滩，堆得也只能是围墙和堡垒。
小时候没有电脑和手机，喜欢看的动画片只能去租碟片，那个时候碟片都是有格式的比如DVD，CVD之类的。我家最早买了EVD，就是那种不管是什么格式的碟片都可以放，于是我家里就成了小影院，大家把自己喜欢的光碟带到我家里来看，我们看数码宝贝，圣斗士星矢，火影忍者，足球小子还有四驱兄弟。我们最爱的就是扮演动漫里面的角色，这是男孩子们都喜欢的游戏，就好像自己真的能跟动漫里的人物一样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
我最喜欢的是圣斗士里面的瞬，同伴们都说他长得像女孩子，可我就是觉得他长得好看，男孩子为什么不能长的好看呢？后来看到冥王篇我以为瞬是冥王，为此伤心了好久。
情窦初开的时候我喜欢上我们班一个女生，她也喜欢我，我们在暑假前诉说了好多心里话，她还送我卡片，就好像是定情信物一样。暑假时和哥儿们一起玩角色扮演的游戏，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喜欢的女生，于是甩开朋友们独自坐到一边想她，他们问我怎么了，我也懒得回答。因为在我看来他们并不能懂我的悲伤。
这份喜欢在新学期开学时结束，那个时候喜欢谁我们会直接说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扭头又对另一个人说喜欢。
班上有一个女生长的好看，家境又好，叫许美静，我们男孩子都喜欢跟她玩。她涂指甲，还跟我们说她的房间有一个教室那么大。
许美静比我高一个头，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她，除了我的个子比她矮，我觉得我和她特别合适。不过后来我发现班上还有另一个男生也喜欢许美静，他是我哥哥。其实我没有哥哥，但是圣斗士里瞬有一个哥哥，这个人刚好扮演瞬的哥哥一辉。
为了不打破兄弟之间的情谊我们决定展开公平的竞争，我们来到台球室，当时我的个子大概比球杆要矮一点点。那个时候台球五毛钱一局，完全符合我们的消费标准，以至于附近的台球室一到放学时段就被我们小学生包围。
我赢得了那场和一辉之间重要的比赛。看着黑球缓缓入袋之后，他把杆子一扔说不行。我说为什么不行，他说我们俩个说了不算要许美静说了才算。我说好，那我们就去问问她。后来她选择了我的哥哥一辉，因为一辉比我高。我说这不公平，因为哥哥比我大一岁如果我的年龄要是跟他一样大我也有他这么高。她说那行，我先和他在一起，要是你一年后跟他一样高了我就再考虑考虑。说完她背起她粉红色的书包走了，马尾在夕阳中一甩一甩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个过瘾的妞儿啊。
那一年里几乎每一天我都要比划一下自己的身高。
可是哥哥不知道吃了什么，长的飞快，以至于后来体育老师在学校里挑选打篮球的苗子的时候他被选走了。
小学毕业后很多人择校了，他们似乎不再喜欢这个城乡结合部，于是以前那种呼啦啦地一片孩子去上学的情景变成了三三两两或者孤零零。许美静因为家境富裕，所以她上的学校很好，也很远。
初中时我们学校跟外校的篮球赛时我坐在场下为一辉加油，我看见对方学校的一个拉拉队员长的特好看，她也扎着马尾，我就突然想起许美静来了，想了一下，许美静真没她长的好看。
这场比赛一辉哥发挥出色，他简直就是为打篮球而生的。赛后我看见对方学校那个好看的拉拉队员给他买了饮料，然后两个人一起走了，我觉得事情不对，一拍大腿，怒骂那小子是个负心汉。
我立马把这件事告诉了许美静，我以为她会伤心，结果她说没关系，其实你也挺好的。
于是我用打小报告这种人所不齿的方法成功上位。
很快我便陷入爱情，许美静也很喜欢我，虽然我还是比她矮一点点。我和她散步，江风吹过，柳树的枝条纷纷扬扬，她突然说，你见过大海吗？听说长江里的水最后都流到大海里去了。我很想去看看。
年底，许美静一家去了海南过年。我当时觉得有钱真好。
我问她海大吗？她说很大，我盯着她发育上佳的胸部问她，波涛汹涌吗?
她说很平静啊。突然她脸一红，问我，你看什么呢。我说，我想亲你，她说不行，你还没我高呢。
高中的时候许美静又择校了，更远了，她说是在海边，我说你就那么喜欢大海吗?
说不上来，就比如长江最终会流入大海，什么东西都是有个归宿的。世界上很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就像科学无法解释大海里的鱼为何总是定期洄游，但生命有些重要的事，本来就不是科学能解释的，你懂吗？
我摇摇头。
她说，你过来。
我往前走了两步，她低下头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
来大海边来找我好吗？
我说好，但答应的同时我便夸下了一个海口。
海边我始终没有去，虽然计划过无数次，但是江边长大的孩子始终没有去过海边。
听说老家那边拆迁了，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因为在江边，所以楼盘主打的就是江景。但是户主他们真的喜欢江景吗？他们也会去想想长江最后流到那里去了吗？
再次回到家乡是多年以后，因为一辉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
是一辉接的我，开着他新买的凯迪拉克。这车怎么样？坐着舒服不？你看看这真皮座椅，他拍拍拍我的大腿，我很奇怪明明他是要吹嘘他的车为什么拍我的腿。再加上我有点头晕就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他貌似不太满意我这个回答，于是开玩笑似地说，哎呀，你小子现在在外面混的不错，肯定看不上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了吧。
怎么会啊，我只是有点不太舒服。我连忙解释。又说到你小子现在也是大老板了吧？都开这么好的车了。
听到我寒暄似的称赞他的脸上也挂了笑容，打方向盘的姿势也潇洒了许多。
不瞒兄弟你说，努力打拼什么的还不如娶个好老婆，这车我老丈人给买的。他又拍拍他的方向盘。
这么阔气？你老丈人是谁啊。我随口一问。
他不回答。我也不再纠结，等红绿灯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其实这里早已物是人非，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我曾经奇怪为什么我一点不怀恋这里，现在大概有个答案了。
这些年里我一个人过的倒也快活，去过不少地方，高中的时候我傻傻地以为自己和许美静肯定能走到最后。寒假她来找我，衣着时髦，穿着过膝的靴子，当时我们已经一个学期不见。
我看她远远走来，个子高挑，心想，天啊明明才高一怎么能出落的如此大方美丽？就连她涂的口红都是我没听说过的牌子。
你没有来找我，她开口。
这句话浇灭了我的开心。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我觉得羞愧于是低下头，看到她浑圆修长的双腿后思绪又开始漫飞。
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没有我高了。我想过几年再去找你的，我支支吾吾地说到。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去海边找她，我以为这是一个承诺，年少的我对恋人的一份承诺，所谓的海边大概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它是一种念想，一种希冀，这个地方或许在心里。可我怎么知道我们见面第一句话她就问我怎么没有去找她，真是见鬼了，她是对那个地方有什么执念么？
不久后我和她分手了，因为我对她失信了。男人不应该对爱自己的女人失信，这是耻辱。我的脑子里突然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可能是某个我看过的动漫里的台词，又或者是我中二病时期自己胡诌出来的。但是那之后我确确实实没有见过她。
我像条鱼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在这一年终于洄游。
一辉对我十分热情，给我订了豪华的套间，请我吃晚饭的时候。我说一辉哥你对我太好了，这么款待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其实我心里只想着早点回去休息。
他说，咱们兄弟谁跟谁啊，说完把我肩膀一搂，我带你去个地方。我茫然地点了点头，于是凯迪拉克在老房子间穿梭，像是一条鱼隐没在溪间。
最后车子停在一间老仓库似的大平房前，屋檐上吊着一盏灯。这个地方很熟悉，没想到还没有被拆。我随他下车，没有顾客，老板已经老了。他看见我们进来便替我们打开一盏灯，灯光照亮了台球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擦拭过的台球。
一辉扔给我一支球杆说，最近还有在打台球吗?
我拿着球杆比划了两下，问他，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他说你别管，我们先打，要认真打的。
时间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我们轮流击球。偶尔会陷入思考，对方打了漂亮的球也会轻轻地说句，好球。
我还剩两个球的时候，他还剩四个。而我剩下的两个球也是好击打的，按照这个形势我应该是拿下这一局了，只是没想到他对着残局思考了一会儿后竟然一杆全收。
你赢了，可以说了吧，我笑着说。说实话一辉最后几个球堪称精彩。
他递给我一支烟，给我点上又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缓缓呼出后对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个赌，我们用一局台球的胜负来决定许美静做谁的女朋友。
我记得。我脱口而出。
这次，我赢了。他盯着我。
我顿了一下，把球杆一扔，笑着说，我们两个说了可不算，得许美静说了算。
多年前发生的事仿佛重演。
他看着我说，这一次，不用了。
为什么？我问他。
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来到婚礼现场才发现新娘是许美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