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地立心

——“君子之学,必至圣人而后已。”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
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
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
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礼记•中庸》

这段名言怎么理解,历史名家众说纷纭。
“叁者,三也。”基于此,一种流行说法是:“至诚(的人)则与(一)天(二)地并立为三。”
可见,对“”、“”古字的理解不同,是导致各种不同(层次)见解的关键。

”是个会意字,《说文》认为“从贝,从兟(shēn)”,解释为“见也”:“进见以贝为礼也”。
《说文》中无“”字,只有“曑”(同“省”,视也)。引申义:加入在内。如参加、参与、参政、参赛、参议。

字面的意思:
参赞天地之化育”,就是目睹、眼见了天地本体的、具有“天地视角”的人,就是参与了天地活动(与之一体)的人:见了道体,便具道性;具有道性,则可与天地同在、同视。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所以,明道先生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至诚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参者,参赞之义,‘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之谓也,非谓赞助。只有一个诚,何助之有?”(《二程遗书》卷十一)

是呀,声称“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并一生致力于“做减法”的明道先生,有心在一天二地之间再“加入”一个“第三者”(人)吗?
道一本也,或谓以心包诚,不若以诚包心,以至诚参天地,不若以至诚体万物,是二本也。知不二本,便是笃恭而天下平之道。”
非谓赞助。只有一个诚,何助之有?”
既然“圣人”不是为了给世界和宇宙“添砖加瓦”、“贡献力量”,那么学习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理学一直散发着浓郁的道家(“无为”)禅宗(“直指人心”)气息:“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揣测一下明道先生的意思:“圣人”做到了至诚可以与天地相融合,参与到天地的“生长化育”(当然,坚持“天人一本论”的明道先生反对说“体天地之化”,他认为这样说了等于承认心外“别有天地”——这种“咬文嚼字”的精神深刻地影响了“陆王心学”的心本论)。换言之,天地是至诚无私的(“唯天下至诚”),修养心性的工夫做到这一步,人就与天地浑然一体了:“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 ——这正是明道先生兴办教育的目的:“君子之学,必至圣人而后已。”
怎样识得此理呢?
不至圣人而自已者,皆弃也”,只须“以诚敬存之而已”——“而已”后面几句话更有意思:“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嗯,比较一下马祖道一说:“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
诺,辟佛的已经被“佛法”渗透成了筛子不是?(“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朱子道,陆子禅”、“近世喜言心学,直谓心即道,盖陷于禅而不自知”、“内释而外吾儒之学”)。
换言之,大乘已经被易、儒、道渗透成了筛子不是?(“大乘非佛说”——或者说,佛教入华后,被中国高级知识分子接手,以易道、儒家、道学的思维方式和世界观、价值观进行了全面的“整改”和“提升”,给传统文化留下了一个宗教本土化的最古老的“范本”)

意译一下: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天地无私心故,(所以天下地上)气象万千,纤毫毕现;森罗万象,和盘托出。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道在眼前”、“大哉乾元”、“无所不在”、“虚空无心而无所不知,昊天无心万象自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亦何尝隐来”)
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
悟了这个天意(“心便是天”、“天者理也”)的人,就悟了心性的本质(“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
悟了心性本质(心=天:“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的人,就悟了(天地间)万物(如此这般)的本质(心=万物之和:“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
悟了天地万物本质的人(“尽之便知性”),就(等于)看到了天地万物之演化(原来在本心中)
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圣人)亲见了天地之始与演化,(换言之)就是跻身于天地活动的现场,(或者说)与之合而为一了嘛(“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者”)——横渠先生提炼成纯金之句:“为天地立心”、“天人合一”。
立心”即“缘起”,“合一”谓“结果”。
结果且不说,究竟如何“立”?
古哲所传,各有经验。门派之别,由此而来。

天本无心,及其生成万物,则须归功于天,曰此天地之仁也。仁人则须索做,始则须勉勉,终则复自然。
心之要只是欲平旷,熟后无心如天,简易不已。今有心以求其虚,则是已起一心,无由得虚,切不得令心烦,求之太切,则反昏惑,孟子所谓助长也。孟子亦只言存养而已,此非可以聪明思虑力所能致也。
——《张子全书》卷五

始之有作无人见,及至无为众始知。
但见无为为要道,岂知有作是根基?
——张伯端《悟真篇•绝句六十四首》

道无心合人,人无心合道。
欲识个中意,一老一不老。(老者:人心。不老:天心。“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龙牙《颂十八首》

“古人有言‘人无心合道’,如何是人无心合道?”
师云:“何不问道无心合人?”
“如何是道无心合人?”
师云:“白云乍可来青嶂,明月那堪下碧天!”(乍可:巧了。那堪:怎么会)
——《祖堂集》卷十

现在把《二程遗书》、《王阳明全集》等等大部头著作中的著名判断句,诸如“心是理,理是心”、“心即性也,性即理也”、“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心即道,道即天,知天则知道”、“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性,天也”等等,还有程朱陆王开宗立派时的主要参考文献之“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易经》)、“人者,天地之心也”(《礼记》)两则断言,等等,再加一句唐代大照禅师说:“心是道,心是理,则是心外无理,理外无心”(《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空论》),够了,都是具有“代表性”的语录——好的,用一个“数学公式”把以上经典用语表达出来:

人=心=性=理=道=天

按:“性即理”是小程“渐修派”程朱理学的重要命题,在“”与“”之间直接划了等号;“心即理”是大程“顿悟派”陆王心学的基本命题,在“”与“”之间划上了等号。像南北禅一样免不了的,“性即理”与“心即理”从古至今,拥趸们争议不断。马一浮在“新儒学”中折衷“性即理”与“心即理”之别异时说:“程朱陆王岂有二道?见性是同,垂语稍别者,乃为人悉檀建化边事耳。”程朱陆王没有区别,见解一样。至于措辞说法不一,也是根据根器的不同,对症下药,说各种法罢了。就像他讲解“顿悟和渐修其实也是一回事”时打的比喻:“快刀切千层纸,一刀切到底,千层纸同时断开,这就是顿;然而千层纸本身自有层次顺序,这就是渐。”笔者随意划拉出来的这个“公式”也如此,只是对儒释道三家经典哲学的一个高度概括而已,没有商榷的必要——就像禅宗的标语“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一样,如果写成“教外别传,直指人性,见心成佛”,品品那个味道,哪个易于理解和流行?同时,这句口号就说明了“”、“”的微妙别异:一个兼顾后天,一个指向先天。详而言之,“”隐藏于“吾人心”之“”,“其未发,则性也。”“性是体,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统之。”
二按:禅道说“即汝便是”、“如来即我”。苏菲说“认识自己”、“见到真我”、“我即上主”,落实在修证层面怎么说呀?
尔时,“”即“”,“”即“自然”(即“”即“”)。“见我”即是“见性”就是“见天”就是“返璞归真”(返还自然)。故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见相便见性”、“见色便见心”、“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一叶落,天下秋。一尘起,大地收。明明祖师意,明明百草头。”皆一义耳,无非“天人合一”。
三按:若问毕竟是什么,深藏于心的那一物?子曰“性者,天也”山僧云“苍天、苍天”——庄说“天在内人在外”禅说“我有一物上拄天下拄地无人识得”。“”者“自然”嘛。落实在修证层面:当“吾人心”豁然洞开,一时“天机”毕现,其长宽高等同天地、宇宙,严丝合缝、毫发不爽,即“尽我之心,便与天同”、即“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时,即“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时,即“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时,古哲拟名不一,皆一义耳:“天心”、“初心”、“真心”、“道心”、“本心”、“如来藏”、“娘生前”——人们在成长异化过程中,丢失已久的“自然”之心,经过千辛万苦地寻觅,找回来了。这时候再读这首田园诗,就有感觉了: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时候再读《悉达多》,就理解他了:“有时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体验很深的绝望,才会明白,你所有的痛苦与迷茫,都是为了与曾经被遗忘的自己重逢。”

“如何是玄旨?”(什么是道?)
“汝与我掩却门。”(把门关上。)
“鲁祖面壁意作么生?”(宝云大师上课,为啥一语不发,面壁而坐?)
“勿交涉。”(莫管闲事。)
“如何是从上真正眼?”(那正法眼藏,又是什么嘞?)
“苍天!苍天!”(天啊——那么大就在眼前哈,你怎么看不见?)
——《传灯录》卷十二

(寰中禅师)辞往南岳常乐寺,结茅于山顶。
一日南泉至,问:“如何是庵中主?”(请问此间的主人翁是谁呀?)
师云:“苍天!苍天!”(向上看,眼前是什么?)
南泉云:“苍天且置,如何是庵中主?”(嫑左顾言他,请问谁是山河大地主?)
师云:“会即便会,莫叨叨。”
——《传灯录》卷九

师云:“尽乾坤是个屋,作么生是屋主?”(住着与天地等高同宽一样长的房子,他谁呀?)
无对。
师云:“你问,我与汝道。”
僧便问,师云:“薨。” (挂了:君临天下者——“天人合一”者——“造物主”——本体——元神主事、识神退位。)
——《云门匡真禅师广录》

曾有僧问:“般若大否?”(我们要见的那个道……大吗?)
珠曰:“大。”
曰:“几许大?”
曰:“无边际。”(“苍天、苍天”——无边无际。)
曰:“般若小否?”
曰:“小。”
曰:“几许小?”
曰:“看不见。”(像微尘介子啊,看不见。)
曰:“何处是?“
曰:“何处不是?”
——《大慧普觉禅师语录》

回头,这时再看二程“自家体贴”出来的“理学”,最高诉求是什么?
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性便是天。”
卖糕的,与张载金句无别无异嘛;
与《肇论》以老庄思想汉化佛教时肇曰“本无,实相,法性,性空,缘会,一义耳”如出一辙嘛。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还要说吗?
通过上面的“数学公式”,试用《三字经》的白话文风翻译下圣贤的教诲,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天生人(“天命之谓性”)
人是天(“率性之谓道”)
明心性(“明心见性”难么)
知天命(“修道之谓教”)

中国古典哲学的东西真不多,最高诉求也只有一个:
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此”(《语录》);
不必别寻上达的工夫,千古圣人只有这些子”(《传习录》)。
只是学(会)的人多了,(会)说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各家“学说”、不同教派——“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语录》)。诗曰: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
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
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
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
——王阳明《碧霞池夜坐》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