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过一只狗,但近二十年来,很少谈及它,因为那只狗已经死了,死于二十多年前,是被父亲谋害死的,同谋者还有一位哑巴,是村里父亲唯一的好朋友……
我记不清楚,那只狗起初是怎么来到我家的,亲戚赠予或父母捡获,都不甚了了。我只记得它初到我家时,我只有9岁,上小学三年级。那是个炎热的夏季,它大张着嘴,垂着长长的舌头,顺着墙脚不停地嗅,远离所有的人,眼神里充满迟疑和不信任。它体型不大,毛质滑顺,全身黝黑,只有头部及身体两侧处零星夹杂着些小白斑,使得它的外表显得非常美观。这当然不是我喜欢它的主要理由,我喜欢它的主要理由是,它走起路来风度翩翩、精神抖擞,看到陌生人,或听到异样声响,立时会竖起耳朵,进而发出吠叫,如需行动,绝不拖泥带水,极为果断利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该吓唬就吓唬,该撕咬就撕咬,从不嘴软。因为这些杰出的优点,它一到我家,就博得了全家人的肯定和喜欢。
我家在黄土高原深处的山坳里,那时农村大多贫穷,农民养狗纯粹为了看护家园,不像现在这般,为了观赏或排遣寂寞。当时弟弟妹妹尚小,农忙季节,家里劳力除了父母,还得算上我,当我出去干活时,总会遭遇同村比我年龄大的孩子的欺负,这条狗的到来,最高兴的莫过于我。从此以后,我干活时有它陪着,村里其他小孩不敢再来欺负我。弟弟妹妹喜欢和它玩,但从不给它吃的,所以它和我最亲近,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我视它为保护神,它视我为大将军,当我一声令下,它总是飞身跃起,急奔出去,顺着我指的方向,不管是人是狗,瞬间制敌于劣势。它咬伤过同村许多小孩和狗,甚至大人,后来全村大人和小孩都怕它,到我家来做客时,先让父母拴住它。
我是家里老大,即便年龄再小,也义不容辞地替父母分担家务,农忙季节,父母主要干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就落在我身上,放学回家后,不能先写作业,要先干活,干完活才能写作业,不然父亲会打骂,许多次因我先写作业而没干活,遭到了父亲的痛打。每当父亲打我之后,这只狗就围着我,一会儿发出悲凄的低吟,一会儿绕着我跑圈子,一会儿将嘴伸向我,似乎要抚平我内心的悲楚。那时,家里养着三头驴,要不断地吃草,所以,每隔几天,就要去对面沟坡上割草,陪伴我的就只有这只狗了。我们从峭坡上走下去,淌过干涸的盐碱滩,翻过如刀的崖壁,来到草长两倍于我身高的草地,它先钻进草丛,鼻子不停地嗅动,侦查草地安全与否,发现草地没有异常,才蹲卧在我身旁,静静地看我割草。因为是人为耕种的草地,所以草不仅高而且密。看到我来收割,这些草好像要示威一样,都争先恐后地排列在我面前,给我出各种耗尽体力的难题。割了没多久,我终于支持不住,扔掉镰刀,准备回家。狗见我如此,急忙起身,身子靠着我,不停地摇尾巴,意思让我不可半途而废。受它鼓励,我强打精神,重拾镰刀,起身,一鼓作气,割完了所需草料。所有家务活里,割草对我最具挑战,此次能顺利完成,我内心如释重负,把镰刀往空中一扔,围着草地又跑又喊。狗看到后,也跟着我一起疯跑,嘴里不停地叫着,我能感受到它内心如我一般的高兴,虽然我听不懂它叫的是什么。山姆·巴特勒说过,一只狗带给人的最大快乐就是,当你对它装疯的时候,它不会取笑你,反而会跟你一起疯。此话千真万确。疯跑完之后,我躺卧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看云卷云舒,体悟天空的变幻莫测;侧聆河谷,听溪水叮咚,感受万物的宠辱不惊。见我如此,狗也将肚子朝天,躺了下来,任风来风往,轻轻抚摸,它暂得逍遥快活。天空、溪水、云朵,是如此地唾手可得,又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像许多大山里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给我设定的理想是走出贫瘠的大山,但大山那边是什么?有这样的天空、溪水、云朵吗?有这么忠诚的狗吗?带着这样的疑惑,我内心深处进行过多次的挣扎,但最终还是坚定了走出大山的决心,前提是要带着这只狗。
在我五年级时,家里买来了许多只羊,父母的想法很简单,改善家庭经济收入。春夏秋季,家里草料有限,需要把羊赶到外面吃草。弟弟渐渐长大,慢慢接替了我如割草之类的活,放羊需要极强的责任心和判断力,这活就理所当然地落到身上。每天旭日东升时分,就是放羊最好的出发时刻。父亲素爱干净,每只羊被他洗得干干净净。每天我把羊群赶进村子方圆的沟谷里,就如同把它们赶进大海。沟谷很深,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羊群赶走以后,沟崖边只剩下孤单的我和狗,而深不见底的沟谷就是另一个世界。洁白的羊群如云朵般流淌在沟谷里,我却从沟谷里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这种感受一直伴随我后来走出大山为止。因这恐惧,有时我会对着空旷的沟谷大喊,狗也跟着叫,而回声总是诡异莫测;有时出于少年的无聊,我会冲着沟谷对岸掷石子,我掷一次,狗就扑出去一次,而它每扑一次,结局都很狼狈。前面它以为是自己无能,后来发现原因不在它,而在我,就很生气地躲进沟崖,半天不出来;有时我和它会在羊肠小道上赛跑,而每次比赛的结果都是我输得很惨,每当这时它总用舌头舔我的手,炫耀它伟大的胜利。有时我撒尿,它也跟着撒,而羊群在远处默默地吃着草,天上的云朵欢快地从头顶飘过,世界出奇地静,只有我和它的尿声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有一次,为了看书方便,我把羊群赶进三面封闭的崖谷里,我自己把守在能出去的那面,坐在豁口处,以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孰料看书看着就睡着了。感觉有人急促地挠我,睁眼一看,是狗。我想不好了,一定出事了,急忙翻身找羊,崖谷里空空如也,不见一只羊的踪影,我跟着狗向远处找去,原来羊群跑进了别人的庄稼地,正吃庄稼呢,而河谷对面正有人气势汹汹地喊骂着向这边赶来,幸亏狗挠我及时,不然庄稼的主人会当场打死几只羊。像这样,许多次,这只狗帮我化险为夷。记得有人说过,不论财产有多少,拥有一条狗,你就很富有。想想我小时候,很贫瘠,但也很富有,因为有这只狗的陪伴,我的蹉跎岁月不再蹉跎。动物都是智者的投胎转世,几千几万年累积的智慧,满满地装在比人类渺小的躯体里。狗不用言语,它只用行动说话,仅凭这点,就胜过人类许多。它是我那个阶段最忠实的朋友,每天,第一个迎接我,第一个守护我,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而我对它做了什么呢?
后来我上了初中,平时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能见到它。每次一回家,它就兴奋地向我扑来,用舌头不停地舔我,嘴里嗯嗯唧唧,似乎念念有词,我虽听不懂,但我知道它很孤独。它眼神开始变得很忧郁,没有了往日的快乐。再后来,听父母说,它动不动就咬伤村里的小孩。更有甚者,它养成了个不良嗜好,喜欢遛进别人家,把别人家的东西偷回我家。它成了全村公敌,村民数落它,也数落我父母,我父母在村里很没面子。
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有次周末回家,不见狗向我扑来,我急忙问母亲,母亲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告诉我,说狗已被父亲杀掉了。母亲还告诉我,说父亲没动手,多少有感情,央求他最好的朋友哑巴动的手。母亲还说,父亲也是被逼无奈……但后面的话我听的不甚分明,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父亲怎能知道,他杀死的不只是一只更多的是孤独的儿子仅有的快乐的童年。我急忙向狗死的地方跑去,那里树木茂盛,但风声凄厉,不见我的那只狗的半点痕迹。
自那之后的半年,我没和父亲说过话。父亲自知理亏,从不和我提狗的事。我始终没有原谅父亲,包括那个哑巴,一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