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相术宝典”《冰鉴》的作者,不少人都知道是曾国藩。已故的国学大师南怀瑾更在许多场合、许多文章中,多次说过:“有人说,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有十三套学问,流传下来的只有一套《曾国藩家书》。其实流传下来的有两套,另一套是曾国藩看相的学问—《冰鉴》这一部书。”
其实,曾国藩从没写过《冰鉴》。
一、《冰鉴》作者不是曾国藩的证据
第一,《冰鉴》最晚于曾国藩19岁时即已成书。
当代历史学者张全海,依据“从清代到民国期间的几种木刻本、木活字本、石印本和铅印本《冰鉴》版本信息及相关资料”进行考证,发现至晚在道光九年(1829年),该书已有南海正文堂刻本(中山大学藏)、广州拾芥园本(中国人民大学藏)。这一年,曾国藩尚不足19岁,正在跋涉科举,为获得秀才的功名而苦苦奋斗,不可能是《冰鉴》一书的作者。
“广州拾芥园本”现藏中国人民大学。据张全海所见,该书题为《秘传神骨冰鉴》,书名页有“南海吴荣光署检”字样,并留下了吴荣光的个人印章。吴荣光还留下了一篇跋文,里面说:“余家有《冰鉴》七篇,不著撰人姓名,宛似一子,世无刻本,恐其湮没也。”由此可知:(1)该书刊刻于道光九年。(2)吴所收藏的版本,没有留下任何作者信息。
第二,《曾国藩全集》中无一字提到《冰鉴》。
曾国藩作为中兴名臣,有相当多的文字资料留存于世,包括奏稿、批牍、诗文、读书录、日记、家书、书信等,后世也根据这些内容,整理出版了《曾国藩全集》共三十册,两万余页。但《曾国藩全集》的整理成员成晓军教授就明确表示,他当年遍查曾国藩的所有史料和留下的文献,没有见到一处有提到过《冰鉴》。
就算曾国藩认为“此术不可对人言”,但能在生平所有言谈书信中对此一字不提,不露丝毫蛛丝马迹,无疑是不可想象的。
二、《冰鉴》如何与曾国藩产生联系
将《冰鉴》一书,从“不著撰人姓名”,变成“曾国藩名著”,至晚可以追溯到1934年。这一年,上海三马路的“求古斋”出版的《冰鉴七篇》,封面上已有“曾文正公鉴定”字样。
策划出版该书的人,是一个叫王念慈的书画家。据其好友郑逸梅1935年4月19日发表在《申报》上的文章披露,将《冰鉴》与曾国藩勾连在一起的,正是王念慈:
念慈除书画外,更擅相人术,为谈相书中以冰鉴七篇,最为精关入理,是书不著撰者姓氏,为不传之妙笈,湘乡曾文正公推重是篇,称为相术圭臬,不可不读之书。念慈于无意中得其抄本,以半被蠹鱼所蚀,遂亲加校雠,并录全章,储诸石印,以免散失。蒙以一册见赠。
根据这段文字可以知道:(1)王念慈得到的《冰鉴》抄本,上面并没有写作者是谁。(2)据王说,这本书受到曾国藩的推重、经过了曾国藩的鉴定,联系到曾国藩的所有论著均未提到过《冰鉴》的事实,此论大概率是出于营销目的而信口开河。
三年之后,上海的《青鹤》杂志1937年第12期,刊出文章《冰鉴七篇》,首次正式将该书确定为“湘乡曾国藩遗著”。
做出这个结论的,是一名叫张元祜的军旅之人。张出生于湖南湘乡,其父在曾国荃的幕僚里做过事,听过一些曾家掌故,但他青少年时代接受的是军校教育,成年后也长期在军队任职,并无学术背景。
张元祜在序言说,自己是从保定军官学校的同学刘文藻处,见到《冰鉴》抄本的。他将《冰鉴》确定为“湘乡曾国藩遗著”,并无史料方面的依据,而是凭着曾国藩临终有某些书“不宜刊刻”的遗言,且曾国藩“诸子百家无所不窥”这两条,作出的推测—即所谓的“益信为相国所著”,主观上特别愿意相信《冰鉴》是曾国藩写的。
1949年之后,在长达40余年的时间里,《冰鉴》未曾出版过。直到1994年,才有中州古籍出版社出了一本《冰鉴注评》,且署名曾国藩。
该书的出版,是当年“曾国藩热”的衍生物—1990年,唐浩明的小说“曾国藩三部曲”正式出版,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重印9次超过200万册,盗版册数则无从计算。于是乎,尘埋已久的《冰鉴》,也被许多出版社从历史的尘埃中翻了出来,以“曾国藩名著”的身份,推向了市场。
无人在意这本书实际上与曾国藩毫无关系。
出版商之所以托名曾国藩而不是其他人,原因自然也很简单:(1)这个被托名的人必须是一个热门的历史人物,而且必须是一个很成功的历史人物,否则是无助于占领成功学市场的。(2)这个人还必须与“相人术”有那么一点关联,也就是唐浩明所说的“其源盖出于曾氏素有相人的大名”。
三、曾国藩的相人术和《冰鉴》毫不相干
《清史稿》里说,曾国藩的相人方式是:“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悚然。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
意即,在会客时,曾有时候会一言不发地盯着别人看,看得人心里发毛,产生紧张情绪。客人走后,曾会依据客人的反应,记下他的优缺点。
曾看一个人是不是“贵相”,主要看他是否“端庄厚重”“谦卑含容”“事有归着”“心存济物”。这些特征,全部出自一个人的日常行为。他还说过“若要看条理,全在言语中”这样的话,意思是要了解一个人做事是不是有条理,可以看他说话的时候是不是有顺序、讲逻辑。
反观所谓的相人术宝典《冰鉴》,却全是从一个人的外貌入手,来辨别其富贵贫穷。书中大谈什么“相顾相称,则福生”—身体各部位长得匀称,就是有福之相;“紫面无须自贵,暴腮缺须亦荣”—脸上呈紫色或者燕额虎头的人,没有胡须也会富贵……
也就是说,曾国藩的“相人术”,不过是一种人人皆能为之的寻常事,注意观察一个人的为人处世和精神气度,今人在日常人际中也仍会不自觉地用到这些方法,来判断其他人是不是值得信任和交往,可谓“卑之无甚高论”,只在阅历的多寡。
而《冰鉴》的相人术,则迹近于怪力乱神,与曾文正公之术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