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从来都是这般醉人的,然而孟子却陶醉不起来。齐国的重大祭祀马上就要到了,近年来齐国的经济一直像吊着一口气的病人要死不死,祭祀之事若能使上天得知,降下祥瑞也许能挽回齐国衰败的国运。按老祖宗的规矩,祭品中必须要有牛,可百姓的生产早就停滞不前从哪去寻贡品。
这可着实愁坏了圣人孟子,估摸着离祭祀日子已经不远,他赶紧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有识之士共商这头等大事。然而慕名前来的人中多数是沽名钓誉之辈,偏偏孟子又是个崇尚姬旦的人,经常还在吃着饭呢,一听到有人拜访,慌不迭将嘴里吃得正香的肉食吐到一旁去,赶忙到门口迎接那能人义士,结果自然是心中丰满的梦想变成骨感的现实。卫士们忠诚,想着自家主公怎可被人这般欺骗,抽出随身兵刃乱刀砍死了那胆敢欺人的鼠辈。仁义的孟子见此又是悲痛万分,本就年迈的身体受不了打击于是告了病。眼瞧着祭祀将近,百姓们都听说孟子病情更是一日重过一日,似乎不久便要呜呼哀哉了。
第一日
老话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孟子在这危急时刻也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救星。
此人身着道袍,须发素白,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见了孟子也泰然自若不似其他人那般惺惺作态,倒让孟子暗自点头称赞。
“想必先生已经知晓我眼前困扰,不知此次前来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此来不过是想替先生分担少许忧愁。“那道人故作神秘地说道:”只是这其中过程不可与先生为知。”
“哦?这是为何?”
“呵呵,先生仁义,恐知晓后又耽误这祭祀一事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太宰的传令官到了,孟子只得先扔下道人急急忙忙去寻那传令官,不过一会便回来,神情不再似方才轻松:“祭祀只剩三日便要开始,敢问先生究竟有何方法还请勿要再卖关子了。”道士见状只得叹口气说:“不知先生可曾听说过造畜之术?”
道士见孟子疑惑的神情解释道:“多年前淮南曾发生过一场饥荒,饿殍无数,唯有一孤村,凡灾民前往者均不见踪影,而村中人竟无异样,亦未饿死一人。有好事者隐入其村至屋前举目而观,屋内有一昏迷灾民,旁立二人。此人正诧异,但见两人持刀插入灾民头顶将其人皮整张剥下,其惊惶万状间,屋内二人又找来一张干枯却血迹斑斑的驴皮披在灾民身上,口中念念有词,驴皮也跟着越缩越紧,直至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而后屋内竟响起驴叫,此人定睛一看再无灾民身影,只多出一头驴来。”
孟子听后倒吸口冷气说:“牛皮倒还有剩下的,只是先生此法实在有伤天和。”道士连忙说道:“太宰之士方才已告诫先生时日无多,莫非先生尚有其他方法不成?况且齐国衰败至此,连祭祀之用也无法满足,倘若此次能有感于上天,那就绝不可说此非救国之法!”道士越说越激动,孟子却不理他,一言不发地回到案几前坐下,只是抚平案上简帛,又打开一卷刻着《论语》的竹简抄录起来,笔耕不辍中,紧缩的眉头也舒缓开来。孟子一直抄到日暮将临方才停下,笑呵呵地留那道士在家中吃过晚饭,又亲自送他回了住处。之后两人交谈颇为密切,像是离了很久的好友在互相说着自己的打算。临走时,孟子握住道士的手久未言语只直直地盯着他,眼里尽是悲悯与坚定,待道士点头回应后才松开,慢慢地踱步离去。
这个夜晚,孟子睡得比以往香甜许多。
第二日
翌日,孟子起床洗漱后顿觉精神百倍,吃过早饭后立即去找那道士,然而到了住处却不见人,找来小厮询问才知道那道士清晨时便去了市场。孟子寻到他时,道士正坐在街边观看着路人见到孟子连忙起身作揖道:“先生。”孟子还礼:“您到这里做什么?”道士说:“呵呵,这造畜之法所用原料体质不同,最后呈现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倘若用的是奴隶,本身就体弱多病,所造之物也必然瘦弱得很。既然是祭祀,最好的原料还是做惯了体力活的粗壮汉子。”说话间,道士注意到街边一摊贩前走来一对父子,他指着男人说道:“您看这人,虽然看起来孔武有力,但仔细观察他左脚走路稍有些跛,应该是受过伤或者生过病,这便不合适了。“接着手指一转又指向另一人:”您再看这人,身体尽管健全无事但颇有些矮小,化畜后体型也小,恐不足以应付祭祀所需,也是不成的。”
孟子越发感到悲哀,堂堂齐国,居然要牺牲百姓才能寻到些生机,想到情深处,眼角竟落下泪来。卫士们看到自家先生哭泣一阵手忙脚乱,也不知道先生为何而哭,只有两个昨日服侍的颇伶俐的奴仆忽然齐齐喊道:“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奴仆的声音极高亢,好像连吃奶的劲都已经使上,渐渐传出去很远,穿过那摊贩,穿过那对父子,穿过那身材矮小之人,然后传到孟子心里去了。
孟子听得振聋发聩,他这样想着:是啊,大众的幸福才是我应要追求的理想,即便在这过程中生出我所不能容忍之事,只要最终是为了谋求百姓之福祉,那么也是必定要容忍的。
道士在一旁感叹道:“不愧是书香门第,奴仆也这般知晓大局!”孟子受用,满意地看向街道。入眼尽是凋屋敝瓦,路上行人十分稀疏商贩零星分布在街道两头,两旁的酒家门前只见到靠在柱边耷拉着脑袋的小厮有气无力地出声驱赶乞丐,店内则门可罗雀,很是安静。孟子就这样看着,眼中的悲悯终于被坚定取代。他转身看向道士:“祭祀事关国家兴旺,先生自可寻觅合适之人,然轲实不忍见此,其余事务望先生多加担待。”道士无言,作揖拜别道:“先生大义!”
孟子离开后,道士一刻不停地找着,约莫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寻到心目中的人选。他不敢停留尾随着男人来到城外一户小院前。
相比城内的高耸巍峨,城外要山清水秀得多,刚落过小雨的道路长了好些桃花,路边有几株随风放荡不羁摇摆枝条的柳树,还有些刚被打落花儿的桃树。离道路没几步远的地方有条小河涓涓流淌,河水清澈见底,连鱼虾都看得一清二楚,男人走过的时候有只鱼儿正好跃出水面,带起的涟漪在落日余晖下映出五颜六色的模样,煞是好看。
男人一进入院子道士就听到屋内传来稚嫩可爱的呼声:“爹爹,你终于回来啦!”见到女儿向自己扑来,男人张开双臂搂住女孩稍一用力就将她举过头顶,随后开始不停地转圈,嘴里喊着:“呜噜呜噜呜噜……”小女孩被男人逗得哈哈大笑,似乎男人不放下她,她就不会停来下一样。这时屋内又传来声响,一个年轻的妇人端着一摞碗筷出来,瞧着父女俩笑意盈盈:“嫚儿,别跟你爹闹了,快来吃饭啦。““知道啦,娘亲!”被放下的女孩麻溜儿地跑到角落里拿起她的小板凳,一边回应着母亲一边小脚蹦跶着进了屋里。
道士见天色将晚,不敢耽搁,领着随身的几个卫士也跟着进入屋子。男人看到忽然闯进来几个兵士脸色一变,正欲询问有何事,却立马被连人带碗五花大绑,他又惊又怒,身体扭动着使劲抵抗并大声斥责起卫士来:“你们干什么?我又没犯事,你们凭什么绑我?”一旁的妇人此刻早已六神无主只顾揪着士兵的衣裳慌惊慌地喊:“军爷!军爷!这是要做什么?我男人是个老实人,他不可能犯事的!军爷!军爷!”被揪住的军士不好使劲,无奈之下一把将妇人推了出去,正好将妇人及站在她身后哇哇大哭的小女孩齐齐撞倒。男人见到这一幕顿时眼睛发红力气骤然大了许多,还没绑牢固的绳子被他突然双手拉住,生拉硬拽下几个军士的身体都开始有些东倒西歪。站在门口的道士眼见军士拿他不住,一把抄起搁在屋前的青石砖,狠狠砸在男人的后脑门上,男人吃痛闷哼一声晕了过去。几个军士见此赶紧绑牢男人拉起绳子就要拖走,却又被妇人和小女孩拦在了门口,然而区区两个毫无力气的弱女子又怎么比得过五大三粗的官兵呢,脸上无光的军士逮着母女俩就是一顿恶狠狠的拳脚相加,直打得两人奄奄一息再也站不起来拦在他们身前,道士也开始催促他们回去才肯罢休。
几人拽住绳子,拖着晕倒的男人就这样慢慢地踱步离去,身后只留下满脸是血抱着昏迷不醒的女儿痛哭的妇人和满地的狼藉。
第三日
清晨的阳光直射在祭坛上,坛前百官人头耸动,交谈之声不绝于耳,好一派热闹景象。今日的孟子容光焕发,早不复当初那病怏怏的模样,昨天夜里见到祭品之后,他悬在心里的石头可算是落了地,现在,他正带着自己年幼的徒弟乐呵呵地跟别人打招呼呢。
“太宰大人,今日天气不错,可谓是天公作美啊。”
“哈哈,说的不错,此次祭祀之后我齐国必定能日益兴旺。”
随着礼官的呼喝声响起,祭祀正式开始。齐宣王摆正衣冠步履庄重地走上祭坛,他很重视这次祭祀,齐国的田地里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水了,大地龟裂千里,连畜牲都养不活更别说老百姓,他真诚地向上天祈祷着,希望老天爷能看在他几分薄面上降下雨来。心怀万民的君王动情地演说起祷告词,语气缓慢而沉痛,叫不知道情况的人听了去还以为他死了亲人。不过尽管并非如此,沉痛的齐宣王还是引得底下百官也跟着小声哭咽,场面一时间变得喧闹。
不多会礼官见齐宣王念完了祷告词,赶紧让人将祭品献上,紧接着人群中的孟子就看到昨晚已经见过的那头牛。真是一头好牛啊,头顶双角坚实粗壮,身形比起一般的牛来要大的多,这样的祭品着实令齐宣王满意,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封赏孟子,幸苦他这么认真地为自己去干活了。不过众口总难调,孟子的同僚突然对他说道:“呵呵,乡下的牛始终是乡下的牛,没见过这种大场面,走路的时候连腿都有些颤颤巍巍。”孟子的小徒弟闻言望向那头牛确实走路颤巍,他又仔细看那头牛,发现那头牛不是腿在颤巍而是全身都在发抖,眼睛里流出了许多眼泪,它好像在害怕。
孟子的小徒弟看向其他人,发现似乎他们都没有看见牛的恐惧,只觉得这牛确实是上等的祭品。
被牵上祭坛的牛此时脖子上架着一把刀,那刀也是把好刀,通体银光锃亮,用来宰割这祭品正合适。兴许是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刀下亡魂,那牛眼泪淌得更加厉害,它突然嚎叫起来,癫狂起来,发疯一般向后退却,不停地扭动能身躯似乎想要甩掉已经牢固定在它身上的绳索。周围侍从见状想要拉住它,但几个人一起也拉不住反倒险些被顶伤。齐宣王本就是个心善的人,平时就见不得苦楚的事情,看着眼前这头牛挣扎求生竟动了恻隐之心。他对礼官吩咐道:“算了,也不是非要用牛祭祀,既然它那么想活,那就让它活吧,换成羊就是了。”那头牛还在惨叫,齐宣王实在于心不忍,说完话就走了只命礼官尽快完成祭祀。
礼官领命将牛牵走,随后他却急急忙忙找到孟子:“先生,宰杀祭品的时候王听见那祭品惨叫不愿杀了那牛,让我换成羊,可连那牛都是您千辛万苦才找来的,现在上哪找羊去啊!”
孟子一听也慌了,只得命人将道士找来让他赶快想想办法。道士听完前因后果呵呵笑道:“先生不必着急,只需将他换回人身再使造畜之法即可,不过需要先打晕他,这汉子力气颇大,恐待会无人能制住。”孟子听完也松了口气,这实在不是什么难做的事,不多会一只羊出现在祭坛上。眼尖的同僚又嫌弃地跟孟子说道:“怎么这羊走路也是颤颤巍巍的,难不成与刚才那头牛都是同一处的,养得倒是都挺肥,就是这腿着实没有力气。”说话间,那只羊被牵上祭坛,脖子上落了同样一把好刀,它嚎叫起来,癫狂起来,发疯一般向后退却,不停地扭动能身躯似乎想要甩掉已经牢固定在它身上的绳索。可是这一次,再没有人喊停下,礼官手起刀落羊头稳稳落入祭盘。
后记
因为祭祀上的小插曲,齐宣王受了些非议,他感到无奈,自己只是实在不忍心看到那头牛害怕发抖的样子罢了,他又怎么会吝啬一头牛呢。
幸而孟子开导他道:“大王也不要责怪老百姓认为您吝啬。他们只看到您用小的羊去代替大的牛,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呢?何况,大王如果可怜它毫无罪过却被宰杀,那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大王这种不忍心正是仁慈的表现,只因为您当时亲眼见到了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齐宣王听了很是高兴,又赏了他黄金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