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灵和儿匆匆跑进,急忙唤醒已入梦的淳于玉。
“大师兄,小花猫不成了”
淳于玉迷糊几秒,随即跃起,随着灵和儿跑了出去,直入护安所,这里是聚集瘟疫患者所在之地。
小花猫是一个5岁大的孩子,一个月前淳于玉与灵和儿捡到的孤苦伶仃的他。小花猫机灵讨喜,性格乐观开朗,余下岁月一直生活在巴掌大的护安所。
淳于玉与灵和儿竭尽所能去救他,小花猫也始终坚信自己能活下来,口中说的最多的是:“我好起来,定要像玉哥哥和灵姐姐一般,学的一身医术,解脱天下病人”
然而,夙愿未了,人已不行。
淳于玉与灵和儿捡到他时,他染病太重,所救太晚。
“小花猫,姐姐来了”
灵和儿已泣不成声。
小花猫却微笑着,面黄肌瘦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惊恐。
“玉哥哥,灵姐姐”他气息微弱。
“我们在这儿”两人紧抓住他的手。
“我没见过爹娘,我的爹娘是不是像你们这般?”他的眼睛带了憨憨的笑,似在想象。
“我们就是你的爹娘”灵和儿眼泪啪落,语气温柔。
“是,我们是爹娘。小花猫,你现在有什么愿望,爹娘帮你实现”淳于玉轻轻抚摸着他光秃秃的脑袋。
“玉爹爹,灵娘亲”小花猫满足一笑,闭上眼睛缓缓说,“我想爹娘陪我逛逛长安城,给我买糖葫芦,买泥娃娃,一起放纸鸢,那纸鸢要一只漂亮的燕子,飞啊飞啊,飞……”
他气息没了。
灵和儿没止住,哇一声扑在仍有温度的尸体上,哭惨了。
淳于玉咬住嘴唇,眼眶红了,安抚着灵和儿。
“他还这么小……这么小,没看看这人间,便遗憾死去……玉哥哥,我好痛苦,为什么老天要这般折磨一个小孩子……”
灵和儿紧紧扑在淳于玉怀里,放声痛哭,似失了糖果的顽童。
淳于玉仔细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哄小孩般安慰:“人总要死去。老天见小花猫太苦才带走的他,你应当高兴才是。你看看,哭的这么丑,还怎么当人家的娘亲”
一句话直把灵和儿说的止了哭声,但仍不松手,紧紧抱着淳于玉。
许久后,声音闷闷道:“师兄,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生命无常,只抓现有。”灵和儿抬头紧紧盯着他,“我不想临死前,含恨说,那年,我错过了师兄”
那灼灼明眸,直把淳于玉的心烧的滚烫。
葬了小花猫当日,灵和儿扯着淳于玉做了小花猫想做的,到最后,放走小燕子纸鸢的时候,灵和儿冲天颤抖大喊:“小花猫,看见了吗,爹娘都替你做了。了愿了,那边到好好享福吧”
两周后一日,夜幕来临,长安百姓全都出来,吆喝吵闹,舞龙斗狮,耍杂艺人,高跷走索……热闹如上元。这样难得日子,只因仙翁抱朴生与华容研究的妙方大大退了瘟疫。自生死线上走了一圈,岂能不热闹冲喜,庆贺一番。
天空中放起了烟火,明媚刹那,一扫心霾,淳于玉微笑看着,突然想起远在海镜山的宋宁拂。她小时候最喜烟火了。记得一次,小孩性起,突然想看烟火,半夜来找他,拉着他的手非要去仓库找去年元宵剩的烟火,烟火没找到,倒找到些爆竹。她拿出来,嚷嚷着要点,结果不敢动手,怂恿自己,点燃后爆竹未响,他胆大过去,结果刚走到那里,啪一声,爆竹炸响,冲了他的脸,血如水流。他倒没哭,拂儿倒先吓得大哭不止,爬过来,想摸他的脸却怕疼,嚷嚷哭喊说再也不玩爆竹了。他的脸颊上到现在都还有一道浅浅的疤,而拂儿,自那年后也没再玩过爆竹。
灵和儿回头,见淳于玉笑如暖阳,一时情深,挡了不住,踮起脚吻了上去。
没时间了,很快便上山,最后的机会了……
师兄没有推开,灵和儿心喜,正欲再进一步时,身体却给猛然推远。对上喘息错愕的淳于玉时,灵和儿只觉心渐凉了。
如此坚定的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师兄。
灵和儿苦笑一声:“师兄,我的心意,你终究是不要了,对吗?”
转身泪溅,人匆匆跑去。
淳于玉站在茫茫人海中,许久,才像是从梦中醒过来。
灵和儿一鼓作气奔到一个巷子,总算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许久后,眼泪渐干,心绪平静,可内心依旧闷闷抑郁。
“漂亮姐姐,为何要哭?”一个清脆的声音陡然响起。
灵和儿抬头,自巷口渐渐过来一个身影,环佩叮当,叮当,在寂寂夜空,宛如一首妙曲。
“是人?是鬼?”灵和儿声音发颤,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进了一个人烟甚少的死巷。
“姐姐,你这话说的人家真的很难过,追了姐姐好几个月呢”
人影走近,看清对方面容时,灵和儿睁大眼睛,惊诧喊:“是你”
“自然,又是我”
折扇一摇,一道香味袭来,灵和儿刚反应过来,意识逐渐失去。
“爱慕姐姐这么久,总是冷冷拒绝,这次落到我手里了吧”
抱起灵和儿逐渐远去,正是韩臣清。
海镜山上,悠闲的岁月依旧未被打扰。
只不过一人闲适变成了两人。
八月初的日头少了夏日的燥热,多了秋日的温和,正是恰当,微风摇晃,芳香淡去。
宋宁拂与孤独酒并肩躺在藤椅上,晃晃悠悠,白日晒太阳,夜间晒月光,饿了有雪灵衔了的果子,渴了有雪灵带来的水,人生大好。
孤独酒以养伤为借口赖在这里。时日久了,宋宁拂由了他去了。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人陪己快活人生,何以拒绝?
八月十三日夜,一位黑衣女子踏月而来,长发几欲倾地,容颜妖艳,眼睛边有一颗微痣,红唇微张,似是欲言又止,左手提着一壶酒,后背着一张瑶琴。
“喏,老远给你带来的”
女子将酒提于空中,毫不忌讳宋宁拂在旁。
宋宁拂嗅了嗅,够味。
“怎么,喜欢?”孤独酒挑眉,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两人第一句对白。
“尝一口”
宋宁拂大方双手鞠起,似一尊酒杯。
女子疑惑,看一眼孤独酒,他这美酒寻常人可尝不了一口,更何况是连正式酒杯都没有的人。
却不想孤独酒丝毫不在意,接酒一倾,酒似泉水叮当灌入鞠手中,一毫不漏。
宋宁拂小心将脑袋凑过去,嗅了嗅,半眯了眼,探出舌,舔了舔,脸上顿添红晕,使得平日苍白的脸陡然有了生彩,之后小口小口呷起来,似小松鼠吃松子那般仔细,生动可人,直至手中酒水尽干,她才意犹未尽舔舔嘴唇,眯了眼,躺着藤椅慵懒睡去。
女子瞪大眼睛:“有这般喝酒的?”
孤独酒笑,世上也就只有这人会如此饮酒。
“酒鬼,我有消息带来”
女子刚开口,孤独酒摆手止了。
“今夜月光甚好,颜姿,弹一曲吧”
那叫颜姿的女子微征,看了眼宋宁拂,点头,取了后背瑶琴,坐下手一挥,悠悠弹起来。
孤独酒如旧大口饮酒,洒脱不羁。
宋宁拂自梦中听到琴音,心绪飘荡,摇啊摇,好像摇到那月亮之上,月亮上,还有一只打秋千的狐狸呢……
第二日,宋宁拂醒来,只有她一人。旁边藤椅空空,底下雪灵用爪子踢着空酒坛玩来玩去。宋宁拂眼睛虚虚瞧了会儿太阳,今儿又是一个日头大好的天气。
淳于玉心急如焚,这已是灵和儿失踪的第二日。
自那日烟花散尽后,灵和儿便杳无音信。
淳于玉先报官,后满大街贴画寻找,仍没获半分线索。不得已,写信于师娘,告知实情,希望能借助她广大的人脉寻寻人。
结果黄昏时候,有人上门,低声告诉淳于玉:“这位善菩萨在韩宅,给小公子劫了去”
后匆匆离去。
先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淳于玉决定去探探。
黑夜刚临,淳于玉便在夜色掩护下跃入韩宅。然而宅子太大,没走两步便像失去方向的苍蝇,没头没脑的瞎转起来。
有仆人过来,淳于玉躲于大柱子后头。
听几人匆匆走过,言谈间隐约提起“小公子”三字。淳于玉悄悄跟着他们,穿廊过影壁,最终停在了一间房门前。
“小公子”最前面的女仆扣了扣门环。
“滚进来”一各暴戾的男声。
几人战战兢兢走进去。
淳于玉小心翼翼过去,心如捶捣,但听里头什么声音碎炸,然后传来怒骂声。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怎么不去死啊?让你看着漂亮姐姐,竟给人跑了……”
几声抽鞭子的声音,混着婢女哭泣的声音。
“小公子,饶了大姐吧,灵姑娘没逃多久,我们已加派人手找了”
淳于玉呼吸猛地一窒,喜上心来 ,和儿逃走了,但随即眉头紧皱,他们已动手找人了,不行,必须得快点找到和儿。
淳于玉小心退下,加紧脚步,开始探寻。
突然,他想起在海镜山上与和儿一起玩的捉迷藏游戏,找不到人时,吹青鸟的声音来表示认输。像和儿所说的:“如果哪天找不到我了,吹一声鸟叫,我就出现在眼前”
淳于玉思绪涌起,一想起师妹,总有无数影子在心里头,跑来跑去,可又无踪。
淳于玉跳到少数几棵树里最繁盛高大的一棵上,嘴一动,青鸟啾啾的声音传神出来,在茫茫黑衣穿行。
“嗯?什么声音?”园中转悠的韩臣清抬头。
“大约是只雀儿吧”
躲在池水中躲着追捕的和儿听到鸟声,惊慌的脸上陡然现了惊喜与希望。待这拨人走远,立马从水中出来,寻身小心前去,一路差点撞到韩臣清派来的人,揪心恐惧下,安然奔向淳于玉那边
淳于玉借着月光看到急速本来的和儿,喜由天降,一跃而下,犹似多年未见,紧紧搂住扑到自己怀里的和儿。
“师兄……”一句低低缠绵之语犹带十分感情。
淳于玉脸色猛然涨红,大约灵和儿未意识到,自己此刻玲珑似遮的身子该是多么诱人。
海镜山上,十五,玉盘般的月亮一点点起来。
月光皎洁,海镜山一片茫茫光亮,竟似白天。
也只有海镜山上的十五才是真正的十五。
雪灵静静立在月亮前,白毛似霜,大约是思念亲人了,突然嗷嗷叫起来,阵阵回响,空留万籁愈为寂寞。
宋宁拂躺在藤椅上,当月亮每上升一寸,她就感觉体内的血液翻滚一分,直到月亮当头照时,如置火炼冰穿,宋宁拂大喊一声,滚落于地,随即撕心裂肺哭喊起来。
火滚滚烧,冰冷冷刺,求生不成,求死不能,宋宁拂蜷缩如初生婴儿,身体抖颤,汗如泉水,眼睛发红似魔。
雪灵紧紧跟在旁边,着急蹭来蹭去,嗷嗷急叫,似是不安,可它救不了宋宁拂,烈焰花的后遗症,今日才显露。
雪灵突然跑远,天地间似乎只剩宋宁拂,痛苦绝望呐喊。
长安,淳于玉紧抱着灵和儿,宛若失了天地。
“你怎么呢?喂,宋宁拂”模糊之中,有人唤她
可是痛。求你,救救我,杀了我罢。
血红的眼睛,手紧紧抓着这唯一的稻草,渴求,不安,流露出的那份绝望与孤寂。
“杀……了……我”
“你想死,我偏要你活着”任性的男声传来。
随即,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她,似天荒地老般。她挣扎着,他紧紧抱着她。她疼,他紧紧抱着她。她喊,他吻住她,像是那日的报复般,不留半点缝隙,不让她咬到自己的舌头。
月亮渐渐下去了,眼睛里的红色如潮水退却。宋宁拂渐渐安静下来,缓缓合了眼睛。瘦弱苍白的肌肤在最后的月光下宛若透明,隐约可以看到血虫睡着了。
她似婴儿般,经历一场生死斗争,最终安然落地。看了眼救自己的人,然后不谙世事,不解风尘,紧抓着他的手,躲在了自己的世界。
“漂亮姐姐,你就想这么扔下我走?”
韩臣清无赖可怜兮兮的声音传来,似若梦中的两人猛然惊醒。
抬头,发觉四周已布满高手,韩臣清慢悠悠前来。
“最后莫要还手,不然伤了漂亮姐姐怎么得了。”
韩臣清手一摆,几名高手已迅速奔来。
“师妹,怕吗?”
淳于玉将灵和儿护住。
灵和儿紧紧握住他的手,摇头笑:“有师兄陪我,不怕”
于是几人大打动手,劈风穿掌,互不相让。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光打体力,就给对方耗死了,果不然,最后韩臣清趁淳于玉力竭,自一旁护卫抢了剑,直刺过来。
灵和儿眼尖,一把推过淳于玉,剑已收不回,直穿腹部,血迹漫流。
时光静止。
韩臣清的错愕,灵和儿的满足,淳于玉惊慌。
“师妹”
淳于玉扑前来,一把接住要倒的灵和儿,赶紧点穴施救。
“师兄,听我说”
灵和儿突然觉得解脱了,这么为师兄死了,他怕一辈子会记着自己了。
“不要说,不要说,师兄会救好你的,相信师兄”
“师兄,让我死”灵和儿大喘着气,嘴角的血直流,眼睛晃晃盯着淳于玉,“我死了,你和宋姑娘成亲,我就不会心痛了”
“师妹……”
淳于玉明白和儿的心思,一直都明白。
“师兄,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爱我……”灵和儿眼神开始涣散,嘴角带着淡淡苦笑,“明明,我先爱上你的。海镜山上,一起生活十年……五年我爱着你……为什么要娶别人……”
“师妹,我爱你,我爱你,你不要睡好不好”淳于玉开始手足无措。
灵和儿眼神满足,紧抓着淳于玉的手:“我知道你骗我,可我愿意被你骗”
“我没骗你,我……”
淳于玉大脑此刻空白嗡嗡,突然忘了一切,他只知道,他爱她,绝不能让她死。年少伴他成长,自己羸弱生病时照顾自己的小师妹……他是爱她的。
“孽畜”
紧随韩任腾一喝,狠甩韩臣清一巴掌,华容与抱朴生紧奔而来。
“和儿”华容大喊一声。
灵和儿眼睛似乎撑不住了,看了众人一眼,含笑闭了眼睛。
够了。有那么一句话,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