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牛
前面说过,牛是那个时期的农民最重要的生产工具。犁田耕地,没有牛那是不可想象的,凭人力就是累死也干不成的。
所以农民对牛是充满感激的,是当做家人,甚至比孩子还重要的。我们去放牛的时候,大人们总会关照:好好放啊,让它吃好,这两天要出大力呢。冬天的时候,牛吃干草,还有豆饼,主人怕牛夜里冷,从牛棚里牵到室内,一般是偏房,没有偏房的干脆放在堂屋,与人共处一室。
而且牛也确实通人性的。牛犊长到半大的时候,要穿牛鼻绳,穿的时候当然也是一百个不乐意,但穿上了绳子,就真的是牵住了牛鼻子,它就听话了。就连下地干活上套的时候,它也并不推三阻四,主人把套摆在地上,吆喝几声,老牛自己会用牛角把套挑起来,恰如其分地甩到肩上。
外出放牛的时候,只要放牛郎愿意,它也会蹲下前腿,让你踩在它的角上,轻轻地把人送到牛背上。但这只是我看到的情景,我自己从来不敢骑牛,每当看到比我大一些的伙伴们成群结队骑牛外出放牛的时候,感觉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一样气派,心里很是艳羡。然而我们家好像也只有二哥会骑牛,或许他也曾做过努力,试图让老牛载我上去,但每次老牛下蹲侧头低角的时候,总是伴随着朝我喷一口气,眼神里也满是不屑,吓得我连连后退,主动放弃。它是知道应该屈服于谁的。
放牛是半大孩子们的专利,够不上劳力参加农活,就以这种方式为家庭效力。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子,农家是没有人可以吃闲饭的,老人们也只有衰老到不能下地了,才开始专职家务,直到闭上眼睛。
牛是食草动物,最喜欢吃的当然是嫩草,每年的春夏季都是放牛的大好时机。夏天的时候,尤其是骤雨初歇,青草长得很快,仿佛捉迷藏的孩子们猫着腰在田野里窜来窜去,也彷佛能听见拔节的声音。
嫩草对于老牛的诱惑是致命的。有三情况老牛会企图挣脱牛绳的羁绊,拉着人走:一是闻到了嫩草的气息,二是看(闻)到了心仪的交配对象,三是你瞅啥瞅你咋地要干仗。
这三种情况,对于我们少年放牛郎来说,都是很恐怖的,每遇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惊慌失措。失控的老牛会闯祸,往往会伤害到别家,或者自己受伤,放牛郎回家都要挨打的,文明点的家长,至少也会一顿痛骂。
刚开始接触牛的时候,少年们感觉既亲切又恐惧,担心无法驾驭这个庞然大物。家长会告诉少年:狗眼看人低,牛眼是放大的。小狗也敢对大人咆哮,那是因为万物在狗眼的缩小的,狗看着人的体型比自己小;而牛听人话,受人驱使干重活,是因为在牛的眼里人的体型比自己大。但我对老牛始终是怀着敬畏的,彷佛家族中某位强壮而严肃的长辈。
既是草食动物,自然是草食专家。放牛的时候,我们不需要帮它挑选草料,老牛自己能分辨哪种能吃哪种好吃,放松牛绳让它吃就是了。草浅的地方,它会像羊那样耐心地啃地皮。草深的地方,它会歪着头,张大口,伸长了牛舌,呼啦卷进一大簇,大快朵颐地咀嚼,与此同时眼睛已经瞄好了下一口。一口下去,保准既好又多,绝不会让“马了”这种辛辣的草料混入其中。
草多的地方,当然先是只薅草尖,吃完一遍,没有更好的草源,再回过来加工一遍。
老牛不光知道啥草口感好,还知道啥作物营养好。芳草萋萋的季节,也正是农作物果实形成的初期,这种青稞当然营养最好,像是正在灌浆的水稻,开始结荚的大豆。这个时候的老牛,不仅像贪吃的孩子,更像你家狡黠的爱开玩笑的远房表叔。它会假装心无旁骛专心吃草的样子,你的牛绳稍有松弛,其实是你的注意力稍有放松,牛鼻子感觉到了,牛脖子一伸牛头一甩,呼啦一片庄稼就卷进了口中,得意地大口咀嚼,眼神里是占了便宜的快意,甚至也有一些“你防不住我”的嘲弄,或者“我就要吃”的示威。
所以我一直没有喜欢上放牛,不像那些伙伴们把结队放牛当作团队游戏一样的乐事,牛给我的感觉总是屈辱的,它知道该听谁的话,谁又可以欺负。冬天半夜把牛牵出去排泄再到塘边喝水也是,大冷的冬夜,它就在那里僵着,少年只好打着冷颤好言相催。必须得解决啊,老牛那一堆排泄物下来,在堂屋里一个晚上,还成何体统啊。
牛吃了别人家的庄稼,那可算是一场事故。这个时候已经搞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庄稼就是农民的希望,长到这个份上被糟蹋了,补种也来不及,相当于吃的就是粮食了,谁家能不心疼?
心疼的表现就是开骂,这也是农妇的看家本领。庄稼在野外,是不可能亲眼目睹事故现场的,但总可以根据事故时间和谁家牛进出村的时间来推测的,也可能有谁正好在附近田间劳作,而他恰好与放牛的家里有宿怨,或者有意与庄稼家里交好,那就会挤眉弄眼地暗示。
总之,开骂的时候其实心中是冤有头债有主的,而被骂的人家,家长开始并不知道是自家孩子闯的祸,但听着听着就听出来了。骂的不狠的话,家长会把孩子拉到外面,当众责骂殴打一番,让对方解气。这样一般都会很快平息的,对方也不能得理不让人,村里人都看着呢,谁都希望有个通情达理的好名声。
我们家在村里比较势弱,我妈又特别要强,绝对不允许我们闯这种祸。我们出去放牛走到庄稼地附近,总是如临大敌,拉紧牛绳,严防死守。虽然不记得我的牛是否也有闯祸,但感觉这个时候肯定是防不胜防的,多少被老牛捞了几口人家的庄稼许是有的。证明就是印象中有被杨大奶隔塘咒骂,我们都不敢作声,我妈也不出去接应,本来就理亏么。
这都属于轻微事故。严重的事故,比如谁家放牛娃贪玩,抛了绳子让老牛自我放逐,老牛找到一片庄稼地吃了个痛快,这是农家巨大的损失甚至是灾难了。
这个时候的咒骂就要上道具了,那是一场大戏。受害家主妇看见了狼藉一片的庄稼地,先是心疼地嚎哭一番,那可真是心疼啊!然后,擦干眼泪,出离愤怒地冷静,理出一把稻草,扎成整齐的一把,拿水浸透了,搬上一张凳子坐到池塘边,用砍刀在木砧板上凶狠地一刀一刀地剁着稻草,叫“砍齐草”,一边剁一边骂,用语言和动作示意宣泄心中的悲愤,把心目中那个贼人千刀万剐。
“砍齐草”仪式的叫骂,一般是不能接应的,因为骂的太恶毒了。沾边的不沾边的人家往往都会选择闭门不出,不沾边的人家不愿闻其“恶声”,沾边的人家当然是装作没听见最好,没听见也就骂不着了。
一般来说,闯下这等大祸的孩子家里还是比较强势的,或者家里男人多,或者妈妈善骂,家里平时在村里不曾吃亏,孩子也就会稍微大意些,才会惹下滔天大祸。即便如此,冲出去跟人家对骂的情景也很少发生,还是那句话:毕竟理亏啊。村庄的人世代生活在一起,人人心里有杆秤,欺人强占之类的事也不是没有,但总还是不会太失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