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的雪季

朱慧彬


三年前的雪季,我在Cheju(济州)。

济州是一座连接韩国本土与日本本洲的火山岛,旅游业、加工业是其经济支柱。很难想象在这片纵横不过四十公里的火山绿洲竟栖息着六十万居民,其中有常年留岛经商的中国人、日本人,有定居在此的东南亚人;而更多往来的人是这座海岛流动的风景。

这座小城很安静。飞机安静地落地,人们安静地过海关,安静地等公交,安静地过马路,安静地购物……安静得犹如一座空城。如果没有外乡人,济州似乎会更安静,安静得犹如冬眠一样。

除了几条环岛马路,几座新修的免税店、医院等高楼,济州多是古旧的房子。电线杆沿着巷陌伸展,千丝万缕穿过高高低低的落了叶的梧桐树,钻入一个个静静的庭院。如果没有白墙或者小店店招上的韩文提示,你会误以为行走在日本高仓健时代电影里的某个沿海小镇。静静的马路上偶或有一辆小皮卡经过,缓慢地在亮着红绿灯的人行道前停下来。无须沟通与交流,人没过,车不动。

巷道里有一些零星的便利店,一如国内小区门前的那种。店主人几乎一例的老太太或者中年妇女,一例好脾气地静候着。无论你买还不买,都微笑点头,欠身行礼。即便是在主街,在餐厅、零售商店也大多如此。和他们用英文或中文沟通似乎都不太合适。于是静静地看的时候多,问的时候少。我常常心生疑惑,年轻的男女都去了哪儿?

济州与国内有一小时时差。慢下来的时光加上当地朝九晚五+双休的作息模式,让这座城显得更为安静与悠闲。

我每天从酒店徒步前往所在医院上班,都会路过一个个渐渐老去的巷陌,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墙,灰色的街,灰色的风,与灰色的柏油路相接,与窄巷弄相接,冰冷地纠缠在一起,窃窃低语,仿佛随时会下雪。我从巷弄里玻璃围成的便利店买了几片面包出来,九点钟的光景,走过四五公里居民区,竟未遇见一个人。

济州是一座对中国等地区居民执行落地签的开放性旅游城市,本以为没有严格的签证制度,游客素质会参差不齐,城市的形象会大为受损,很多不安全的因素会明显上升,结果却不然。

在济州逛街是一件让人静心的事。除了免税店,在哪逛都不觉得拥挤。济州就好象为招待游客而生,一年四季,季节分明。这些年,尽管韩国政府从未停止“去汉化”的脚步,但在临街的小超市、餐馆、酒店、景区,经营者还是十分人性化地留有汉字提示标签,方便华语人群购物。这便是政治与经济的区别。

卖场里除了一些本地生产的面膜、化妆品以及泊来的营养奶粉,其它货品并不比国内丰富或实惠。所以买与不买,完全随性。

在街上乘出租那是老人们的选择,起步价比国内要贵得多,不到十公里路可能要花掉百元大钞,而且车开得并不比公交快。

最惬意还是在街上慢慢走,拍拍来自亚洲各地的穿打底裤的美眉,或者本地着裤袜与短裙的学生妹,再或者瞅瞅蹬着方头皮鞋经过你身边的帅气欧巴,是一种很阳光的享受。

听当地人讲,小城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去了首尔或者中国工作,都忙着赚钱,忙着在各地间辗转、狂奔,岛内自然活力有些不足,连开出租车、公交车的师傅都是中老年人。

我住在Hotel New Crown Jeju(济州新冠酒店),距离机场仅几公里车程,离乐天免税店也不远。

冬天的海风有些生猛,但每到一家商店或者小卖场均有暖气或空调。而免税店里的员工大多是中国朝鲜族女性或者赴韩读书的学生娃,连只对外国人开放的博彩业雇用的员工也大多是来自中国内地的女性,她们不仅形象好,韩语、英语也相当流利,让你无法确信她们的国别属性。这让不少来玩的中国人想发飚都找不到对象与语境。

在饭馆就餐,我们常去的是一家当地人开的“脊骨汤”店,主营牛架骨炖粉条。进门便是一壶过滤后的自来水,凉凉;接着,便是十几个佐料盘,外加一小碟辣白菜,呼拉拉一股脑儿全上桌,那排场足以让你侧目惊心。店内没有椅子,食客便一例盘腿或跪在有地热的木地板上吃。如果遇见婴儿哭闹,年轻的妈妈便会一把揽入怀,并腾出另一只手来摭挡,尽量让声波减弱,不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一天,天将落雪。朋友带我们一行去一家韩国本地餐馆吃烤肉,类似沈阳西塔韩国街“枣玛露”连锁店。店面约莫五六百平。我们坐下来不久,便有当地人从寒冷的屋外鱼贯而入,老老少少脱衣脱靴,整理衣冠,席地而坐。而后,等热气腾腾的碳火火苗从烤炉里冒上来,等一条条五花肉剪成片落了锅吱吱作响,等一杯杯清酒摆上桌飘香起来,长者便会一欠身,客气地说——“我要开动了,我要开动了”……那种仪式,那般古老而又熟悉,让人嘻嘘。

而店内尽管猫冬的人多,食客多,但除了烤肉的声音,碰杯的声音,整个饭局相当安静。那种时光如止水般安详的感觉,总让我想起安眠在历史里的汉城;想起汉唐,想起高丽国;想起众多中韩古装片里主角们的生活场景;想起中韩曾经文化相近、文脉相亲的古老岁月。

冬季到济州,最惬意的事便是去看雪。

我们到济州的第十天便迎来了一场瑞雪。零下四五度的天气裹着潮湿的海水,迎面袭击你的时候,那种抹了冰盐的风刀打磨着肌肤,生生的疼。仿佛为雪的到来营造氛围。

晌午时分,我们一行人驱车前往汉拿山,雪从天而降,从灰天的苍穹轻盈地落下,拥抱千年枯木,追逐盘山古道,闯入被蚕丝包裹着的心海。

北纬32度的汉拿山意寓“能拿下银河的高山”,近二千米的海拔藏着1800多种植物。因为下雪,我们没有遇见繁华似锦的樱桃花,也无缘与美好的金达莱重逢,更不用说那泛起金色波浪的紫芒花和寒兰、珠朋、松耳草、天香草……山路两侧农庄处处,收割后的田野,一片荒芜,众神安眠的山林,充满生命的虚无。

车内两位小朋友欢闹着,被窗外兀自飞舞的白雪迷住了。雪迎着风,拍打着玻璃,追赶着车轮,表达着将来自汉拿山的问候。孩子的父母来自中国南方,雪对他们而言,本就是一种生命的神奇。而对于我们这些外来者而言,汉拿山的雪似乎让人更多了一层亲密与敬畏。

十万年前,这里还是一座活火山岛,没人见证生命从死亡中凝聚、诞生;更没有人见证溪水潺潺的瀑布,以及绿荫深处的第一声鸟鸣。而在此之前,如果没有雪,没有雪花,似乎众神也不复存在。

将要抵达山腰时,雪变得疯狂起来,牵着手,结成伴,很快将群山拥入怀中。我们的车前车后各有一台铲雪车,殷勤地为我们导航、开路、护驾。

行至半山中文区,远远瞧见一群警察做着封山的准备,扩音器里不断用中韩文提醒游客——“当心雪崩,禁止上山!”。我们放弃了登顶。在一块立着“汉拿山”三个大汉字的山碑前,我们一行停了下来。

开车门,迎瑞雪,云锦一般的雪铺在脚下,让人不忍践踏。雪地上,一群乌鸦扑闪着黑漆的翅膀奔袭而来,跳到我们的背上、腰间、手心,讨要御寒的食物,吓坏了两名孩童。

当这群似曾相识的乌鸦,掏光我的口袋时,我忽然想起雪中的沈阳故宫,想起努尔哈赤与神鸦的传奇故事,以及徐福受始皇帝命东渡济州求仙问道,采药西归浦的传说。星转斗移,朝代更替,济州与汉拿山历经一千三百多年岁月打磨,早已归入韩国版图。想那白江边上,“高句丽”、“新罗”、“百济”曾三足鼎立,个中恩怨情仇,兴衰荣辱,谁又说得清。

“汉拿山”,这座刻有三个大红汉字的石碑矗立雪中,庄严而深沉。它曾被无数的中国人、韩国人以及一切懂或不懂它含义的人抚摸后,环抱过,定格过。那一双双眼,一个个手指在触及它时,心海泛起的应是敬畏与爱吧。它是韩国汉化历史的象征,更是中韩文化融合、汉学在韩传承千年的例证,无论后人如何遮掩终将无法被磨灭。

仰望汉拿山,像位多情少女披着洁白的云朵。落叶的乔木、灌木远远近近,像极了黑色的精灵,在皑皑白雪的威压下,支撑不住硕大的身体,败下阵来。而枯木、雪山、行人,黑白相间,行迹点点,更像一副水墨画。

不远处,被雪拥抱的山庄半隐在崖边,众多的私家车泊在崖前雪地上。应是前来度假的旅客,因了这雪而滞留在山庄里。庄内玻璃窗渗出橘黄的光,映照在洁白的屋顶,像极了富丽的宫殿。此刻,暮色四合,情色正浓,一部韩版《千山暮雪》狗血剧或许正在上演。

听驻地医院的领导讲,山顶上有火山湖,名“白鹿潭”,周围有360多个小火山环绕,甚是壮观。人踩在火山石上,就如同一双脚踩在历史教科书上,有着强烈的穿越感。

汉拿山的雪,承载着历史的印记,厚重而又洁白,白得带着仙气,白得不染尘泥,白得足以容纳大韩女子无限的坚韧与柔情,白得像一场生命的修行。

“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 

尽管是在瑞雪纷纷的冬天,在冰天雪地的午后,我鼻息里却满是春天的味道。我仿佛与汉拿山相遇在春日,在某个金达莱花开满弯弯山道的下午。

个人简介: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工人日报》《福建日报》《浙江日报》《中华工商时报》《中国职工教育》《中国文化与产业》《中国青年》《读者》《青年文摘》《唐山文学》《东方散文》、香港《文学月报》等百余种报刊杂志。获“首届全球华人散文大赛游子吟·孟郊奖”;第五届全球妈祖文化征文大赛一等奖。著有散文集《让我路过你的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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