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宋绍兴十年四月初八,佛祖诞辰,完颜兀术毁盟攻宋,破郑州,陷洛阳,天下震动。
七月初九,岳帅挥师北伐,收复失地!于郾城、颍昌大败金军,驻军朱仙镇。
绍兴十一年年底,宋金议和。同年腊月二十九日(小年夜),岳帅父子被害风波亭。
二十年后,金主完颜亮毁约兴兵,再度南侵!
第一章 何遇的故事
“大哥,起风了……”
“何遇,你再睡会。子时才会攻城。”
……
“大哥,打下扬州,我们就可以回家啦”
“已经攻城十九天啦,扬州城哪有那么好打的”
……
“大哥,你的家乡好美。『白驼山下骆家庄,春风十里桃花香』……
“打完仗,大哥带你回家去,喝桃花酒,吃桃花糕,看看大哥想了好久的桃花”
“可我想,先回家看看我娘,再寻大哥去看桃花”
“好!那我们兄弟有个约定,若我战殁,你替我去看桃花,反之,我替你去探母。”
……
正隆六年,冬至,鹅毛大雪。
吾兄墨白战殁扬州城。
何其有幸,今生相遇!
吾当守约,白驼山下。
十里桃花,原来是她。
第二章 墨白的故事
弦响。弓驰。银灰的箭镞激开银灰的雪片,直直地射入被积雪覆盖的森林。纷扬的落雪如层层叠叠死去的蝶,猎物负伤的低吼从那一片银灰中弥漫开来,像一曲扼在喉中的战歌。
“大哥好本事!”围观的弟兄轰然叫好。早有人跑过去,把猎物捡回来。白驼山的山主墨白微笑着,捧起一抔雪擦拭着手。粗砺的雪块摩擦着手掌,他擦手的动作像极了多年前的师父。他知道桃花正在盯着自己,用雾蒙蒙的眼神。于是他擦得更起劲了。
“大哥,您真神了,打着了一只豹子!”一个弟兄从林子里回来,拖着他刚才打中的豹子,花斑的皮毛上还沾着雪。一把匕首插在豹子的咽喉,旁边是箭头射穿的痕迹。“这家伙命大得很,挨了一箭居然还没死,咱只好补了一刀,哈哈!”
“不是这豹子命大。”墨白收了弓,踢了一脚横在雪地上的猎物。看着山上站着的弟兄,他加重了语气,“是老子的弓箭太糟糕。我已经和金人说好了,只要咱们帮他们干掉了义军,金人就会给咱们白驼山整个塞北最好的刀枪铠甲,那时候大伙儿就发达了!”
正隆六年,金主完颜亮撕毁合约,穷兵黩武,起兵百万,分做四路,悍然南侵。完颜亮为了南侵,不顾百姓死活,置人民于水火,于是,天下骚动,老百姓纷纷揭竿起义。正隆五、六年间,江苏、山东、河北和原契丹地区等地,到处发生起义。完颜亮不得不分兵进剿,严重消耗了他的兵力,不得已,大多寻找当地势力合作剿灭义军。
墨白注视着手下的弟兄。师父把白驼山交到他手上,他就要把帮派发扬光大。在他和桃花的努力下,现在白驼山已成为塞外数一数二的寨子。这一次,只要与金人合作,白驼山就会成为整个塞北所有江湖帮派的首领。
“大哥,你怎么还是要和金人合作?”说话的是他的夫人桃花,这个女子,一席白衣英姿飒爽,发髻高高挽起,身前身后铠甲加身英气十足。她开口说道,“你知道金人在塞外都做了些什么吗?你忘了阿爹是怎么死的吗!”墨白瞥了一眼桃花,又转向山上的弟兄。纷纷扬扬的雪里,他可以清晰地听见那么多人的议论。
“大哥说得对,咱白驼山要想兴旺,就得靠着金人!”“南宋朝廷都不管了,咱们管啥呀!夫人要打金人,怕是有什么阴谋吧!”
墨白满意地注视着桃花的脸色由红变白。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桃花第几次和他争执了,桃花一心一意要打金人,但是金人可不像豹子那么好打。
他知道桃花在想什么,她忘记不了师父。师父当年带领八位师兄,追随岳飞。因为他年仅七岁,就留在了白驼山。当年的“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岳家军,岳帅帐下第一前锋,骆墨!军中盛传“骆家八郎,举世无双”!师父和八位师兄的赫赫威名让金人闻风丧胆。岳帅被害下狱后,师父带着仅存的五师兄和七师兄,远赴杭州城,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是为了忠义,死在了风波亭。
第三章 桃花的故事
二十岁那年,他娶了桃花,师父的女儿,他的师妹,白驼山,不,整个塞外最美的女人。正式掌管了白驼山。
桃花,他陪着长大的人,心里的算盘哪里瞒得过他呢。“哥——”桃花的脸色苍白,声音凉凉的,“弟兄们,咱们不能助纣为虐!帮着义军赶跑了金人,他们的兵器我们要多少拿多少!”
“打义军容易还是打金人容易?”墨白冷笑。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到了国家忠义和师父,但是连南宋都不抵抗了,他还要什么国家呢?他只是白驼山的主人而已。
墨白重重地拍了拍桃花的肩膀,几乎震得桃花身上雪花纷纷掉落。风雪卷着他的话,还有山上弟兄亮晶晶的眼神,“老六说金人后天到骆家庄,我已经和完颜乌珠说好了,到时候咱们过去投诚。”
雪还在下。要干大事情了……
墨白在炕上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睡不安稳。很多人的眼睛重叠在面前,在黑暗中如细碎的星。
师父走前是白驼山的山主,一杆丈八蛇矛亮银枪,舞得出神入化。白驼山在塞外到关内的必经之路上,过路的马帮、客商都得孝敬他们。然而金人来了,控制了入关,货物流动大幅减少,白驼山的收入锐减,也没钱再接济山下的骆家庄了。所以,要壮大白驼山只有和金人合作。
师父在走前把白驼山托付给长老会。师父说,墨白二十岁,习成骆家枪,可接掌白驼山。他问师父为啥要走,师父说吾善养吾浩然正气。
他又想起桃花。他刚来白驼山时,就和桃花在一起,青梅竹马。他记得师父走的那一天,也是大雪。师父骑在马上,看着他和桃花的眼神……那之后他一直照顾桃花,一直觉得桃花就是自己的命。怎会想到有一天会夫妻反目?
早上那场争执其实不算什么,私下里他们已经争吵过多次,为同一个原因。“金人给了我们很好的条件!你为啥不为白驼山想想!”“那你为啥不为天下苍生想想,咱们不能做助纣为虐的事!”“可我也是白驼山的山主!我想让白驼山称霸塞外,我想让弟兄们过上好日子!”“所以你要为了一己私欲,当一个秦桧一样的卖国贼?!”
这样的争吵还有几次呢,其实他也不喜欢金人啊,师父说欺负百姓,喝百姓血的家伙,都是该赶走的金贼。可是他是白驼山的山主,他是大哥啊。
第四章 墨白和桃花的故事
墨白再也睡不下去,穿了皮衣走出房间。风雪扑面而来,他瞬间被风中飘来的话语冻住。
“大哥一定要打义军吗?”“对啊,看来咱们得自己动手了。”桃花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那啥时间动手?”“到了骆家庄看看情况再说,要是可以就在那儿下手。”
他觉得自己像老了的萝卜,从头到脚冻在地里。他是陪着桃花长大的,现在却要亲手除掉她。黑暗中的雪融在他的颊,如白山黑水的墨迹,在泛黄的宣纸上洇开。他走回住所,叫起几个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
骆家庄离白驼山只有十里。他们可以走两条路:一条是走堆满积雪的山路,另一条则是穿过深深的白驼涧。到了约定的日子,雪终于停了,墨白带着弟兄从山路出发。阳光融化了积雪,冷杉的尖顶上露出了一抹古旧的青色。
“昨儿老六告诉我,金人已经围住了骆家庄。”墨白说道,桃花跟在他身后。“金人还许诺,打完义军后,会给咱们分个官当当。”阳光躺在雪上,单调地模糊了人的视线。一行行脚印蔓延过山林,苍茫的白色中忽然出现了一点血红,是战火的影子。
“火!骆家庄着火了!”弟兄们纷纷叫嚷,“下去看看!”
从高高的山上往下看,目光越过顶着白雪的杉树,山脚下的庄子已经被烈火覆盖,赤色的火舌吞噬着静默的房屋,层层迭迭的火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缓缓化为了血泪。全庄的男女老少就立在庄子前的空地上,百余个金人士兵从火焰和鲜血中走出,金人的军旗在风中张牙舞爪。
以前他们白驼山得来的钱物,总会分给骆家庄的穷人。可是这些人,现在都在火里呢。他听见隐约的哭喊,心中有什么裂开了。
“哥,你知道吗?”跟在他身后沉默了一路的桃花忽然开口,“多年以前,金人南侵,打下了山东,阿爹一家人全部都是金人杀的,阿爹从山东出关,才在骆家庄扎根,在白驼山落草。”
墨白没有回头——她是想劝说自己吗?
“也是那个时候。有一对夫妻在逃亡时,已奄奄一息。阿爹收留了他们,希望这对夫妻能活下去。”桃花向山下奔跑,声音因此带了喘息,“但是他们还是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们对自己的儿子说,要知恩图报,听恩人的话。后来,我阿爹收他为徒时,给他起名:墨白,意思就是让他分清黑白,不忘大义。”
墨白诧然抬头时,桃花用低低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话,“哥,我们夫妻一场,所以我,绝对不会背叛你;阿爹说不能忘记正气和大义!所以我,决不会帮金人。”
“墨山主,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烈火绵延的地方,墨白停住了脚步。金兵围着无辜的百姓,空气中有尸体被火灼烧的气味弥散。完颜乌珠高兴地说,语气也带了喜色,“我们是为找义军而来的。他们就藏在这附近,可是这些愚蠢的山民,不肯说他们在哪儿,所以我只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墨白看见野兽一般的金兵举着染血的弯刀,也看见那些熟悉的村民眼里不熟悉的眼神,是雾蒙蒙的恨意。他忽然有些后悔。
“墨山主,你或者你的手下知道义军藏在哪里吗?我们特意从关内运来了最好的铠甲,马上就可以给你。”完颜一字一句地说着。
烈火中的屋子、二十多名白驼山弟兄、百余金兵和同样数量的幸存百姓沉默地对峙着。
身后蓦然传来桃花爽朗的声音:“我可以带你们找到义军。”
“好极了,义军藏在哪儿?”
“就在骆家庄西面五里路就可以找到的白驼涧。”桃花和完颜乌珠的对话在耳边模糊。墨白已来不及惊讶,他看见的是百姓雾蒙蒙的眼睛。
“墨山主,你的夫人愿意带我们去打义军,那么这些该死的山民,就请你们暂时看管了。夫人请我喝了这坛结盟的好酒!我对这次合作非常满意。”桃花和完颜乌珠的脸上都带着笑,带着金兵一起走向白驼涧。
墨白望着她突然间感到陌生的夫人,桃花红色的皮袄和金兵的身影没入远方银灰的雪中,阳光融化了他们的影子,如掌心化雪。
“义军不是藏在咱们庄东面七里的二沟子里吗?”
“白驼山骗了金人!这是咋回事?”
墨白听着百姓和手下弟兄的议论声、大火烧屋声、泼水灭火救人声,眼睛也渐渐变得雾蒙蒙的,一行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白驼涧,水深莫测,鹅毛不浮,飞鸟不渡。着实是一片绝地。他昨天已经想好,设法骗桃花饮下“醉生梦死”酒,那是关中商人孝敬他的,据说饮后可醉三天。然后带她进入白驼涧,让桃花就永远守护在白驼山,看着他带着白驼山走向强大——但,桃花,是何时发现了他的计划?
他又想起师父。师父说做人要正气!
桃花啊桃花,他曾经挚爱过,视如生命的夫人。
白驼山的弟兄和骆家庄的百姓诧异地看见,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驼山山主面对西方,缓缓跪下。
远处传来苍凉而艳丽的塞上情歌:“小桥流水是我家,远走西域只为她,骄阳风沙骆驼骨,换来一抹笑如花。嗨,她是大漠第一花,英雄豪杰都爱她,冰做肌肤玉为骨,三月桃花鬓上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