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仙鹤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阵剧烈的疼痛,像纯刀割肉一般,让杨全保蓦然苏醒过来,已是黎明时分,他服了一粒止痛药,待痛楚慢慢地减轻,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五月的初夏,阳光迫不及待地从窗口透射进来,小小的屋子敞亮一片。在他的桌前,齐整地放着三件木雕塑像,其中一件东方朔,一手托着仙桃,一手拈着胡髯,哈哈大笑。还有一件是跨马执枪的张飞,怒目圆睁,表情有点吡牙咧嘴。再就是小徒弟天女散花塑像了,臂挎花篮,反弹瑟琶,翩翩起舞。这三件木雕都是他徒弟晋升工艺美术师的精心之作,造型鲜明,栩栩如生,有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感觉。

但他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审视一遍,又略微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以他的眼光,这三个徒弟的技术没有任何问题,晋升工美术师甚至更往上靠也绰绰有余,但就像五官端正的帅哥靓妹一样,缺乏内在一种气质和个性,离真正大师级别的作品,尚有一段距离。

太工匠气了!

他喃喃自语道,想想自己重病缠身,朝不保夕,一身木雕的技艺无人继承,不由得黯然伤感。倘若宝来还在的话就好了,想当年他满师的作品“八仙过海”,虽然技术上还欠细腻,但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好像少了几分匠气,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自然气息。可惜这小子走上仕途后,官迷心窍,受贿坐牢,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想着叹息一阵,又阖上眼昏睡过去。中午时刻,他发现三个徒弟拎着蛋糕和酒瓶,嘻嘻笑着来到床前。

你们这是干什么?

师父,祝你生日快乐!

他的老婆杏娣刚从厨房出来,笑着用围布揩着眼睛说,老头子,你忘了,今天是四月二七,是你七十八岁的生日,瞧你几个徒弟比我还上心,一大早就去店里订蛋糕,还买菜买酒要为你庆生呢。

嗳哟,是老子的生日,我该起床了。多久没喝酒吃肉了,嘴巴淡出一个鸟字来,我寻思着做人太没意思了,为什么老来生病受罪?你看那个东方朔多自在快活!

杨全保恢复平日诙谐的神态,有说有笑起来,在徒弟的搀扶下起了床,大徒弟长腿,还带来理发工具,给师父理发刮胡子,二徒弟铁蛋,替师母烧菜打下手。三徒弟猴子,叽里呱啦地讲些单位和社会新闻。当讲到师兄姚宝来,他怕师父难过,有意避开话头,踩了紧急刹车。

不是说他出来了吗,师父听得仔细,插嘴问道,现在他靠什么生活?

师父不耐烦地敲敲桌子问。

师父,现在他可惨了,什么职业都没有。从牢里出来已一年了,老婆与他闹离婚,一个儿子原来在美国读书,现在供养不起回国了。

咳,这就是贪官的下场!

“猴子”叹了一口气说,听说离婚后,大房子归老婆儿子了,他在郊区租了一间小平房,看来想搞什么小买卖,但又整天关在屋内,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他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猴子还要说下去,看看师父的脸色便沉默闭口了。

这顿庆生的酒宴吃得有点沉闷,还不时地被杨全保的咳嗽所打断。他觉得自己的肺部已被癌细胞雕刻得七零八落,离死期不远了。

现在,我来谈谈你们木雕的作品,杨全保忍了一下发痒的喉咙,声音有点变调,就像没有调整好的麦克风一样,时而发出夹杂不清的尖锐的声音。

这三件作品,我看了,基本满意,晋级是有希望了,但是从整体看,就像西施丢了门牙一一美中不足……

二             

在杏阳工艺木雕行业,杨全保可称得上是位举足轻重的大师傅,他带出的徒弟俗称杨家将部队,占椐木雕行业的半壁江山。在他众多的弟子中,还曾经出了一位响当当的人物,足以让他脸上抹上了金彩。

二零零年的五月八日,是他四徒弟姚宝来晋升为区长的第十天。那天上午,在银杏街五号的工艺美术厂门市部门口,敲锣打鼓,彩旗飘舞,一块杏花木雕大师工作室的牌匾悬挂上去,杨全保等三位厂里资深的木雕师傅,接过区长颁发的聘请书,在众多徒弟的簇拥下,胸佩鲜花,满面红光地进入工作室。

师父,祝贺你!

区长眯缝着眼睛,笑容可掬地抚摸着他手里的老茧,一看你老操刀,我手心直痒痒,恨不得再雕一个醉八仙作品让师父瞧瞧。不过我在想,当年师父得金奖的鹤鸣九皋作品,为什么到我手里仙鹤飞翔的姿态不佳,肯定是我雕刻的技能还没到家。

你的技术没有问题,师父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常言道,功夫在诗外,这要靠你的悟性了,特别仙鹤这种有灵性的东西,雕刻时一定要心诚,没有一丝杂念……

嗯,嗯,徒弟领教了。

杨全保很欣赏徒弟对木雕的钟爱之情,现在当了区长,还在想以往雕刻的工艺,可惜白戴了这顶乌纱帽。不过他当领导也好,可以利用权力多关心杏阳木雕,让名扬四海的古老技艺,发扬光大,也是功德无量之事。

于是他笑侃道,随时恭候区长的光临,我准备给你放一张工作台如何?

师父,那敢情好啊!我做梦也想握这把雕刻刀呢!他握着师父的手连摇了几下,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不过现在恐怕没有这个机会啰,你看我的工作日程,忙得一塌糊涂。也许等我退休后再说吧。区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秘书的催促下,他很享受地钻进了那辆黑色的佳美轿车,然后又摇下车窗,向众位师傅告别。

看他四十开外,身子就发福了。

古师傅朝杨全保眨眼说,你这个好徒弟,总算有了出息。

如果他爹还在的话多好啊!

在大师工作室的附近,有一个古旧建筑的老茶馆,门口两头石狮子有点年份,白墙黛瓦,朱漆门窗,一进门,便闻到茉莉花的香味。杨全保上午去大师室坐堂,下午捧着宝来送给他的那把长嘴紫砂壶,兴冲冲地去茶馆,一边品茗,一边听杏阳“走书说唱”

这天那位说大书的杨老师有事没来,全保瞧瞧里面坐着的一半是他的同事,一半是他的老邻居,便摆起龙门阵来。不知谁提议,既然杨老师没有来,那么就叫杨师傅来一段吧,他本来就有表演的欲望,除了爱好木雕外,他最喜欢在众人面前卖弄他的口才了。

伙计们,说啥呢?是说曹操还是吕布?

你就说说你的徒弟么,怎么从一个小木匠升为区长的故事。

说他干吗?人家已经当区长了,不大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小小芝麻官!

杨全保呷了一口香喷喷的大红袍,脸孔习惯地露出浅浅的卖关子的微笑。说他就说他,我现在当面还喊他的外号“眯眼”呢。

哈哈……

大家都笑起来,茶馆内充满快活的空气。

你们说,叫他戴上一副金丝边眼镜,像电影《小兵张嗄》里的胖翻译,像不像?

像!

大家笑得更猛了。

说来话长,他穿开档裤时,我还抱过他,他父亲既是我的师哥,又是我的过命兄弟。

谈起他的师哥,杨师傅的眼圈红了起来。他永远忘不了四十多年前,杏城遭台风灾害的那个漆黑的夜晚,狂风呼啸,暴雨如注。那晚他和师哥值夜班,二人打着手电筒,穿着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厂内巡逻着。突然木材仓库进水了,师哥惦记着有几件小叶紫檀做的小柜,是出口到欧洲的家俱,浸水了容易变形……打开仓库铁门,先后用雨布包着小柜,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二楼陈品室内。这时,他俩又将二根粗大的红木,从地上扛到高处的铁架上。

就在这时,外面好像旋起龙卷风,好傢伙,一扇铁门唿喇喇地倒下来,猛地砸在师哥的头上,宝来爹摇摇晃晃地倒下来,头流鲜血,浑身不能动弹,送到医院已抢救无望了。可他神智还算清醒,临终前,一把攥住师兄的手,喘着气断断续续说,我把宝来托付给你,还是本本份份当木匠,跟你学杏阳木雕……

他在师哥面前发了誓,要把宝来当干儿子,把自己的一身木雕手艺传授于他,接他老子班。

说起宝来,年轻时长得与他父亲一个模子,都是身高脸盘大,笑起来眯缝着眼睛,天生一副厚道相。稍不同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左大右小,手脚灵活有劲,是天生当木匠的好材料。因此,他中学一毕业,工厂就破例下指标,让他顶替父亲进木雕工艺车间。记得第一天上班,恰巧工会搞福利,各车间分甘蔗,按规定平均每人分五根。可三个大师傅到手的都有六根甘蔗。听学徒小张说,是宝来在角落拣来三根烂的,又去换来好甘蔗的。

古师傅当场对杨全保说,哎,你这个徒弟太机灵了,心眼比他爹多一百倍。看来你这个当师父的要严加管教了。杨全保笑了笑说,眼头活络,小苦勿吃。我倒喜欢这样机灵人。

且说,宝来天分出众,在师父的指点下,不到一年时间,锯刨凿等基本功,他学得样样精熟,第二年,他就要求师父教他学木雕技术了。瞧他那股钻研聪明劲,车间的大多数师傅都十分喜欢他。刘师傅教他刻花卉,李师傅教他刻楼台亭阁,古师傅教他刻人物造型,又不到半年辰光,他雕刻的变形罗汉可以出口创汇了。杨全保满心喜欢,把他当作自己的传承人来培养。可没想到,就在快要满师的前夕,有一批去大学培训读书的指标落到车间内,是江南大学哲学系的。作为车间主任,杨全保不甚满意上面下达的指标,这里是木雕工艺车间,又不是政工部门。他原想厂部要来一个什么美术学院指标,让搞木雕的青工去美院深造一下,回来后学有所用,没料来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当时还是那个特殊年代,知识分子不吃香,何况什么哲学系,他一听头就大了,给厂办打了个电话,自己没空,随口叫宝来将入学登记表退回去。

宝来是个有心人,央求师父让他去杭州读书。他的想法很简单:杭州是天堂,他很想去西湖边住上几年,再说带薪上大学,生活没负担,学点哲学知识又何妨。特别里面有一条,毕业后原则回原单位工作。

眯眼,你凑什么热闹?师父吼道,如果是浙江美校,我早就让你上学了!可学什么哲学,难道要上台喊口号,滿嘴跑火车……

工人上大学,是一件新生事物,你应该支持才对。

一位秀才出身的副主任冷笑道,我说,杨师傅哲学是政治,政治就是学习革命理论,姚宝来同志想去上大学,学革命理论没有错。

杨全保睃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少来给我扣帽子,四人帮已粉碎了,你还是揩揩自己的屁股吧。

看师父不同意,宝来也不勉强,到了厂办,他将大学推荐表退了回去。可刚出门又被厂办主任叫了回去,他说你还是填上吧,不然我无法在领导面前交差,这可是一项政治任务啊!再说你符合招生条件,又是有功之臣后代……

看他还犹豫的样子,主任笑着说,你师父那里,我会去做工作。这个老头子,大概舍不得你这个宝贝徒弟吧。不过,你放心……就这样姚宝来就去上了大学。临走前,他拉着师父的手说,不过三年时间,毕业后我一定回到厂子来,一定来接你的班。

杨全保亲自送徒弟上火车,心情不免有点惆怅。同行的古师傅拍拍他的肩胛说,老东西,我敢打赌,你的徒弟不会回来了,你看他的面相,眼睛右大左小,有句俗语说得好,眼睛有大小,看见东西样样要,这小子心活泛得很哩,不是安份守己的人。

事实证明,老古的预言应验了。毕业后宝来走上了仕途,从此脱离了木雕行业。


且说杨全保坐在茶馆里,俨然像说书先生,正说得天花乱坠,妙语连珠时,窗外露出一个人影。他不来喝茶,只是向杨全保摇手示意。来者正是那位会“相面”的古师傅。他平时不声不响,低眼藏眉,心思缜密,属于那种不言则己,一语惊人的角色。为此,杨全保见了这位师兄总是头皮发怵。

果然同门师兄,说话开门见山,见面第一句就是抛锤孒的话,杨猴子,你吹吧,看你把宝贝徒弟吹到天上……

老古,什么意思?

现在他从天上丟下来,你接得住吗?

他告诉杨全保一个惊人的消息,姚宝来犯浑了,带着一班施工队,手持喇叭筒,要将状元街的聚坊亭拆去。当时巷里的一些老人不同意,作为区长正在做动员工作。

聚坊亭建于清初顺治二年,是当时乡贤为纪念孝子状元李龙而建造的。古亭高四米,依河而建,飞檐翘角,亭匾还系大学士冯铨所题,亭内有几块木雕,端的不凡,系杏阳木雕的祖师爷范公亲手之作,弥足珍贵。几百年来,由于风雨侵蚀,亭子颓朽不堪,摇摇欲坠,再加上状元巷的道路要拓宽,房产商要在这黄金地段建设大型商场。当时上面有二种意见,一种要重建聚坊亭,将这珍贵的木雕保护下来,另一种意见,聚坊亭文物价值不大,把它拆去吧,服从城建规划的需要。两种意见相持不下,正要作出决定时,姚宝来当区长了,为此,杨全保带着几个师傅曾找过他,要他千万百计保护好这块杏阳木雕的活化石,对得起自己的祖宗。

没想到他区长屁股没坐热,就在开发商從恿下,第一件事就拆了聚坊亭。

当杨全保和老古赶到状元街时,只见聚坊亭子已被铲车推倒,几块珍贵的木雕早被砸得像开了瓢的西瓜,四分五裂地散落地上。

老古跺脚,杨全保气愤填胸,一声怒吼,

你们的区长在哪里?

只见宝来从黑色的佳美车跳下来,他向两位师傅笑着解释,拆除聚坊亭是市里作出的决定,接着他拿出市文管会的函,有关部门也同意拆除。

真的没有办法,师父,真的沒有办法,他揩了一把汗说,我是奔断脚筋,磨破嘴皮,向市里领导说明不能拆的道理,可我顶不住,顶不住呀!

放屁!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子!你不会事先通知我一下,我好亲自去找市长说理去。分明你这个小子先斩后奏。

说着,他扬起手掌朝徒弟的胖脸上扇去,被古师傅一把拦住了。这时几名警察过来了,就要以妨碍公务,将他押上警车,被宝来挥手喝退了。

区长专车扬长而去,气得杨宝来拣起一颗石子掷了过去。还是古师傅将他拽了回去,说或许这事真的不能怪宝来,他从我厂出去,怎么不知道这几块木雕价值呢?我看是文管部门出幺蛾子,不信你走着瞧。为此,几个大师傅联合递了“状子”,半年后,他们的控告信见效了,果然是市文管会的头,收受了开发商的贿赂,同意拆除的方案。但令杨全保气愤的是他的宝贝徒弟也参与其中,下达了拆除的命令,区区的十万元的贿赂,让他见利忘义,让珍贵木雕毁于一旦……而且还在师傅面前扮演"卫道士"角色,撒下弥天大慌。

杨全保气得当场吐血,急送医院。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但身体大伤元气。出了院后,他就像霜打茄子一般,蔫了。爱说爱笑的他,变得沉默寡言,爱跑爱凑热闹的他,变得深居简出。他觉得无脸担负木雕大师的资格,杏阳木雕工作室很久末去光顾了,那张大师的桌台结满了尘灰。有时,他捧着与大师兄合影的照片,呐呐自语道,兄弟呀,对不起,我没有带好你的儿子,当干爹的心里有愧啊!

他偶尔也和古师傅去茶馆散心,避开熟人,总是坐在角落里。常言道,人情世故薄如纸,大伙儿对他的看法有点变了。有几个好事之人,总捧着茶壶绕到他的跟前说,杨师傅,多久没听姚区长的消息了,你的那个宝贝徒弟去什么地方高就了?

犯错误下台了。

啊呀,你教出来的徒弟怎么会犯错误呢?敢情是贪污受贿,嫖娼养女人……

我怎么知道,他同我没关系!

杨全保生气了,将茶杯一摔,悻悻地走了。

当他离开茶室,刚走了十多步,一群孩子在他背后叫道,小眯眼,大师父,弄根木棍当柺杖,去爬山唱歌调,一脚跌进阴沟洞。

奶奶的,连小孩都嘲笑我。摊上这个徒弟,真是倒八辈子大霉了。

杨全保气得回家连饭也不想吃了。没想到过了一段日子,有关部门同志找上门来。说据群众反映,姚宝来既是他的徒弟,又喊他干爹,关系亲密,要他配合调查,除经济问题外,还有什么其他犯罪线索……

杨全保是个老党员,最怕组织误会他,顿时气得颏下的胡子抖了起来,他拍拍桌子说,什么配合调查,干脆把我一起抓了得了!老子五十多年为国家流血流汗,问心无愧!

接着他从柜里拿出二瓶茅台酒,这是去年春节宝来送给我吃的,就算赃物充公吧!

其中的一位中年同志连忙站起来,笑着解释说,杨师父,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知道,你和宝来的爹都是杏阳木雕的有功之臣。虽然你是宝来的师父,其实他与你相处的日子很短。他读大学后,师徒就分开了。上次他错误地派人拆除聚坊亭,你还当众责问制止他,说明你爱憎分明的立场……

听代表组织的同志这样安慰他,杨全保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他说出自己掏心话:

宝来,这个孩子,我是看他长大的,他的父亲咽气时托我带他做个好木匠,后来他当干部,职务越升越高,我想当初如果他不上大学的话,他的命运会是另一种样子……

来访的二位同志互相看了一眼,好像不懂得他说话的含义。

我是说,好钢用在刃上,好木用在房樑上。若是宝来不去当什么局长,区长,他肯定是个好木匠,说不定会成为杏阳木雕大师!

杨师傅,难道组织培养他有错吗?按照你的说法,他走上违纪犯法道路,不是主观原因,而是客观原因了……

他们觉得这个老同志思想认识有偏差,回去后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听了拧起眉头,沉吟了一会说,他说得不全错,也有几分道理,我们过去在用人机制上确实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自从那次过生日后,杨全保觉得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小寒过后,冷空气袭来,彤云密布,先是下了一阵细雨,尔后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杨全保昏昏沉沉地睡着,一阖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大师兄的脸孔。一天他又梦见大师兄,他攥住他的手说,师弟呀,我的那个宝贝儿子怎么样了?想来,他已接我班,带出好多徒弟吧。我躺的那张花梨木床面板坏了,叫他来给我换一块罢。接着,他眼前又出现宝来在电视上忏悔一幕,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辛苦培养我的师父和工人弟兄……他又梦见自己坐在车间里,宝来捧来一件木雕作品向他请教,又说自己仙鹤的高浮雕总是造型不理想。他当时很严肃地启发说,你对仙鹤的寓义没有真正领会。仙鹤天生是很纯洁高贵的动物,雕刻它心要诚,没有一丝杂念,这样仙鹤在你手里就会变得鲜活起来。

宝来听着点点头,忽然眼里流出后悔的泪水,师父,对不起,我走错路子了……

三个徒弟轮流来陪同他。其中大徒弟悄悄告诉说,他已找过师弟宝来,告诉你老的病情,他听了二话没说,直抹眼泪。后来他同我说,是我害了师父,没有脸孔见他了。我说,师父没有怪他,心里老惦记着你呢。你应该去看看师父。他说着点点头,转身走进那间小屋子,关上门,不知在里面忙着什么,只听里面传来锯子榔头的声音。看来他在打造家俱,幸亏有这门手艺,否则连自己睡觉床也没有……

杨全保叹了一口气,努动了一下嘴唇,想要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他已三天三夜没有进食了,一碗稀饭吃了几口,又吐了出来。

坟地那边,老三已去联系了,还有……

耳边传来徒弟与老伴的悄语声。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将窗户撼动得吱吱发响。汪汪,院子的犬在叫着。随着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噗哧,噗哧……杨全保谛听着,睁大了眼睛,一张熟悉的脸孔凑近他的床边,师父,我来迟了!一行冷飕飕的泪水,滴在他枯瘦的手指上。

三年不见,宝来消瘦了,背脊有点伛偻,头上生出几丝白发。他的一双大手湿乎乎的沾着木屑,还吃力地拎着一个用黄色绸布包扎的东西,打开来,原来是一只簇新的骨灰盒,散发出一股犀角夹着油漆的清香,箱面极精美的,浮雕着青松仙鹤的图案。但见雪融的高地耸立着一排青松,一只洁白的仙鹤缓缓飞升而去。

他给师父带来的礼物,让旁边的师兄看呆了。

“猴子”悻悻地骂道,师父还没过世,你什么意思?

只见师父扬扬手,清晣地吐出二个字,喜欢!

师父,我重操旧业了,你看这只仙鹤雕刻得如何?你老点评一下吗?

师父的眼睛蓦然闪出神异的神色,又扬扬手说,刻得好,喜欢!我正等这只仙鹤带我上西天呢!

师父,宝来握着杨全保的双手,百感交集地流下了眼泪。

哈哈,眯眼,你终于……他喊着宝来的外号,叫几个徒弟手搭拢一起,慢慢地阖上眼睛。宝来和几个师兄发现,师父临终的脸孔笑眯眯的,像去天上吃喜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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