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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文倵揉着酸痛的手臂,打量了一下墙上的钟——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天气很好,一缕阳光从狭小的窗户射进来,映照在钟表面的玻璃上,像一颗闪亮的钻石,这郁暗的一角突然就明亮了起来。
然而只是短暂地停了一下,许文倵就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菜板,鱼那毫无生气的眼睛望着,似乎在望着那颗亮亮的钻石。他用刀快速地划开鱼的身子,把盐展进它的刀口里。可他突然感到左边的肩膀一沉,是有一个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可他不用转身都知道是小梁。
“你洗手了没,别把鱼腥味弄我一身!”许文倵转过头去,愣愣地看着他。
“当然洗过了,走不走?”小梁脸上挂着微笑。
“到点了吗?你就敢走?”
“怕什么,老板今天出去有事,回不来了。他们都已经走了。走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快点。”
许文倵没有说什么,静静地脱掉了围裙。在水龙头那里好好地洗了手,并且往脸上撩了把水,除去了昏昏欲睡的感觉。
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没有油烟味。阳光很温暖,不像煤气灶那样烤得难受。许文倵长长的吸进了一口气,像要把阳光吸进去一样。
“叫我的时候,想好去哪没有?”
“当然是喝杯咖啡了,你想想,当阳光穿过咖啡店的玻璃门印在你身上,我们手捧着咖啡聊天,岂不是很美。”
面对着小梁故意以一种诗意的口气描述的场面,许文倵只是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
“没事,不试试吗?那家很好喝的。”小梁打断了话头。
许文倵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不过,可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小梁获得了胜利,戏谑地眨了眨眼睛,“前面有理发店,要不要先剪剪头发?″
许文倵捋了捋头发,“随便吧!你是不知道我原来头发有多长。”。可他马上发现他上了当,小梁一脸坏笑地把他送了进去,自己却退了出来。老板娘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望着她的卷发和厚重的脂粉,他突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逃了出来。
“你下次不准跟我开这种玩笑,真的!这是最后一次!”
“害,你真是跟他们说的一样,是个令人担忧的木头!”
咖啡店里人有些多,有些闷热,但和小梁的描述差不了多少。
“我要一份短笛,常温。”看了看边上愣愣的许文倵,继续说道“嗯……他喜欢甜一点的,嗯就西班牙拿铁吧!也常温。”
“喂!怎么回事?别老盯着那个姑娘看了。今天怎么了?”小梁低声偷偷说。但他承认,那个姑娘很好看。
而许文倵早已陷入了死亡一般的回忆之中。那个……咖啡师。那双眼睛,那个曾经看到就会让他羞怯的眼睛。多年了,她清洁的面庞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而自己却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脑袋中突然蹦出那句“纵使相逢应不识。”,感到了无限悲哀,却依旧笑了出来。
四周变得死一般沉寂,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他的高中生涯,那是个三流的蹩脚高中,最不缺的就是和他一样混吃等毕业的学生。三五成群,偷偷躲在厕所吸烟,或是等到半夜三五成群地一块打游戏。他只觉得这里孤独,三年时间里,他几乎坐遍了整个教室的边缘。唯一一次选择了中间,却成了他一生无法提起的故事。
透过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许文倵似乎全部都回忆起来了。
2
“我那时上高中,喜欢自虐。我的母亲生了重病,病例单像雪花片一样飞来。我脑子空空的,一个人常常偷偷趴在桌子上傻傻地哭。老师也不喜欢我,让我一个人坐在远离旁人的位置。常常咒骂我,我感到无比难受时,就把笔折断,用那个锋利的尖尖割开自己的胳膊,这种感觉就像我后来割开鱼的身子。鲜血淋漓的样子吓坏了旁边的小姑娘,我却迷失在这种感觉里。即使后来换班级、换教室,老师不在严苛也没用。因为我迷失在一种悲伤里,我几乎一年无法与人说话。这种孤独让我只能把所有的目光集中在窗外的那棵树上。我的一切似乎都在被压制。所以当我后来遇见她时,我已经在一种接近死亡的悲伤里了。后来的那个班主任待我很好,看到我的成绩后,给了我选择位置的机会。我厌恶后排人的一身戾气,选择了正中间的位置。我第一次坐的时候,不敢与任何人说话,我本就敏感的人生,被多年的咒骂压得抬不起头。我留着长长的头发,盖住半个眼睛,我害怕整个人类。我看着那些崭新的面孔,一言不发。我的同桌每次听到老师说下课就开始躁动喧哗,来回折腾。而我依旧一动不动,用眼睛寻找窗户。她就在我对人生不知所措的时候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对我的同桌喊道:你咋不带他玩啊!陪他玩啊!在我悲痛的人生中一共只听到过三次这句话,他们分别出自我的父亲、我的姐姐和我面前的这个人。我生来无法改变的事实是,我们家就是收废品的。我是在垃圾中长大的。没人愿意和我玩,因为我很脏,所以无人明白这句话对我有什么意义。我第一次打量起她的面庞,阳光映照在她洁白的面庞,我以为她的眼中有星星。我的心如同平静的湖面,而她的出现如同一颗石子砸入了我的世界。在一声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响声后一切归为沉寂。她静静地沉降,享受着她原本的美好,而我的涟漪却再未停息。在我第一天到来时她似乎就已和我是多年的故友。她鼓励我,努力修正我黑暗的价值观,即使到了争吵的地步。我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然而我依然在某一天陷入了死亡的境地。那节体育课,我看着他们在乒乓球台前大喊大叫,只是摇摇头。我躺倒在健身器材上,看着风吹动天上的云朵,在这静止的时刻,我想起了我的人生。没有前途、没有光明。活着,只是因为我不想死。没有任何意义。是的,那时我迷上了日本文学,日本是个对死亡极有思考的国度。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这些最伟大的作家们,无一不是以自杀结束。我开始构思我的死亡计划。可这个计划刚刚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里。她在躺着的我的手中倒下了一捧花瓣,很轻,轻的像恶作剧。在我压抑的世界里似乎从未出现过鲜花。亦或许在某个遥远的春天,在我的世界里也曾盛开过花朵。然而现在我的花朵仅剩下眼前这一颗。我像一颗种子感受到了太阳的光辉。奋力钻出我黑暗潮湿的世界。有人生来就是太阳,接受着爱的,与他本身的喜怒哀乐无关。因为有太多植物离开太阳就会蔫掉,直至死亡,他们不得不爱,爱上那个不属于他的太阳。我承认,在那一刻,我明白我的人生再也无法和眼前这个人脱离,我的心悬浮在她的世界里。我婉转地问她:花和花我都可以要吗?她温和地笑了笑说:可我是太阳啊!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以为这是我人生中最悲痛的时刻。我又重新陷入了一种悲伤,却不再自虐,依然不可控制地看着她。我无法言语,像无声的鱼。我终究活在了一种悲痛里。在临考的假期前,她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你的光不止我一人,我也再也无法照亮你,如若只能带来痛苦的话,那便不如不相识。我在楼上看着她一点一点从我眼前消失,那个点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那天雨下的很大,父亲借来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我搂着所有的书跑进去。车顶漏雨,我不得不用一只手捂住车顶,另一只手不得不扶着我的书。雨水从我袖子里往下灌,我想换一只手,结果是所有的书都倒了,滚上了乱七八糟的泥巴,包括她写的东西。我突然过够了我的人生。人们总以为悲痛是巨大事件的打击,其实反倒是小事的磨折更让人抓狂。我逃回家,一个人冲上了二楼,不再理任何人。对着雨傻坐了两小时,然后冲到了我母亲面前说:妈!我……我不准备考了。我母亲的眼神在错愕之中变成了惶恐。我继续说道:妈,真的,我不去了。但是,你们上次说的那个我接受了,我跟我哥——就小梁一块学厨师。妈,你放心。我只是放弃了学习,不是放弃了人生。我开始了我的厨师生涯,我无数次想放弃,却每次都能回忆起她的背影。她像我的精神吗啡,治愈我的一切伤病,可她本身上瘾。我在郁与燥中无限徘徊,而在这水与火中,我只能选择一种死亡。然而现在仅凭一个多年以后,就轻描淡写地翻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悲痛。可是不翻过,又能怎样呢?”
3
许文倵内心如同泉水涌出,然而这一长串话,他终究没有能说出来,只是像电影一样又再心里放了一遍。他早已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或许正如同他自己所说的:她一直都在身边,只是肉体缺席了而已。
他愣愣地盯着忙碌的她,也没有尝出咖啡是什么味道。
“奇怪,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是真喜欢那个姑娘就上去要人家微信,一直盯着人家看算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和我一个同学好像,应该是我想多了。我们走吧!”说着,他举起杯子一口喝尽了剩下的咖啡。
回到家,许文倵又一次跑到水龙头前拼命把水撩到脸上。无数次幻想的相逢,就是这样的无声无息。就像很久以前的某个中午所有人都睡下后,一个人倚在门上看着她睡着的背影。
从此他常常跑去咖啡店,只喝一杯西班牙拿铁。小梁常常取笑他,说他爱上了咖啡的味道。
可是许文倵并不听进旁人的话。每当她下班时,他就静静地跟在她身后,远远地望着,时光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反正他孑然一身,回不回家又能怎样呢?黑暗的世界被路灯冷冷地照亮,绿化带里孱弱的树枝抖抖斑驳的影子,此刻未到夜深人静时,世界已然寂静无声,如同黑白默片,只剩下人间的悲喜。
然而在某一天,一个男人的闯入破坏了黑色的宁静。那个男人和他一样静静地等着她,在她下班后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走回家。在他们谈笑风生中,许文倵突然露出了微笑。在最极致的悲伤中,微笑也许是最痛苦的悲伤。他的心情很难说,就像是一个温柔的晴天,晾在衣架上那潮湿的衣服滴下的一颗小水滴。
你终究会结婚生子,以一种我无法抗拒的方式与我分离。你有你的美好生命需要度过,而我与你之间有着灰暗的边界,我只能在我的黑色之中眺望你七彩的人生。我只能感谢黑夜给了我一个眺望你的可能,如今我或许又要退回我的黑色里了。
一种无力感侵袭了全身,许文倵最终选择了慢慢往回走。他走得很慢,似乎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当他看到那个理发店时,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在小姐脱衣服的时候,许文倵感到了无限悲伤,如果让昨天的自己想象自己会变成这样,他一定会疯掉。
然而在小姐脱掉最后一件衣服时,他突然开口了:“穿上,我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会干。”
小姐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似乎为来了一个疯子而担忧。
“那……那老板你进来干嘛?”
“嗯……讲讲爱情故事,你愿意听吗?钱我会按包夜给你。”
“老板,我就是个混夜场的,不懂什么爱情故事,你要是真愿意讲,那……那我就听着。”
许文倵就在理发店度过了荒唐的一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的。当他醒来,他的世界空无一人。外面艳阳高照,一缕阳光从狭小的窗户射进来,映照在钟表面的玻璃上,像一颗闪亮的钻石,这郁暗的一角突然就明亮了起来。
在这荒唐的一夜过后,他依旧在那个夜晚选择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他不知道自己曾经看过多少遍《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终于把自己弄成了一个陌生男人。
在那个夜晚,他一直等待。等待那个男人从她的家中出来。其实那个男人待的时间并不长,却让许文倵以为自己等了半个夜晚。在见到他时,许文倵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根烟递给他说道:
“兄弟!借个火。”
“不好意思,兄弟,我不吸烟。”
“呀!不吸烟挺好的,看着挺年轻啊!哪里工作?”
“我嘛!中威上班,就那个搞电瓶的。”
“挺不错的,那厂子工资挺高的,那你应该有房子吧?”
“嗯,在滨江。”
“挺好的,哥们。我烟瘾来了,待赶快借个火,不聊了,打扰。”
最终许文倵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把烟塞了回去,他不吸烟。在他十八岁以前的时候他以为这个世界干干净净,善恶分明。而在十八岁以后,他的口袋里从未失去过烟,即使他从未吸过一根。
4
某个夜晚,张雨山听见了敲门声。她已经从咖啡店回来了很久。她从咖啡店回家时,总喜欢慢慢走回去。在咖啡店忙碌一整天,用散步般的方式回家是多么令人惬意的放松。在这个快速的时代里,慢下来才能见到不一样的风景。
“谁?,是谁啊?”她向门外问道。
那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她准备从猫眼开始打量门外那个人。却听见那个人低沉的声音。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四周变得死一般沉寂,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她的高中生涯。无数的死去的过往悉数从坟墓中爬出,她以为死去的东西,竟依还然活着。
“你来了,欢迎。”她调整好了心态,打开了门。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许文倵就已经绕在了她的身后,用胳膊箍住了她的脖子,一把刀慢慢抵在了她白皙的脖子上。她感到浑身颤抖,恐惧渗入她的每一个毛孔。
然而他的泪水却先流了下来,呜咽声像一只委屈的小犬。她慢慢感觉到他的颤抖甚至超过了自己,她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怎么了?许文倵!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你看我一眼吧!”说罢,他的刀掉在了地上。
“什么呀!我见到你了啊!每次喝咖啡的时候,你总是一个人坐在最边上,和上高中的时候一样,不说话。走前把垃圾处理好,像没来过一样的,不就是你吗!”
许文倵突然无力地坐在地上,小声的抽噎变成了无法克制的哭泣,张雨山只能帮他扶到椅子上。
“喝咖啡吗?老板给的,很好的咖啡。”
“我——不喝,苦的很——没喝头。我甚至——觉得难喝。”
“那你为什么天天……嗯,好吧,茶叶可以吗?”
“随便吧!”
……
“没事的,我会去看你的,把你住的地方写给我。”
“真的吗?”他的眼里似乎越动着星星。
“当然,像过去那样——坦诚。”
……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往窗台上放下了一株小草,没有鲜花。一缕阳光从狭小的窗户射进来,映照在钟表面的玻璃上,像一颗闪亮的钻石,这郁暗的一角突然就明亮了起来。
在她清扫家里时,她突然在地上发现了一个信封。也许是他不小心掉的,也许是他故意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寄出的。不管是那种情况,最终的结果都是她捡到了那封信,那封信没有邮票,没有地址,没有寄信人,整整齐齐地叠在信封里。她慢慢展开来,是她熟悉的那种字体——一个一个吃力的楷体,端正却不美观。
张雨山:
对不起,在我悲痛的人生中你曾如同光一般照耀在我的夜晚,我很感激。我如风一般透明的生命,曾被你绘下彩虹的色彩。你已经给了我太多,本不该奢望什么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却再也无法割舍了。我的生命早已停留在你解救我死亡的那个下午。我没有死在自己的计划里,却死在了你的手中。
今天的阳光很好,像你喜欢的那样,我便坐在窗前给你写信。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把这些信送给你,也许今天就给你。啊!我都在说什么呀?对不起,我依旧只能想到这些无趣的东西,像我以前一样浪费你的时光。算了,好好写点东西吧,说不定某天你就看到了呢?
那个我陌生的男人挺好的,我觉得他会是一个好人的。我早已习惯了。在无数个夜晚,我都能梦见你结婚的样子。我会站在台下,静静看着你,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了。
嗯,还有,永远不要在意别人对你的评价。你永远都是开在我世界里最灿烂的花朵。当你觉得无比悲伤的时候,你要想起我来。因为在你不知不觉中的彼岸,一直有人会把你当做生命之光。
路痴,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慢慢走,少回些头,慢慢也就走到了。你还是像过去那样,像嬉戏花间的小精灵。愿你的余生在咖啡的醇香里度过,我嘛就……哈哈。
泪水曾浸湿了信纸,因为纸张被一种温度弄得皱皱巴巴。当然,信封里隐藏着花瓣,花的香味已经浸入了信中,似乎已经放了很久很久了。
张雨山突然觉得明白了什么,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喂,弟,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大概一米七五,看着瘦瘦的,脸上有一块月牙一样的小疤。”
“噢!我见过他,就是一个大晚上找人聊天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