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农民工
郑路收拾好包袱,从自家的小楼上背到楼下的客厅。当听到厨房里“哐哐砰砰”的锅、碗碰撞声停下,知道老婆已经把早餐碗洗完,他对着正在玩着积木的郑小豆说:“小豆,爸爸到县城里打工去了。你在家里要懂事一点儿,好好读书。我走了。”说完,就背上包袱跨出了门。他知道这话传到了厨房,已经让冷战了十几天的妻子张红梅听见了。
当走到门外的公路边时,他又突然又停顿下脚步,回头一看,张大嘴巴的小豆站在门口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郑路朝小豆挥了挥手。小豆还没举起他那只小手,就开始抹起了眼泪。这时郑路看到张红梅来到小豆的身旁,有些疑惑和慌乱的神情看着自己,他立马转过头,快步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今天才大年初八他就出门了。如果是往年,他通常要等到过完大年十五以后。那时他就需要背上一个大大的编制带做的包袱,带着全家人一年的期望,向着遥远的沿海城市出发。这次他去的只是并不遥远的县城。他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家,越早越好。他走出家门后,感觉像是摆脱了笼罩在自家房屋上厚厚的乌云,连呼吸也变得顺畅了好多。
1、
郑路是一个泥瓦工,十多年来他一直跟随着本村的赵胖子,在沿海发达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同样的工作,外地可比本地的工资高很多。他拼命挣钱,每个月发了工资以后他仅留下一点基本生活费,其余全部转存到老婆的银行卡上。
他长年背井离乡地辛苦劳作,换来的是一栋自建的小洋楼,而且是临近乡镇街道的公路边修建的,这让他们全家都扬眉吐气。这栋小楼一共两层,八个房间。郑路的父母说在老房子住更方便干农活,没有搬来新房住,而郑路也只有春节才回来,所以平时就只有张红梅带着小豆住在这个家里,多数的房间都是空着的。
房子就算空着,在郑路看来也一样很有成就感。
但是没过几年,在老家自建小洋楼已经不再新潮,很多外地回来的打工仔已经在县城里买上了商品房。这让郑路又有了新的奋斗方向。他告诉张红梅,他也要努力挣更多的钱,也要到县城里买一套城市的房子,去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他在外面想尽办法揽更多的活来做,努力挣更多的钱存到老婆的银行卡上。老婆在家里带着孩子也是能省则省,勤俭持家。每次郑路在电话里听到老婆说到银行卡上增长的数字时,都能使他兴奋不已,让他充满了对工作的热情和动力。
今年春节前,郑路坐了五十多个小时的春运火车,在腊月二十赶回到家里,他的老婆和儿子都高兴坏了。他给儿子买了一套积木玩具,给家里和亲戚带回了沿海特色的干货海鲜。下午郑路让小豆去老房子叫婆婆爷爷过来。老人家过来时带来了几串才熏烤好的腊肉和香肠。晚上一家老小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个团圆饭。晚上小豆的婆婆爷爷要走,郑路说这边可以住下,不用摸黑回去。老年人坚持说要回去照看鸡鸭和兔子。郑路就只能把老年人送回老房子。等他再回来时,兴奋了一整天的小豆已经困睡着了。俗话说久别胜新婚,小夫妻俩颠龙倒凤缠绵到深夜,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郑路带着父母做的部分香肠,给同村的赵胖子送去。赵胖子是他们在沿海的泥瓦工班组的领班,他安排自己的老婆刘艳在工地上干一些很轻松的工作,可她的工资一点不比别人少。两夫妻也是昨天才与郑路一道从沿海那边回来,家里冷锅冷灶的,想在老家过一个热闹的春节,一切都还没弄出个头绪。看到郑路带了好东西来,很高兴地请他到家里坐。
赵胖子递上香烟,郑路摆了摆手:“你知道我平时都不抽烟的。”
赵胖子说:“你就知道找净钱!”
郑路道:“今年还多亏你呀,帮我安排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工作。这样看,我再干一年,就可以按揭一套县城里的房子,付上五成的首付了!”
赵胖子:“呵呵呵,可以嘛!郑路,我知道你舍得干,但也要注意身体,平时饮食也要吃好一点,营养要跟上呀。”领导都喜欢这种能拼命工作的人。
刘艳也过来说道:“郑路,你为了买房子,拼了命地挣钱,但也要把钱捂紧一点,不能让人把钱乱花出去了。”
郑路感觉刘艳的话里有话,忙问:“刘艳儿,这话怎么说?”
“哎,我也是昨天听到隔壁周家媳妇跟我说的。她说你媳妇红梅——哎,算了,这事儿也只是道听途说,不一定是真的,不说也罢。”
“不不不!刘艳儿,不管怎样,你说!你一定要说!”郑路有些急切起来。
“哎,你也别往心里去。只因为你跟我们胖子的关系好,希望你能多长一个心眼儿就是,”刘艳看着郑路那一脸凝重,还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话来,“周家媳妇说,她说你老婆经常和镇政府的张文书来往——”
“刘艳儿!”赵胖子打断话并厉声呵斥道,“你没事儿干就胡扯些什么?”
“你冲我闹什么?我又不知道,还不是听别人讲的。昨天傍晚王大婶也跟我讲到这个事儿。她们说红梅今年买了几件新衣服,经常去见刘文书,她身上戴有一根项链,也不知道是她自己买的,或是张文书送的。”刘艳怼回去后,看到郑路脸色不好,又说,“我讲出来,还不是为郑兄弟好!”
“好了,以后不准乱说这事儿!”赵胖子还是觉得刘艳说这话不妥当。
他看着郑路低着头,气得全身有些发抖,连忙向他递上一支烟。郑路没有接。
赵胖子说:“我相信红梅,她跟着我们郑兄弟十来年了,为了他们这个家精打细算,攒下来钱马上就能到城里买房子了。这么好的女人,打着灯笼火把都难找!”他再次把烟递到郑路面前,这次郑路接了。赵胖子正准备拨开打火机为他点烟,而郑路马上站起身来,用压抑的声音道:“谢谢你们,我该回去了!”
“坐一会儿吧,中午就在这里吃饭!”赵胖子挽留道。
“不用了。”郑路说。
“冯兄弟,我觉得这事儿也可能不真实,你可别往心里去!”刘艳见郑路阴沉着脸马上就出了大门,跟出来说道,“郑路,你一定要沉住气——”话没说完就已经不见了人影。
赵胖子盯着刘艳气恼道:“多嘴多舌,看你干的好事儿!”
2、
郑路去年就听张红梅说过,说镇政府里新来了一个文书,叫张京,是她的初中同学。当时他也没在意。没想到,他们竟然敢在背后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这事儿,绝对不能善罢甘休!
郑路怒气冲冲地跨进自家大门,大声喊道:“张红梅,你跟我出来!”
张红梅在厨房里听到丈夫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匆来到客厅,带着疑惑,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郑路走上前,“啪”地一声,长长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张红梅的脸上,顿时那张白净的脸上冒出了五根血红的手指印。她除了用手捂住她疼痛的脸,完全不知所措。郑路拉起她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项链!你的项链呢?”张红梅含着满眶的泪水,沮丧地摇着头。郑路使劲拉扯了两下她的上衣领子,扯开了里外几件衣服的好几颗扣子,那白皙的脖颈上,哪里有什么项链。
这时郑小豆听到粗暴的声音后从楼下跑下来,看到他妈妈受到欺负,过来抱着张红梅的大腿,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对面的那个人——此时能把人生吞活剥、常年都不在家、有些陌生但还只能叫爸爸的人。
“你把存折拿出来,快点!”郑路对着张红梅吼叫道。张红梅颤巍巍地把手伸进已经被扯开的上衣最里面的兜里,慢慢取出来一个红色的小本儿。郑路马上一伸手夺了过来,那正是他们一家的全部积蓄。他拿着这本有体温的存折,迅速地翻看到最后两页,见无疑惑,马上又折好揣进了自己的衣袋里。
“这个家,不要你来管了!”郑路再次怒吼道,“你有了好去处,就早点滚!”他把手指向门外面,发现门外的公路上已经聚集了几个邻里来看热闹的小朋友。
郑路又蹬蹬蹬地急步跑上二楼,踢开卧室门,拉开床头柜,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又拉开衣柜的抽屉,里面摆着的正是一串白色的珍珠项链。他捏着这串东西,又蹬蹬蹬下楼,用手指着张红梅的脸吼道:“你说,还有没有?还有没有他给你买的东西!”她仍是含着眼泪可怜地摇着头。
抱紧她大腿的儿子吓得战兢兢地抖了几下。
郑路愤怒地用双手扯着项链,第一下没扯断,再一使劲,终于断了,把整个项链往地上使劲一摔,弹落下来的珍珠颗粒打在地板砖上“嗒嗒嗒”地跳起。
郑小豆见这么多珠儿跳走甚是可惜,马上松开母亲,蹲下来捡身边跳动的珠子。
这时郑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朝小豆的屁股上踢了过去,骂道:“狗崽子,你还要去捡!”小豆一踉跄倒下,头碰到旁边的电视柜的棱角上,他顿时“哇——”地哭了起来。
随着郑路的那一脚,张红梅“啊”地一声尖叫,她连忙把儿子扶起,用手摸一把儿子的头一看,一手红色的鲜血,她跟着儿子“哇”地哭了起来。她把儿子头有伤口那一边贴在自己胸前的衣服上,双手抱着他的头,她想这样或能止住血。“你打死我吧!不要拿孩子出气!你打死我吧!哇……”张红梅哭着叫着。
郑路顿时也傻眼了,他没想到今天会把儿子伤到。因为自己平时不能见到儿子,只有春节回到家的这段时间才可以在一起,儿子和他总有一些距离感,他总想能与儿子更亲近一些,所以他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儿子。此时他有些懊悔,觉得不应该让孩子在中间来受罪。
儿子的受伤扑灭了他那股想凑人的冲动,但他那长长的怒气还未消退。在老婆、儿子的哭泣声中他噔噔噔地上了楼,使劲关上了卧室门。看到打开的衣柜门里挂着的几件红的、花的老婆的衣服,扯出两件使劲往地上一扔。还是不解气,再扯出两件又一扔……很快他一脸的怒气变成一脸的沮丧,他像一个被吹爆的气球,一下瘫坐到床边,然后无力地抑身倒在了床上,内心的伤痛使他的呼吸急促不已。
后来他听到楼下渐弱的哭泣声,接着又传来关闭大门的声音。他知道老婆和孩子出门去了。他们会去哪儿,此刻他一点都不关心。回忆起过去,恋爱、结婚、建房、生子、搬新家,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然而到了今天,这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他感到作为精神支柱的这个家已经崩塌,他欲哭无泪。
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后,他在气愤、疲惫、痛苦和饥饿中恍恍惚惚地睡着了。他正梦到自己结束了一天在工地上的艰辛工作,正拿着饭碗准备到食堂用餐时,“咚咚咚”的敲门声一下把他从梦中突然惊醒,他嗖地从床上坐起,睁眼一看有些昏暗的房间,竟然一时没想起自己在哪里,“谁?”他大声问道。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因为已经到黄昏时分,他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站在门前站的小个子是自己的儿子郑小豆,这才想起自己是躺在家里。“爸爸,妈妈、叫、下楼、吃饭。”儿子的声音胆怯又细小,停顿了几次才把话说完。
“不吃!”郑路显然是在生气。
他看到儿子慢慢转过身,露出了他后脑勺上才去医院包扎过的白色的纱布,在幕色下白得有些刺眼。
3、
郑路还是觉得饿着难过,很快走下楼来,但他对餐桌上正在吃晚饭的老婆和孩子没正眼一瞧,就直接出了门。他摸黑往老房子那边走去。
两老人家看到儿子闷声闷气地径直走到屋里,在餐桌前坐下,交叉两臂扒在桌上低头愁苦不语。他们好像懂得儿子的心事,也不过问。老头子只叫老太婆去弄点晚饭,自个儿只管抽着旱烟。不久以后,老太婆把饭菜端上了桌,儿子就闷声吃了起来。
终于,老太婆还是开口说话了:“我们下午就听人说你们在闹矛盾,”她顿了顿,“我们之前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其实,在这个村落里,谁不爱谈论一些东家长、西家短,但多半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
郑路只管瞅着自己眼前的碗一个劲吃饭。老母亲继续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在外面打工,留在老家的主要就是老年人,还有一部分留守儿童,像红梅这样的年轻人太少了。长期呆在这个闭塞的小村落里是很无聊的。有时她要找一个同龄人聊聊天,或是稍有一些亲密的交往,也是人之常情。有的人行为举止轻浮一点,没越过底线就算了。如果真有了一些过错,只要后面能改正,我觉得也可以原谅。她能呆下来把家给你守住,我觉得已经不错了。你要多想想她好的一面。”
这时老父亲磕掉烟杆里燃尽的烟灰,他又从兜里拿出两张烟叶,一边卷一边慢腾腾对着烟杆说话:“时代发展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的生活条件比起我们当年要好了很多。但是,生活的幸福不只是物质条件变好就好了。一个家庭如果不完整,物质条件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老头子很仔细地卷着烟叶,然后插入烟杆头里,并没有急着点燃。他看着郑路说道:“有时候家庭里出现一些的问题和矛盾,就不要把它扩大化了。矛盾扩大后就只会把家庭扯散。一个人能挣到钱了,就能不要家吗?一个没有家的人,就像没有根的草,一辈子飘泊不定,有什么意思?还有,你想过小豆没有,他才这么小,他今后怎么成长?你们这个家的未来在哪里?”说完他才点起烟叶。
郑路随着肚子的填饱,和老父亲、母亲的一席话,让原本糟糕的心情变得平和了许多。旁边的老母亲说:“你能不能考虑在附近的地方打工。你看本村的刘三娃,就在本县城打工,他也能挣钱。也许比你在外地打工挣钱要少些,但他可以照顾家庭,全家人能经常在一起,多好。”
郑路当然认识刘三娃,他早就知道刘三娃是在县城里的一个劳务公司下面打工,那个劳务公司的老板还是自己的小学同学曾小波。
郑路还坐着在想问题的时候,老母亲说:“你回去吧。该回你的家了。”他们知道,平时可以留他就在老房子这里住下,但在他们夫妻今天刚闹了矛盾,不能促成他们的分居。
4、
郑路回家还是单独住在了一个房间。平时儿子叫他下楼去吃饭,他就下楼。他几乎不说什么话,至少从来不跟老婆说话。偶尔有事了就跟儿子说。吃完饭后碗筷一丢就上楼。郑路大部分时间就是一个人窝在卧室里看电视,偶尔会在楼上的阳台上看看远处。他把家里原来准备散发给客人的香烟自个儿拿来抽了,抽完还叫儿子出去给他买。他没有再出过门,他不想看到周围那些熟人的眼光。
张红梅负担着家里的一切生活,也陪着小豆做作业,看着小豆玩耍。她也变得很少出门去,除了偶尔去街上买一点菜。小豆的婆婆爷爷有时也会送来一些小菜来给他们吃。
春节里,农村比城市热闹。家家户户都要团圆请客、走亲访友、喝酒打牌。而今年郑路一家却冷冷清清,他们不出去走动,而其他的邻居和亲人也没人过来串门,好像那些人都有意要回避这个有些异样的家庭似的。春节里孩子们都喜欢放鞭炮、放烟花、追逐玩耍,小豆却不出去跟其他的小伙伴们玩,仿佛他头上的伤疤在时刻提醒他,今年的春节与往年不一样。
直到大年初四,张红梅看到郑路下楼来吃早饭时,换了一身新衣服,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以为他要改头换面,要跟自己或儿子重新开启正常的生活。但郑路依然只顾吃饭不说一句话。只是饭后他没像以前一样径直上楼,而是出了门。
郑路去了他的小学同学曾小波家。去曾小波家要走四、五里路,他在途中的商店里买了一条好烟和一瓶好酒带着。他就是想今年能在曾小波那里找到一份工作。曾小波告诉他说这边县城里工资低,不能跟大城市比。郑路说不在乎,他只要离家近。曾小波说他手里的泥瓦工现在就有多的,不好安排,郑路说他可以做打杂的工人。曾小波就说这样吧,这边还差一个搬运工,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就安排你做,初九就要上班。郑路连声道谢,最后留下香烟和好酒后就回去了。这份工作只有他在沿海那边上班的三分之一的工资,但他却觉得很满意。
这期间他并未给家里任何人说过这事儿。
初八那天早上当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家的时候,当他看到跟他缺少交流的儿子和很久没有对话的妻子的表情的时候,他也产生了一些对这个家的留恋之情。但最后他还是固执地离开了。
或许那只是他无能为力时的一种逃避,但他只觉得那也是一种很有效的解脱办法。他想以这种无声的离开方式,让妻子知道他的愤怒和原则。
这次他选择的是在县城打工,他想在这个离家不远也不近的地方,重新关注起他们那个家的动态,也重新思考一下他与那个家的方向。
在工地上,他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相对外地打工那种环境下的各种地方口音和非标准普通话,他还是觉得现在的家乡话更亲切、更好听。他做的这份搬运工作是重体力活,而他内心本来就有一鼓急待暴发的蛮劲想要使出来,他觉得这样的工作更舒心、痛快,更酣畅淋漓。
工作之余,他时常想到自己的家,想到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渐渐地,他已经淡化了传言中老婆与另一男人那不清不楚的那层关系,也许是他希望自己能忘掉曾经可能有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的老婆还是很顾家的,对这个家也是有深厚的感情的。他渴望回到从前,渴望再次拥有原来家庭带给他的那份温存和希望。
昨天天气突然降温,出现倒春寒。郑路这次出来所带的衣物不多,在重体力的劳动中还感觉不到冷,但一闲歇下来就感觉到身上凉飕飕的。明天就是大年十五,他计划明天跟曾小波请个假,能回家去拿点衣物。他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回去和一家人过一个年宵节,然后把保存着家庭全部积蓄的银行存折,交还给他的老婆。他想这会是一个很好的修缮家庭关系的契机。
5、
郑路今天的工作是配合塔吊工转运钢筋。郑路在地面把装载钢筋的铁篮用叉车运到确定好的位置,塔吊工把空的吊篮从修建的高楼上传送下来,他从吊钩上取下空吊篮,又把那装载着钢筋的吊篮上的四根钢绳挂到吊钩上,再扣上保险扣,退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向高处的塔吊工做一个向上的手势,然后塔吊就提起吊篮,把它转移到高层建筑的作业面上,就算完成了一次钢筋的转运。
装、卸吊篮的位置就在钢筋加工棚的旁边。今天钢筋棚里任务特别繁忙,各种机具全开,电动机、切割机、砂轮机、折弯机、电焊机等稀稀哗哗吵个不停,并且今天邻近处还有一台压路机在平整施工道路,这样就使相距很近的工人说话都很难听清楚对方说的什么。当然郑路和塔吊操作工之间也不用喊话,本来就是全程用手势来进行工作上的沟通。
这次郑路刚从吊钩上取下空的吊篮往旁边摞开时,突然看到50米远处的工地铁艺大门外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儿子正舞动着一只小手,虽然现场的噪音已经完全覆盖了儿子喊声,但他知道那是在亲热地叫着他“爸爸”。他的老婆背着一个背包,他知道那里面装着给他避寒的衣物。他不知道老婆是怎么问询到这里来的,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她会主动找来。这时他的老婆正在向他微笑,一下就把他心里原来的那个芥蒂全都抹掉了,他感到了家庭的那份暖意。
他想等这一次把这个装满钢筋的吊篮升上去以后,他可以暂歇一下,去到门口那边,告诉他的老婆自己住的地方,让他们在那里等他。他也冲老婆和孩子笑了笑。可能是这个笑容已经很久没用,已经有一些僵硬。但他心底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和激动。
他把装满钢筋的吊篮的四根钢绳一股、一股地往吊钩上套。他又转过脸看了看老婆和孩子,母子俩手握大门的铁钎,好像是牢房里的囚徒在等待释放。他想,他就是来解救他们的那个人。他们一家人重归于好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他把四根钢绳套上后顺势带了一下安全扣,迅速退后两步,举手指向天空,仿佛在指引自己未来的方向。
张红梅今天经过多次寻路,转了好半天才找到这个工地现场。没想到一到大门口,小豆就透过铁艺大门认出了他的父亲。儿子高兴地叫着“爸爸”,她也感受到儿子渴望见到父亲的那种心情,虽然儿子曾在不久前受到他爸爸的推撞后受伤,也丝毫不减他对父亲的那种感情。她也受到了感染,望着郑路从心底里露出了微笑。
虽然她今天出门的时候还忐忑不安,想着当她丈夫见到他们的时候会不会再遭冷遇。这时她看到丈夫也在朝着她笑,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坚冰已经化解,未来美好的生活正向他们走来。
张红梅看到丈夫的一个帅气的手势以后,吊篮上的钢绳渐渐拉直,然后吊篮缓缓升起。她看到吊篮侧下方的丈夫脱下手套,看着门口这边就准备走过来。
突然间郑路头上方的吊钩抖动了一下,笨重的吊篮产生了震动。张红梅被这一突发的危险惊呆了。吊钩上的安全扣因为郑路的一时粗心没有扣住,一股钢绳瞬间从吊钩上滑脱出来,吊篮里满满的一框钢筋猛地就往脱掉了一股钢绳的方向倾斜。
张红梅连忙大叫:“快跑!快——”她伸长手臂直指斜前方。
郑路一边脱掉手套,一边看着门外的老婆和儿子。他突然看到老婆很着急的样子,指向他们的侧前方,张嘴朝自己在使劲喊着什么,但他只能听到钢筋棚里传出的各种机具忙碌的嘈杂声。
张红梅疯狂跺脚狂叫:“快跑!快啊——”她眼睁睁看着一大捆钢筋瞬时从半空中的吊篮里往郑路站着的地方倾斜而下……
郑路朝老婆指引的斜前方看去,但所见无物,回头来疑惑地望着老婆,见她更激烈地跺着脚和更惊恐地张着大嘴。当他看到儿子突然捂着脸蹲下去时,他瞬间就眼前一黑,仿佛是天塌下来,一下把他压平到地面喘不过气,世界在眩晕而狂乱中他仿佛突然听到了老婆的叫喊声“快跑啊——”和儿子的哭叫“哇——”
他准备向着老婆指引的方向奔跑而不能够,只能让一股鲜红的液体慢慢往那边流去。此时他想挣脱一切奔向自己的老婆和儿子,然而也只能变成另外的几股鲜红液体,沿着大门的方向流淌。直至鲜血让千百根冰冷的钢筋降下温度,慢慢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