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老兄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黄工就是与我同行松江的那第三个人。
黄工是这两个月才调来的同事,胖墩墩的嘉定人。快退休的年龄颇有几分周伯通大哥的神采。一张嘴爱说爱笑,就算是等个15秒的红灯,他也能和协警聊成熟人。我甚至怀疑,除了睡觉和开会,他那张嘴是否停过。遇到我这哑巴菩萨,你总该是没辙了吧?我不搭话他就唱歌,从五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什么歌都会!而且无论是什么话题,即便是唱歌,结束的那句一定会绕到嘉定腔的:“老有劲咯!”哈哈哈、哈哈哈... ...
然后是不太跟脚的皮鞋在地上应答:踢踢踏,踢踢踏... ...
我的印象里,黄工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存在。
讲到我买菜挨宰,他可以引申到顺风称和逆风称的精要;
闲暇时调侃小工头,他又有:“邋遢泥水臭漆匠,裁缝污鸡骚伴娘,馋嘴厨师贼木匠……”这样的俚语。
每周,他都换着花样给我带点自家种的蔬菜。白菜芹菜、草头荠菜,五花八门的,新鲜又安全,绝对没有化肥农药。
每给我一种菜,都会顺便讲讲常规或者他独门的做法。每周都讲,哪怕是和前一周重样的菜。只几周,我就养成了做菜依赖于他的习惯。
上周,我用他拿来的一大袋子荠菜包馄饨。把菜都切成一脸盆碎末了,才感觉似乎有点不对。电话远程求助黄师傅,才知道荠菜要用热水略焯一下方好剁馅。
腊八前一天,他带我逛超市,看见一堆羊头,又开始念起烧菜经:
红烧、白烧,羊头膏... ...
浑水、白水,羊头膏... ...
腊八上班,我突发奇想:“一天到晚念经,手上有没有真功夫呀?”
何不试他一试?
翻开小本子,让他写好羊头膏的用料单。一下班,就拖牢他按方抓药。
两个羊头四斤有余,被冻得白生生、硬梆梆,互相碰个面都会笃笃响。桂皮、香叶、老姜,辣椒、料酒、冰糖... ...
洗了一口被卷毛兄丢弃多年的大铁锅,盛大半锅水上灶点火。这一年多没人用的厨房,又有了淡淡的人间烟火味!
两只羊头下锅,水一边烧,黄工一边用我的“金刀”收拾羊头。他的嘴巴就不会停:
“这家的羊头收拾得还很干净,骨头去得很干净,耳朵刮得很干净,鼻腔里很干净,气管里很干净... ...”
“任工呀,我做的东西你就放心吃,你看,锅也很干净、灶也很干净。”
墙上,满是上一任大师傅用油烟画的大写意,案板上,厚厚一层擦也擦不净的油垢。
拍碎一块老姜入锅。大个的白萝卜削成滚刀块入锅。他的嘴很难停:
“白萝卜可以吸羊骚味。”
“可惜没有稻草芯子,如果有,扎一把一块煮,比白萝卜好多了。”
“老有劲咯!”哈哈哈、哈哈哈... ...
“你看看猪肉皮有毛没?有毛的丢掉。”
“我在山东逛街,一个女人追着我问,你要不要摸摸看?有毛的要钱,没毛不要钱。”
“侬猜猜,伊叫我是摸啥物事?”
我昏头昏脑地洗猪皮。
“就是猪毛刷子啦!她是卖刷子的!有毛要钱、没毛不要钱。”
”老有劲咯!”哈哈哈、哈哈哈... ...
“猪肉皮炖烂了,膏子会冻得很结实,有弹性,所以要用猪肉皮咯,咯个都是有目的咯!”
大半斤猪皮下锅,加一袋料酒。
“你有没有啤酒啊?再去买一袋料酒来。”
大火猛烧,水开得很快,满屋子都是羊骚味!
“不能盖锅盖,敞开来煮,骚味才散得出去。”
煮到锅里没什么泡沫时,将羊头、肉皮一一捞出,用清水哗哗地冲一遍,犄角旮旯都要冲干净。下锅前,摊开来有一双鞋大的羊头,已经缩得只有两巴掌大小。
他的嘴永远都不会停,用手扯了扯猪肉皮说:
“侬要是吃老酒,肉皮就可以吃了,蘸点生抽,咯个味道勿要太来塞哦!”
“不能再煮了,再煮羊头就缩得没了!这样正好。”
倒掉剩在锅里的吸羊骚味的萝卜和老姜。干干净净地再刷一遍锅,重新盛水上灶,放进去冲干净了的羊头和肉皮。
“不是不能再煮了吗?再煮就缩得没东西吃了。”我问
“咯一歇歇辰光就好吃了呀?等水开了,再小火慢炖两钟头,勿要太急好不勒!”
再拍一大块老姜入锅,香叶、桂皮都丢下去。
“侬哪能没纱布?香叶要包一下才好,等一歇起锅时挑不干净,要影响口感咯呀!冻到膏里厢也不好切片。”
“干辣椒要揪断,咯样味道才好出来。”
后买的料酒,咬破个袋角全倒进去。啤酒,咬开瓶盖,转着圈倒进去。
“没有食用小苏打,其实啤酒就是代替它的,这样肉就容易酥。这都是有来由的!”
“锅盖没洗呀?还一股臊味呢?再洗洗。”
“黄工啊,还有冰糖忘了呢。”我洗锅盖时看到冰糖袋子。
“等一歇,吾伲吃饭去,小火慢炖时没人翻锅,糖放早了要焦锅的呀!”
“烧焦的东西吃了对身体不好,真的!对身体不好呀!”
他把盐倒在木锅铲上,嘴里叨念:
“四斤羊肉一两盐,差不多吧?还有半斤肉皮,再加点... ...”
加好盐,搅搅锅。他把鼻子凑近锅里冒出的氤氲热气。闭着眼睛嘴巴里还不停:
“嗯!咸淡正好!”
“味道嘛!只好做加法,不好做减法。侬咯口味重,好蘸点料吃。咸了总不好白开水洗着吃吧?嗯!咸淡正好!”他用鼻子闻着味说。
锅里开始翻滚冒泡啦!关小火、盖好锅,我们上楼包荠菜馄饨当晚饭。
包完两斤馄饨皮,黄工吃得美啦!他在大阳台上来回遛着夸我馄饨包得实惠:
“任工呀,侬咯个馄饨包得老好咯!老胖咯!”
哈哈哈、哈哈哈,“老有劲咯!”
皮鞋在阳台上唱和着:踢踢踏、踢踢踏,“老有劲咯!”
等我收拾完晚饭的家什再下到厨房时,屋子里羊骚味更浓了。感觉很带劲,很过瘾。
黄工不停地用木锅铲翻搅着锅底。吃饭前满满的一锅水,已经收成了刚没过羊头的汤汁。汤汁浓稠得像刚化开的冰糖。
关火起锅。把羊头、肉皮一样样捞出,平摊在方盘和圆锅里。再把汤汁浇到上面,用筷子扒一扒整理一遍。
“老姜侬欢喜吃吧?嘉定人都会留着吃的,对身体老好咯!”
“肉皮,爱吃就冻到里头,不吃就扔掉。”
“明朝冻好了,就好切片下老酒哉!”
挂在锅沿上的汤汁,浓得倒都倒不下来。我的鼻子闻到了冰糖的味道!
“侬忙吧,我要汏浴去了。”
”老有劲咯!”哈哈哈、哈哈哈... ...
已经九点多钟。三人行,走了黄师傅。二楼踢踢踏,三楼踢踢踏... ...
外面下起了雪。他洗澡时会唱哪支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