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只用过一个铁勺。
铁勺是破旧的,我没有见到过它崭新时候的模样,从我记事起,它一直就是破且旧的,顶端有一个常年被火烧而烂糟糟月牙形的豁口,铁杆上镶插着一截木柄。它总是油黑光亮的挂在老家灶房的墙壁上。它是我家每天做饭必不可少的一件厨具。
我小时候,感觉铁勺的作用很大,几乎是万能的,兼备了熟油和炒菜的作用。我的每餐饭都因它而就,我在心里总感觉它就像是妈一样的重要且离不开它。因为生活水平的原因,家家过日子几乎都离不开这样炊具。一家人全年的生活,就靠生产队每年分到户极少的菜油或者棉籽油来维持,这两斤油吃完了没有地方买,即使“黑市”上有也没有钱买。全家人的生活,必须由家里的女人计划着细发地过。
不但是因为少油,菜也少!几乎没有可炒的菜。早饭时,切上一盘萝卜腌制的咸菜,或是萝卜叶子窝的酸菜,这都是些不用和炒锅着嘴的。为了省油,煮饭时只需用铁勺在灶下柴火上熟些许油,泼了咸菜就好。午饭更是简单,半根葱切碎的葱花,放进烧热油的铁勺里,在锅下灶膛里熟了油,或者还有难得的几块豆腐炒了,就势倒进下了汤面的大锅里,没有七碟子八碗的饭菜花样,根本不用在大锅里炒菜。
偶尔要炒的菜,我记得好像只有很少的几个样数!夏天除了有时可以吃到凉拌的洋葱或者黄瓜外,隔几天还有青西红柿切丁和碎辣椒一起,铁勺在灶下炒了用来夹馍吃。那时候菜少,小孩子锻炼的早早都能吃辣椒。再一样就是来客人,或者我和妹妹生病不想吃饭时,很少有的几次炒鸡蛋了。那是记忆中最好吃的美味了!放了油的铁勺,在灶下的火里,烧到冒起了青烟的时候,眼见着母亲把鸡蛋打进铁勺里,洒上一点盐,流着口水看着鸡蛋在铁勺里迅速的发泡,香气迅速靡散开来,满院的油香。
铁勺里炒的菜,往往夹杂着星星的草木灰和些许火燎的味道,却也很香。每次炒菜或者熟油后的铁勺,都是我极为关注的,擦铁勺是母亲奖励给我的特权。掰一块热馍,重重地按上去,用力一擦,馍被挤擦得扁扁平平,黑黑油油地染了半边馍,吞咽着口水急急地塞入口中,带着咸味的油香,至今叫人回味无穷!
铁勺在我家里是重要的,在我的眼里是神圣的。油黑的铁勺,也被每家每户的主人们,规规正正的放在最保险的地方,像佛龛里神像一样的供奉着。
用铁勺熟油和炒菜,也是有技巧的。端着盛了油的铁勺伸进灶下的火上,是要小心仔细的,一定要放在火苗的上方,否则火苗进了铁勺容易起火把油烧着了。再就是拉着风箱的右手,力度要适中,太小火没劲油不好热,劲用大了,灰被吹进了铁勺里不卫生。加柴烧火,左右手配合默契,才能完成用铁勺在灶下的炒菜。
我仔细的观察了母亲的动作要领,一心想要自己实践操作一回,却害怕失手生祸被父母骂而不敢尝试。在美味的诱惑下,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
我记得是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第二年的秋收时节,为了过上好日子,父母像当时所有的农民一样,终日在田间辛勤地劳作。因为妹妹还小,我的任务就是在家里学习并照看妹妹。在父母下地出门时,妹妹哭闹得要跟着去,母亲竟不忍心而没了主意。我趴在妹妹的耳边悄悄地哄她:“不哭,等妈走了,哥给你炒鸡蛋吃”。妹妹笑了起来,很听话地和我送走了父母。
说干就干。我极其老练的按照平时观察到的母亲的程序来做,灶下生了火,倒也不难。像迎取圣物一样地从墙上取下铁勺,倒了油,很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觉得端在我手里的铁勺沉甸甸的,使我有了像大人一样的自豪感。小心地把铁勺送进灶下,右手拉起了风箱。但是顾了左顾不了右,越是小心越容易出错。在灶下的铁勺,不知怎的就碰到了锅底,勺把翻转,干净利撒的把铁勺和油一起扣在了灶下的柴火上,起了一团大火,吓坏了我和妹妹。慌乱地把铁勺取出来,已滴油不剩。
把铁勺放好,再不敢动。看着妹妹哭丧着脸和失望的表情,自尊心和责任感又充斥了我的心里,“我一定让妹妹吃上炒鸡蛋”。又一次往铁勺里倒了油,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左右手小心地兼顾和配合,把鸡蛋倒进铁勺放了盐在灶下炒了,竟也顺利地完成了。黄里泛黑,并伴有些许草木灰的炒鸡蛋,颜色虽不好看,但丝毫不影响食欲。用筷子夹了一块送进妹妹口里,“好吃不”?妹妹一个劲的点头“好吃”。我尝了一口,虽然盐多太咸了,但丝不能阻挡谗虫对我们食欲的诱惑。吞咽着口水,来不及细细品味地吃了个精光,照例用馍擦了铁勺,香馋的分着吃了。父母收工回来,发现了大锅被烧红冷却后的干锈,才知道我只顾得在灶下用铁勺炒鸡蛋,却不晓得大锅是不能干烧的,好在没有烧坏,但母亲训斥我以后不准再动铁勺了。
有了那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后,我再也不乱动铁勺了!
随着生活的好转,蔬菜多了起来,一年四季有各式的蔬菜和成品半成品的肉食是在卖,生活习惯不再是以面食为主,而是各种菜品煎炒烹炸换着样地吃。在田里种菜和外出打工的农民,城里人上班一样的忙碌着。吃饭经常去饭店,在家几乎是很少做饭了。家家都没有了烧柴火的大锅,换成了在煤气灶上专用精钢的各式炒锅。炒菜也不用一手添柴一手拉风箱左右手忙乱地配合了。炒菜时油也不限量了,而且是没有油烟的各式各样的精炼油。没有了烟熏,没有了草灰,但却总是难以再有那醇香的幸福了。
大锅相比与小铁勺,大锅里烹的是美味,小锅勺炒的是生活的艰辛。所谓的幸福,却往往就在小锅小勺磕碰添香难舍地回忆里。
多年后回老家翻盖新房,竟然发现了那把老铁勺。虽挂满灰尘,已不再油黑,但带着月牙豁口的身影,仍然诉说着那曾经的沧桑。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系着围裙,蹲在灶前用铁勺熟油炒菜的身影;仿佛又看见母亲娴熟地用嘴吹灭铁勺里的火焰;仿佛又看见在铁勺里炒得喷香的鸡蛋,还有带着草灰的熟油被倒进饭锅里的情形,我竟好想迫不及待的用热馍去擦铁勺了。
唉,啥时候再能吃上一次,母亲用铁勺在灶下炒的带着灰星和火燎味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