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高的真名不是阿高,只不过当我想起这个人时,脑子里就突然蹦出阿高两个字,再说人名本就不必斤斤计较,所以这里就叫她阿高吧。
阿高的日子很苦,这是常听人说起的。早年丈夫就去世,这膝下还有两个儿子,门前是非多,家里的困窘更多。从我记事起阿高就是一名环卫工,当然,这是体面的说法,用大家的说法,其实阿高就是扫地的。离家不远处就有一座桥,连接着县城与国道,每天车流不息,也是事故车祸的高发地,不知是就近分配还是其他什么,阿高就负责这座桥的清扫工作。
上学时,天摸黑就要起来,整顿好出发,天刚蒙蒙亮,正处于路灯已灭,东方星点鱼肚白的尴尬时间,骑车刚上桥不久,远远的就可以看到阿高在扫地,昏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慢慢移动,真害怕哪阵风不留意把她吹了去,旁边没什么车,越向前,竹枝扫把与水泥地的沙沙声也就越响亮。
放学时,下午6、7点钟的样子,和小伙伴一起骑车回家。这时正处于车流高峰,旁边一辆辆车刷刷地过着,我们也不敢并排走了,一前一后结着队靠着桥边的栅栏走,走到桥中央就会遇到阿高,阿高总是远远就望见我们,然后赶紧停下手上的扫把,紧贴这栏杆站着,给我们让路。时间久了,大家以为阿高就是栏杆呢,因为栏杆和阿高制服的颜色一样,都是橘色,再被夕阳这么一浸染,确实浑然一体了。
扫阿扫,我从小学渐渐到中学再到高中,阿高的两个儿子也渐渐长大。阿高抚养他们长大已是不易,所以读书什么的只是妄想,两个孩子都没有上学,早早地出门打工,维持生计。自从孩子出去挣钱,阿高也就不再去大桥上扫地了,听人说扫地是个辛苦活,阿高这些年早出晚归的没少落下毛病,年纪也大了,头昏眼花的不能再扫了。再加上如今经济发展,附近工厂多了,去工厂干活比扫地要挣钱,所以阿高就去工厂干活了。
我不知道阿高在工厂做什么工作,直到阿高被烧伤。
小村子里最讨厌的是没有新闻可以唠叨。阿高烧伤,刚好就是一个大新闻,大家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些日子,村里村外都在议论,仿佛烧伤的就是自己家孩子那般关切。各方消息纷至沓来,原来阿高在一家鞭炮厂做工,年前鞭炮是个好生意,阿高就负责流水线上的组装,那天不知哪来的烟头,引燃了一串鞭炮,接着是整个仓库的爆炸,阿高没能逃出来,烧的很厉害,正在医院抢救……我仿佛看到了穿着橘色卫工制服的阿高在橘色的火苗中挣扎的身影。
过了很久,阿高才出院。时间之久以至于我都忘了阿高烧伤这件事。那天爸爸回家说:“今天,我在路口看到阿高了,哎呀,真是认不出啊,要不是她和我说话……整个脸都畸形了,皮肤是紫红色的,只有眼睛泛着正常的白色,真是可怜啊。”听爸爸这么一说,我倒很想看看阿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不久这个念头就消逝了,因为大家最近都在议论阿高的样子,那些偶然见到阿高的在人群中夸张地比划着阿高怎样怎样的恐怖,走路的姿势是怎样的,细节到手指甲的颜色的一清二楚。最终大家得到一个共识:鬼什么样子,阿高就什么样子。
我开始害怕,我怕哪天我走路上偶然碰到阿高,那些日子,我在路上的步子都加快了很多,但是恐惧依然没有消失,做梦都是梦到阿高的样子,那是一个紫红色皮肤,佝偻着身子的怪物,只有眼睛放着惨白的光……我暗自祈求,不要让我见到阿高。
但是,毕竟生在一个村子,毕竟是要见的。那天上午,我在家前廊写作业,母亲在后院洗衣服。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家门前,我还没抬头就听到阿高的声音,这下我不敢抬头了,哇的一声就大哭:“你别进来……”
阿高可能也吓到了:“好好好,你别怕,我不进去,我就在门口坐着。”
我想跑,可真的吓的迈不动步,就哭的更烈了,阿高确实没进来,坐在门外一侧,没说话。我抬头悄悄瞥了一眼,看到了阿高露出在门口的手指,这下我赶紧站起身来,跑到后院,边跑边喊妈妈。
阿高和妈妈说了一会话就走了。晚上,我心情平静了下来。问妈妈阿高是不是真的像鬼一样。妈妈说:“哪有那么可怕,都是你听那些人的话,自己吓自己。阿高没变,就是皮肤被烧毁了罢。”我又问:“阿高见到我那样是不是特别伤心?”妈妈说:“伤心是肯定的,也不是你一个孩子这个反应,不过她也在习惯,所以你也要习惯。”
确实都是可以习惯的,后来我再见阿高,发现她并不是人们口中说的那般可怕。看到她那副模样,更多的是同情与可怜,还有对自己当初表现的愧疚,哪来可怕两个字呢?倒觉得之前议论阿高的那些人太可怕了。
阿高烧伤后,基本失去了劳动能力,几乎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了。而两个儿子都还没成家,阿高心里比谁都急。事故发生后,阿高获得了一笔补偿费,听妈妈说,这笔钱并不多。大家说阿高是“因祸得福”,我总觉得这个词用在阿高身上不太恰当,阿高哪有福呢?
用这笔钱,阿高给两个儿子盖了新房,先后娶了儿媳。剩余些钱,阿高准备留给自己养老。是啊,阿高已经老的不行了。
本想着阿高这下可以过个稍微安稳点的晚年了。可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完美的结局。去年,回乡上坟。隔着墓地的林子里突然有个泡沫板搭建的小房子,房前树枝上海晾挂着些衣裳。
我问爸爸,那是谁住?
“阿高。”
我蓦然一惊,昨儿还看到她大儿子阔绰地买了许多烟花炮仗,怎么阿高就落魄到如此田地了?
“哎,阿高本剩下些补偿款,可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了钱早就闹翻了,两个儿媳更是横眉冷眼嫌弃她,阿高活的不自在啊,干脆跑到这荒地里一个人住了。”父亲说。
阿高的小房后正是我儿时上学走的路,往前走不远过了一个土坝子就是大桥了。如今,路上长满了草,坝子上也被种满了庄稼。偏僻的地大都成了各家的坟地,不知道阿高晚上会和谁说话。我仿佛看到阿高房子的地界上凸起的坟塚,也许,那就是阿高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