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东州篇)第四十七章

        七霜已经死了。

        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感觉一阵头重脚轻,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水鸢发现我的异样,连忙扶住我的身子,惊疑道:“七霜是谁?”

        我摇了摇头,摸到椅子跟前坐下,才算舒缓大半,有力气说话了:“七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醉花阴起身给我倒了一杯茶,讲出了事情的缘由。

        大约两个月前,七霜、淡月和胡掌柜,三人从南州来到阴国,大肆扫荡各个地下赌坊,扬言要报仇雪恨。

        淡月牌技惊人,短短半个月就搜刮到十万两银子,闹得地下赌坊苦不堪言。不少坊主为了躲避淡月一行,被迫关掉赌坊。时间一长,坊主们积怨爆发,便联起手来,要与淡月赌上一局。正在势头上的淡月一口应下,却没想到中了对方的计谋。

        坊主们并没有亲自上场,而是花重金请来了臭名昭著的东州赌棍——千宿。几局打下来,淡月方溃不成军,连本带利输了个干净。

        眼看一行人要狼狈而归,千宿这时提议,只要淡月愿意押上性命,就再陪她赌上一局。淡月和胡掌柜不敢答应,气急败坏的七霜却冲了出来,要将自己作为赌注,跟千宿拼个你死我活。

        “这个蠢货!”我听到这里,气得一拳砸在座椅扶手上,“我早警告过他,不要染手赌博!”

        醉花阴哂笑着摇了摇头,“他确实是个蠢货。尽管如此,千宿却拒绝了他的要求。”

        “千宿没有同意?”“对,很干脆地拒绝了。千宿只想跟那个小丫头打赌,对他没有半点兴趣。”

        被拒绝的七霜却丧失了理智,选择用性命做抵押,跟千宿赌十万两银子。

        “以命换钱。”醉花阴嗤了一声,“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做人了。”

        千宿这次同意了。但是他加了一个条件:在十万两银子的基础上,再加二十万两银子,赌七霜一条命,以及淡月和胡掌柜各自十万两负债。

        淡月和胡掌柜都劝七霜放弃。对于他们而言,二十万两的负债不算什么,但是搭进去一条命就得不偿失了。

        七霜却无论如何不听,铁了心要跟千宿对赌。

        “小师弟,像这种三流赌棍,你还在乎他的性命,实在不值得。”醉花阴的话很刺耳,却不容辩驳,“他满心想着赢下这一局,不仅能拿回输掉的十万两,还能再赢二十万两,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器量。”

        “不错。”一直沉默的人面师终于开口了,“以他的器量,远远容不下二十万两白银。老天也不会让他赢。”

        结果就如人面师所说,背负着巨大压力的淡月输掉了赌局。千宿当场带走了七霜,留下淡月和胡掌柜,要求他们十日之内还清负债。

        十天凑齐二十万两银子,回胡国去拿是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去地下赌坊赌博,可是坊主们悉数闭门,拒绝二人入场。

        走投无路的两人,无奈之下找到醉花阴,请他出资相助。

        听到这里,我一下坐直了身子,“你借给他们了?”

        醉花阴摸着下巴说道:“二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犹豫了很久,直到他们同意以身体做抵押——”

        “淡月和胡掌柜在你那!”我顿时站了起来,“他们还活着?”

        “小师弟,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醉花阴示意我坐回去,“欠债我暂时替他们还了,只教他们留下一个人,另一个人回胡国去拿钱。”

        这是明智的办法,胡掌柜只要想办法筹措到银两,不仅能还清欠债,还可以赎回七霜。

        “可惜那小姑娘太倔,”醉花阴接着说道,“不仅没有回胡国,反而又去找千宿赌了一场。”

        “怎么会这样——”“看样子,那个叫七霜的人,对她来说很重要。”

        结果不言而喻,淡月再次输掉了十万两银子。这一次,因为淡月背信弃义,醉花阴再不肯放人了。

        “三十万两银子,换来两根鸡肋,实在是不划算。”醉花阴长叹道。

        “不能这么说。”人面师忽然冷笑起来,“多亏这三十万两的负债,我才拿到了现在这张脸。”

        我听得有些困惑,“什么意思,七霜不是被千宿带走了?”

        两人相视一笑,醉花阴转头说道:“小师弟,你还没有听明白吗,你眼前的这位人面师,就是千宿。”

        霎时间,我惊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夜色渐浓,烛火已经照不清两人的面颊。我看向醉花阴,用低沉的语调问道:“淡月和胡掌柜还在你手上罢,他们是死是活?”

        “半死不活。”醉花阴淡漠应道。

        我压住心中的愤怨道:“我要赎走他们。”

        “噢?”醉花阴闻言一喜,“三十万两白银,可不是小数目。”

        “我知道。”我顿了一下,“我跟你赌。”

        空气在一瞬间静住了,水鸢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似乎有些发抖。

        “你拿什么跟我赌?”“……就拿同门师兄弟的情义。”

        “不赌。”醉花阴想也没想,径直拒绝道,“我赢了没半点好处,输了却要亏损三十万两银子。”

        我没想到醉花阴丝毫不念同门情义,正要另谋他法,人面师从旁说道:“恰恰相反。你不赌,那两个人烂在手上,才是亏损了三十万两银子,你赌了,兴许能赢到一个情面,以后有难处,小师弟自然会拉你一把。”

        “这——”醉花阴犹豫了。

        “你身为龙吟曲的大弟子,难道还惧怕赌博?”我趁势讥讽道。

        “你不必拿老东西来激我。”醉花阴嗤了一声,少顷说道,“我跟你赌,但不要你所谓的同门情面。你若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醉花阴顿了好一会,声音忽然冷彻起来:“我要你取了老东西的性命。”

        今晚第二次,我惊到倏然失声。


        赌局约定在了翌日傍晚。晌午时分,我上门找到醉花阴,要求探望淡月和胡掌柜的情况。

        “等你晚上赢了赌局,自然就能见到他们。”醉花阴说道。

        “我要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我的态度很强硬,醉花阴挑了挑眉头,不太情愿地同意了,“看归看,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说罢,他带我来到昨天的地下石室,差不多快走到尽头,他停下步子,推开两扇相邻的石门,递过来一盏油灯。

        “就在里面。”

        我举灯走进石室,一眼就看见角落里蹲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忍着刺鼻的恶臭,我三两步赶上前去,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胡掌柜!”

        我叫了好几声,他才勉强抬起头,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怔怔盯着我。

        “我是苍树啊,胡掌柜,能认出来吗?”

        他动着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我赶紧将耳朵贴了上去,只听得断断续续。

        “小……坊主……”

        听到这三个字,我心中淌过一股欣喜,看样子胡掌柜还没有丧失神智,至少能认出我是谁。

        “救,救……”“你放心,我马上就救你出去!”“救淡……月。”

        末尾几个字很轻,落在耳中却无比沉重,我拿起胡掌柜的手,用力握了握,“我知道了,你放心。”

        离开石室,我迎面对上醉花阴的目光,“你把他们放出来,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好好吃一顿饭。”

        醉花阴露出一丝讶色:“这怎么可能——”

        听到这话,我一把将他按在墙上,攥住衣襟道,“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一瞬间,他的脸上流过一丝惧色,咬着牙齿点了点头。

        我缓缓松开手,转身来到淡月的石室前。不知为何,我在门口迟疑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踏进去。醉花阴等着急了,忍不住开口催促,我扭头将他一瞪,低头穿过了石门。

        石室里阴冷潮湿,弥散着酸腐的气味,举起灯火,看见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我心头猛地一惊,顺着血迹追去,在角落里发现了蜷成一团的淡月。她全身赤裸,头发盖住大半边脸,腿上血迹斑斑,一直延伸到大腿根部。

        我慌忙赶上前,掰开她的双腿,正要查探伤势,她忽然惊得一颤,不停向后缩去,嘴巴一张一合,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

        “淡月,别害怕,是我。”我靠近一步,她却退得更急,细嫩的皮肤在粗糙的石面上擦来擦去,很快又红了几处。

        “你别怕,我不过去。”我主动向后退了几步,将烛火放到面前,“能认出我来吗?”

        她从发间漏出一只眼睛,直直盯了半晌,却没有一丝反应。我心头一阵钝痛,不忍再看下去,便小心退了出去。

        走出石室,我气得扼住醉花阴的脖子,将他举离了地面,“混账东西,你对淡月做了什么!”

        他惊惶地踢着双腿,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却挣脱不了分毫,我不自觉地用了一分力气,他的脸颊很快就涨得通红。

        少顷,他挣扎的力气逐渐退去,我方才平静下来,松开脖子,他的身子顺着墙面滑倒在地,随即发出一阵猛咳。

        缓过劲之后,醉花阴愤然而起,朝我扑了过来,我顺势卧倒,却翻身将他压在下面,一手扣他的手臂,一手按住他的后脑。

        “你再动一下,我立刻要了你的命!”

        事情至此,他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欲望,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像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现在就带走淡月和胡掌柜,谅他也不敢怎样,但是这样一来,无数个疑团就沉入大海,再也不得解开。沉思良久,我挪开身子,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我都是赌棍,今晚在牌桌上一决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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