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笔

陈老师第三次把红笔的笔帽拔开又轻轻按回去时,敲门声响了。那细微却清脆的咔哒声,在这过分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刺耳。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那支磨得光亮、握在掌心温热的红笔,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隔壁的李婶,雨水顺着她额前灰白的发丝往下淌,在脸上刻出蜿蜒的小溪。“陈老师,”她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怀里抱着一个书包,“我家小峰的作业……有几道题实在弄不明白,明天要交,这急得直哭……” 她的话尾淹没在窗外又一阵沉闷的雷声里。陈老师点点头,没多言语,只默默侧身让开,那支刚放下的红笔,静静躺在茶几上。

他坐在餐桌前,小峰怯生生地坐在对面。摊开的练习册上,铅笔字迹有些歪扭。陈老师拿起那支红笔,笔尖落在纸页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蚕啃食桑叶。他圈出关键处,写下解题思路,动作平稳而专注。李婶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耳边飘着,说孩子爸爸在外打工,她一个妇道人家辅导功课太难……陈老师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穿透窗上爬行的雨痕,落在对面自家那扇黑洞洞的窗口上。

那扇窗里,此刻亮着的只有儿子房间幽蓝的电脑屏幕光。儿子也快三十了,终日沉溺在虚拟的厮杀与喧嚣里,键盘敲得震天响,嘴里时不时爆出几句粗话,那些字眼砸在陈老师心头,竟比这雨夜更寒凉。他的脊背,早已被生活无声的重担压得习惯性微微弯曲。妻子缠绵病榻那些年,他像一块被过度使用的黑板擦,白天在讲台前耗尽心神,粉笔灰无声地染白鬓角,夜晚又得守在病床边熬干心神,数着点滴声和药费单,一分一厘都攥出水来。妻子弥留之际,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那眼神里盛满了散不尽的担忧与不甘,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融进了病房冰冷的空气里。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外的雨棚,声音单调而固执,如同他一生走不出的困局。他记得年轻时,这支红笔曾那样轻盈有力,带着他批改过无数份试卷,在学生的作文本上留下充满希望的评语,支撑起一个家对温饱的期望。后来,它又无数次出现在儿子欢笑的童年里——儿子歪歪扭扭写下的第一个“爸”字,作业本上需要订正的错题,都是这支红笔,在儿子崇拜的目光下,耐心地勾画、讲解。那时儿子稚嫩的声音总在身后雀跃:“爸,你什么都会!”那声音曾像阳光,暖透了他疲惫的骨头缝。

如今,儿子却蜷缩在沙发里,两眼熬得通红,盯着屏幕上变幻的光影。陈老师默默退回自己那间只容得下一床一桌的书房。桌上,妻子褪色的相框在昏暗里静默着。他颓然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摸索起那支红笔,塑料的笔杆温润,金属的笔夹微凉,竟成了此刻唯一能握住的真实。他摩挲着,目光落在笔帽上几道经年累月留下的牙印——那是儿子小时候,趁他不备,好奇地咬上去留下的痕迹。这印记,如同他生命里所有刻骨铭心的东西,早已磨进了骨血。

小峰终于弄懂了题目,李婶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走了。陈老师送他们到门口,楼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雨不知何时停了。楼道里弥漫着雨后潮湿微凉的气息,混杂着一点旧书页的尘土味。他习惯性地摸向口袋,指尖却触到一张硬硬的卡片。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崭新的游戏点卡——大概是儿子随手塞进他换洗衣物口袋里的,也许是无心,也许……是另一种笨拙的示好?

陈老师靠在斑驳冰冷的墙上,深深吸了一口这雨后清冽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堵了半辈子的浊气,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他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支沉默的红笔。楼道昏黄的灯光落在上面,笔夹竟也折射出一点微弱温润的光泽。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处儿子当年留下的浅浅牙印,指腹下的触感,是那样熟悉而笃定。

原来,被需要——哪怕只是解开一道小学生的题目,哪怕只是兜里一张来历不明的点卡——这感觉竟能沉甸甸地压住人心深处那不断下坠的荒凉。男人的一生,不过是用肩膀扛住风雨,用一支笔去批改、去修正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错误,哪怕面对的是至亲之人那道解不开的难题。他最终把红笔重新别在胸前口袋上,那微凉的塑料贴着心口,竟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体温烘暖的微温。

楼道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陈老师慢慢站直了身体,望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却已有微熹的光在遥远的天际悄然酝酿。他转身,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那扇属于他自己的门,终究还是要推开。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