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春时节,东风踏着潇潇翠意,悄然跃进新一轮回,观望蠢蠢苏萌的人间万象;溪水潺潺,轻轻叩击碎石,泠泠作响,轻声呼唤地下沉睡的生命。
少女提着一壶酒从漫山的野花中走出,目睹着无数具残骸破碎成片片光羽,沉没在登高祭祖,放歌踏青的人群中,灵魂乘着春日苍绿色的歌声,去向未知的世界。
长安一抬头,看见墓碑上方方正正地刻着两个字——不朽。
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少女静静地站在这片热土之上,站在无数有火的灵魂和平凡的躯体之上,掌纹紧紧地与干枯的生命契合,泪水滴落在这片冰原,生长出一整个鲜活的春天。
先知犀利的目光穿透千年,看见春天背后的无数朵鲜花,看见鲜花背后的无数座坟墓。
在一片流动碎金中,少女恍若间重回了那方枯草霜天,赤地万里的冰原。
(一)枯萎
长安站在山巅,看着这方陪伴了十数年的土地,枯草霜天,赤地万里。
她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譬如战场上的干戈纵横,休憩后身体酸痛的苦楚,它们像深秋时植物剥落的陈旧枝条,被柔光碾碎成灰烬。
可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使她不得不一遍遍回想起:喷涌而出的鲜血,风雪掩埋的尸体,那一幕幕悲剧闪烁在记忆中,刺目的红与诡谲的白将她包裹,鲜血与洪流将她淹没。
她的无力与努力,融进往复回响的历史,在明亮与欢快、低沉与悲怆之间轮唱。
恐惧之下,有人会失望埋怨,甚至会倒戈相向,然后高唱着圣歌离开;有人一边叙述着人心不古、世风不上的悲观和戾气,一边唾弃将士们的无能与没用。
稚气未脱的少女跪坐在雪地里,绝望笼罩周身,看着眼前哀鸿遍野的惨景,听着那些无可挣脱的痛苦而绝望的呓语,长安目光里溃发着惊心的哀痛,从四面掩杀而来的风雪将泪水冻结在眼眶,剥夺人们悲伤的权利。
倏然,伴随着悠远孤寂的叹息,一滴哀泪落入寂静的虚空。
长安猛然抬头,透过迷濛碎雪望向云际,雪山神女悲悯的眼眸中盈满了哀愁与无奈。
她睁着怜悯的眼睛,却只是亲眼看着少女一动不动的身心俱疲,无悲无喜的殚精竭虑。
那一刻,长安像堕入无尽的深渊,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剩冷寂的碎芒,幽幽地萦绕着孤独。
(二)萌芽
长安像一只失意的飞鸟,敛起翅膀,敷好伤口,藏进森林。
她无法像诗人一般,对岁月表达感激,也不能成为占星术士,窥测晦暗难明的命数。
她也不再同生活做强弱的角逐,渐渐模糊坚强与麻木的界限,慢慢凋敝,慢慢倒退。
长夜漫漫,烛火明灭不定,映着墙角的新芽,仿佛也欲语还休,那是寂静角落育出的渴盼,是心墙缝隙生出的不甘,在万籁俱寂时,缠绕成结,系在心头,锁在眉间。
翌日风雪已停,大地白茫又冷寂,将昨日的歇斯底里和丑恶苦难埋葬,将悲悯撒向人间。
长安看着空无一物的战场,心底没来由的升起一阵酸楚。
“战争嘛,总是要有人要去死的。”老将军耸耸肩,故作轻松地拍拍长安的肩膀,一只手偷偷将妻儿的旧照往身后塞了塞。
他不是不清楚,捐躯的可能性远大于打赢这场战争的可能性,马革裹尸、英勇殉国,后人再赞美敬佩的词语,在战场上不值一提,这里只有生与死的较量。
“十数年的牺牲与付出,真的值得吗?”长安望着战火将歇的战场,心底升起一股迷茫。
“长安,如果你早就知道,我们的死不过被化作一个冰冷的统计数字,或许连半纸功名都没有,”年迈的将军看着少女,浑浊的双眸中迸发出光亮,“你还会踏上这片土地吗?”
“……”长安抿着嘴唇,
“我们现在脚下踏着同胞的遗体,怀抱的却是人民的希望,”老将军灌下一口烈酒,“我们站在这里,不仅是因为责任,还因为我们同气连枝。”
也许世人永远不会认清他们的勇敢,也许永远没有人会奖励他们的孤军奋战,却依然愿意奔赴前线,前人如此,代代亦然。
长安望着东方的朝阳,叹了一口气,水雾升腾,像隔着重重山水望尽故里。
倏然,长安好像听见雪下的野草在疯狂地叫嚣着,奋力挣脱这囚禁。它们被这片土地抛弃,却不甘成为弃儿,必须且唯有反抗,才能有机会寻一次新生。
战争再次打响,刚要冲出的少女被推了回去。
“活下去。”
眼前风雪迷蒙,风利如刀割,眼眶里的湿润瞬间凝固,迷茫与胆怯在那一刻化作锋利的冰棱,直指耀眼的光芒。
原来风暴面前,真的会有人,心甘情愿的去死。
“我…明白了……”
黑暗里的一盏烛光熄灭了,另一盏刚好亮了。
(三)新生
飞鸟展开翅膀掠过天际,晚霞落在翅尖凝成胭脂色的雾霭,像朦胧梦境里揭开的血痂,将血淋淋的现实撕裂:只有胜者才值得歌颂,而败者是不配被写进诗篇的。
长安望着渐隐去的流岚雾霭,涌起的热泪冻结在眼眶里,变成一股生长的力量,在永恒与刹那之间,少女举剑指向肃穆的星宇。
回归,是一次痛苦的破茧,也是一场勇气的较量。她终于明白,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的退缩而敛其锋芒,狭路相逢,能做的只有摒弃恐惧,一往无前,放纵内心的炽热,将这片冰谷燃尽。
利刃无情地刺破敌人的胸膛,喷洒的热血重重下坠,在素色战甲上绽放出千万朵血色玫瑰,像破冰而出的千万朵蔷薇,生长、蔓延。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啊。这个战场,有死亡,有悲怆,有无数人的泪水汗水,有无数人的生命灵魂,却独独没有横空出世的侥幸,没有一无是处的遗憾。暴雨浇不灭热血与勇敢,尘世泯不了憧憬与努力,曾被视为屈辱的鏖战,曾被践踏的尊严,变成了淬火再生的坚定,也化成清风拂过的温柔。
站在山巅回望,这片枯草霜天的背后是祖国的苍莽山河,这片人间炼狱的背后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的不只是人民的期望与信任,还有不可辜负的爱。
少女欣然垂首,清澈的冰湖里游鱼交织,舞动着斑斓的身体,那一瞬间,她竟看到了光芒与火焰。
(四)消失
一轮弯月,昭昭星野,在月光的柔软模糊下,书信上的文字蠢蠢苏萌,踏入横线之外的苍茫,灵动跳跃于层影之间。
烛火闪烁,将少女的眸子映出一片光明与温暖。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咔啦——”声,久在冰原生活的长安顿感不妙。
“雪崩——是雪崩!”
外面一阵嘈杂,长安刚跑出帐篷,一股数年积压的冰雪便倾泻而下。
雪山倾覆,双方的一腔孤勇,满怀热血都被这片雪花所湮没,无一幸免。
长安的眼睫微微颤抖,像只欲飞的雪色蝴蝶,可是那双曾经充满热忱的眼眸却再也不会睁开了。神女在雪原之上弹起竖琴,空灵的声音不知是祈祷还是哭泣,暮色四合,她听见马蹄声踏碎坚冰,眼前是比三千繁星更耀眼的万家灯火,循着来自故乡的动听歌谣,带着她的士兵,威风凛凛地,回家。
半透明的灵魂渐渐脱离,抬眼看着这个明媚又鲜活的人间,眸光潮湿而悲漠,宛如无声化开的泪雾。
她知道,那场战斗是她赢了。
在那场过去与未来的自我对峙里,她抛弃热望与虚骄,没有凋敝也没有后退,不过是知道,这片热土,向来是英雄辈出,星火燎原。
少女微微侧首,恍惚间看到书信旁的藤蔓缠绕花墙,流露出些许春的涩意。
“有缘人,不知你是何时看到这封书信的,很遗憾,我并没有如你们所愿变成太阳或火炬,成为光辉的缔造者,我不伟大,也不是个勇敢的将领。长安,长安,长乐未央,安邦定国。我从来不懂喜乐为何能与安邦绑在一起,直到我踏入这方冰原,才明白原来繁华街市的背后是凛冽的刀枪,生命凋谢过后才是金绿交错的麦田。
亲爱的后来人,莫要为我哭泣啊,请忘记我吧,让我与那些干瘪的生灵一起焚烧,烧掉衰老肮脏的躯壳,放由灵魂肆意飞奔在人生的荒原,放我去看看这盛大的世界,
天地朗朗,江海茫茫,你必坚固,无所惧怕,将所有的黑暗斩于刀下。我为你而歌啊,愿这歌声飞越山河,飞向往日,飞往远方。”
(五)后记
新任的将军拾起一张泛黄的信笺,凝望如记忆般渺远而暗淡的月色,忽尔想起那段巾帼英雄的传说:世人讲她鲜衣怒马,飒爽英姿;讲她不惧艰险,力挽狂澜。这段不朽在岁月流转间不停地消逝又重生,却从未被少女本人承认过,她拒绝虚伪的光冕,拒绝天意的怜悯,拒绝一切所谓的遗憾。
烽火燃起,年轻的将军拿起冷剑,踏上风雪的迷途。
人间的雪渐渐密了,铺天盖地的白色火焰蹁跹而至,像白色芦苇在原野疯长。
“你生于此,也在这里沉睡,
灵魂游荡在云影与荒野之间,
诉说着生命轮回的奇迹,
你已逝去却未曾离开,
你将毁灭却亦是新生,
你的故事啊,要从一个黎明讲起。”
墓前的白瓷瓶仍旧崭新,海棠花仍旧盛开着,可在世人的记忆里,它早已凋落过了,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落在莹白色的碎片上,似是留恋,倒不如说从未离开。
只是偶尔听过一个传说,蝴蝶是一朵花的灵魂,他们大概是化作了千山飞雪,轻轻将旧的灵魂覆盖。
因为,这是不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