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顾名思义,家庭宴席。既称“宴”,肯定比家常便饭隆重一些。但是,无论食材的选取,还是烹调的细微差别,都离不了一个“家”字。各家有各家的特色。吃过百家宴,就能体会到舅妈的炖鸡格外有味,姑婆的辣椒炒肉总比别家肥糯,外公的红焖排骨总是回味悠长……
夏季暑热,两个青皮辣椒丢进灶灰,烧到发软,皮微焦,凉水冲净撕条凉拌,精肉剁碎拌鸡蛋汆个肉汤,一顿夏日三人份简餐即成。有菜有肉有汤,吃的爽快。但如果宾客有七八人以上,这些菜就压不住了。需得提前准备几个硬菜。要求更高些,还可根据客人的口味偏好设计菜单。此时,家宴开始了。
我的做饭经历大致如下:八九岁时,父母农活繁忙,暑假里便命我负责一日饭食兼烧洗澡水。个子够不着灶台,搭把椅子举起锅铲便正式开始进入厨房。当时的做饭可分两大步,一步炒菜,一步煮饭。煮饭难度系数略大于炒菜。
锅中放水烧热,米淘洗干净入锅,适时翻动,使均匀受热不结块,持续加热沸腾,待米粒吸水发涨发软,连汤带饭用铁瓢舀入筲箕,汤水从筲箕缝隙漏下,落入提前置好的土黄大土钵中。筲箕中饭粒饱满,颗颗玉白,堆成小山,钵中米汤米香扑鼻,冒着热气。这时的饭只是看着像饭,其实并未全熟。
这煮饭的前半步,难点在放米入锅和汤、饭分离的时机。奶奶教授的口诀是“痱子水”下米,米过“芯”起锅。水烧热至锅底均匀冒小泡,状如痱子,即为痱子水。过芯指将半熟饭掐断,米芯无硬芯即可。这两个时机是煮一锅好饭的关键,稍有差池,饭不是糊汤成粥,就是夹生。在实际操作中,即使有口诀护身,我也多次煮过夹生饭。
接着净锅炒菜,夏季以冬瓜、辣椒、豆角居多。三五盘小菜上桌,最后的工序就是蒸饭。
将筲箕中的“小山”用长筷拨入锅中,堆成小堆,长筷在其中快速插十来个气洞,沿饭堆四周喂点水,木锅盖合上。小火焖数分钟,锅里轻微炸裂,像是无数小精灵在窃窃私语。
揭盖,晶莹剔透的米饭在水汽蒸腾中光泽盈盈,贴锅一铲,倒扣碗中,焦黄锅巴脆,软糯米饭香。
如此这般,经过三四个暑假的实战,再加长辈的指导,做饭基本功渐成。随着年岁见长,我又开始接受新的任务。
六年级时,父母外出务工,我大约十二岁年纪。暑假,负责一家五人饭食依旧是我的主要工作。记不得是哪天,奶奶说:“现在时兴年轻厨子,吃酒去,看到老厨子,都嫌的慌。”后有家里来客,奶奶均招呼我:“你来,练出来,以后也是一门本事。”初获任命的我,跃跃欲试又惴惴不安。
我名为掌勺,实则奶奶整体调控。做一桌十人左右的合格大餐,与做三两人不同,菜品选择和时间安排必得提前估量,心中有数。厨子在厨房捣鼓半天,却不按时吃饭,那是要闹笑话的。
按奶奶吩咐,第一件要事,煮饭。斜着四方的木升子,在大陶缸中舀出满升的米,倾斜,至升子的米与升子同高,一升米就量好了。看奶奶使升子,先舀,倾斜,再倒,动作流畅自然,一气呵成。以十人为例,一般舀五升子米足够,奶奶却说饭多人不嫌,饭欠就丢丑,所以会多加半升。一升约等于两斤,十人煮十几斤米,饭量可谓惊人啊。不过,那时副食品缺乏,而且乡里人大都干体力活,消耗也是大的。据说我爷爷年轻时一餐吃光了两斤米煮成的饭。
从米下锅到滗去米汤,煮饭的前半步是一样的,后半步就略有变化。十几斤米直接入锅焖极易夹生,这时轮到甑子出场了。甑子,大多木制,状如木桶,底部有竹篦隔水透气,上面有盖。半熟的米饭置于甑中,大锅充水,甑置水中,灶下栗木柴棒烧起来,甑内上汽,稍许饭香四溢。只要锅中不断水,灶下不断火,饭熟后还可保温许久。先做好的菜,也可放甑盖上保温。一举多得。
饭毕,就琢磨菜。奶奶再吩咐,先“调胚”。调胚是老家专业厨子的专业术语,意思是把要用的食材先准备得大致成型。调胚在我手中进行了简化,不外乎拍蒜,剁姜,切葱等,再分小碗装好备用,大块猪蹄焯水,土鸡斩块装盘。
调好“胚”,油盐酱醋等调料一字排开,锅烧“辣”,炒菜开始。老家多产油菜籽,因此我们惯吃菜籽油,俗称香油。外乡人常觉得菜籽油气味怪异,我们倒觉得气味醇香。菜籽油煎鱼,煎豆腐比其他油要好,可能与其色泽有关,俗语说“鱼皮豆腐边”,白嫩的鱼肉或豆腐,被香油煎得表皮金黄,撒上一把青蒜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第一道菜往往先炖钵子。鸡钵子最为常见,也很隆重。现杀的鸡炖着吃味道最足。家乡的习惯做法,鸡与花椒最配,尤其是八九成熟,现摘的青椒。大人只要在六七八月杀鸡,必喊小孩跑腿:“去,到前门口摘些花椒来,多摘一把。”习惯了家乡炖鸡的麻辣鲜香,其他鸡的做法,总觉得少了一味。除了鸡钵子,还有猪蹄子钵,牛肉钵子。猪蹄钵少不了桂皮和八角,炖上两个小时,猪蹄烂软,汤汁洁白,钵中可下千张,爽口消食。牛肉钵子必有红姊妹椒,辣得舌头嗤嗤吐气却忍不住再夹一筷。
钵子备好三五个,炖在炉子上滚泡泡,这桌菜到此就有了主心骨。剩下的菜可就时取材,可临场发挥,可根据客人口味投其所好。奶奶把她的掌勺经验不断向我传递,煎鱼用紫苏增味,苦瓜先用盐揉捏祛苦,煎酸肉须小火细焙……
爷爷在外陪客,偶尔进厨房查看,催促几句,也稍作指点。这纯属男女主人分工明确后,稍显刻意的交流。厨房的大小厨工们,早已在剁切拍洗、煎炸焖煮中,浸入自己的角色,是没太多精神听行外人的话的。
一桌子菜端上桌,家族聚会,一般盛少量米饭先祭祖先。仪式完毕,重新盛米饭,据说吃了祭祖先的饭会记性不好,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入座,客气一番,大快朵颐。席上有会吃善谈者,稍作点评,哪道菜水平极高,哪道菜差点火候,女主人也稍作应答。总归是好评多于差评,客套之言居多,断不让主人难堪。
女人、孩子一般先吃完。吃完也不散开,就围在饭桌周围。干什么呢?听喝酒的男人趁酒兴时而豪言壮语,时而胡言乱语。听者众,言者兴致更增,席上席下,笑作一团。小孩子也乐了,是听懂酒桌上的醉话了吗?应该不是,他们是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了。
酒足饭饱,上茶。日头偏西,客归。主人必送出门,叮嘱一句“路上慢些走”。跟现在的习惯说法“路上注意安全”意思差不多。只不过两者情味却相差甚大,前者美感十足,使人放松悠然,后者令人神经紧绷,仿佛要去的地方是刀山火海,危险重重。
客在,主人热情略带一丝紧张,深恐待客不周,惹人闲话。客已去,可放松一些,边收拾残羹冷炙,边闲谈几句席上的笑点作为总结。倦了洗洗,像学生交出完美答卷一般,踏实睡了。
曾认为家宴麻烦又浪费时间,不知其意义何在。现在却逐渐体会到,出自真情的家宴,是让家完整的方式之一。从不接待家人朋友的家庭,是难以想象的。
家宴,吃的是饭菜,品的却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