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母亲忽然打来电话。
“你爸刚刚睡得正熟,突然说梦话。不断喊你名字:聪聪,聪聪,爸爸回来了!”
“一直重复这一句,我吓了一跳,推醒他问怎么了。还不肯说,问了几遍,才说,梦见了小时候的你。”
母亲说完呵呵笑了。我也乐得傻笑,用哽咽的语气回:“我爸肯定是想我了。”
电话那头。母亲叫父亲:“给,跟你儿子说两句。”
父亲声音里有些赧然,连连推托:“不说不说了,没什么要说的。”
母亲坚持。他接过电话,用很机械夹杂着些许难为情的语气问:“请到假了么,什么时候回家?”
我顺口回答,像在回复陌生人的问候。心里想着找个什么话题跟他聊聊,却脑袋里一片空白。
电话那头传来“哦”的一声,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感觉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终于他缓舒一口气,说:“那没什么事,挂了吧……”
挂了电话,鼻头酸涩。本想继续码字,眼泪滴在手指上,打湿了键盘。
父亲。
这个题目在我心里辗转很多年。
我一直不敢写。因为一想起父亲这沉重的一生。心如刀绞,痛不可当。
每次有了点思绪,拿起笔,便觉得自己的功力尚浅,还不足以形容父亲这负重的一生,就又茫然地放下了笔。
就这样反反复复。延宕至今。
父亲日渐老迈,身形佝偻,白发日多。每每回家探望,心底日益担忧。
眼瞧着留给我酝酿的时间越来越少。现在不拿起笔,我怕是永远不会等到合适的那天。
记得小时候,父亲干活回来,不管有多累都会把我扛在肩上转上两圈。
小小的我,那时候还不懂得,这个人,不光扛起了我的身体,还把我的人生困顿,生活负累也一并扛了去。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只记得那辆他视若性命的深绿色拖拉机。上山采石,下地耕种……
在我十岁之前,他几乎一大半的时光都是在拖拉机上度过。
他每日三更眠,五更起。若非农忙甚或恶劣天气,白天几乎看不见他。
依稀记得,晚上母亲坐在床头,一边哄我入睡,一边侧耳听着村头是否有拖拉机回来的声音。
我就这样看着梁上那盏昏暗的白炽灯,渐渐进入梦乡。
拉一车石头十五块钱,他却愿意花七块二给我买一支钢笔。
我素日虽看不见他有多辛苦,但他的衣服几乎看不见一块干净的地方,放在水池里,水很快就黑了。尤其是肚皮上,破破烂烂,全是石头刮破的痕迹。
农忙季节的晚上,他都要在地头睡,看果园,看庄稼。野地里蚊虫猖獗,又没有蚊帐,加上湿热的环境,他是怎么一夜一夜坚持过来的,小时候没有想过,后来问起,他只淡然一笑:“我皮厚,蚊子咬不动。”
一晃眼似乎就是初中以后的事了。
住校后,我和父亲的交集就更少了,但每次回家都能看见他留在桌子上的纸条和钞票。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不是当年承欢在父亲膝下的小孩。
读书,工作,独自漂泊在外。为自己的生活忙碌。更难得见面。有时三两个月也不曾想起给父母打个电话。
且长大后。与父亲忽然有了距离。常不懂如何开口诉说自己的想法。倒与母亲亲近起来。
父亲本是不善表达的人。我不说。彼此便愈加沉默。
我不能去猜测。父亲要在怎样的思念与牵挂中,才能于睡梦里那样急切呼喊我的名字。
二十七年,果真是弹指一挥间。
成家时,一穷二白,家徒四壁,然后借钱筹资买了第一辆拖拉机。只记得是绿色车头,手摇式,噪声很大。然而门框太窄,车厢需要留在门外,车头开进院中。那时节村里盗贼猖獗,父亲夜里还要留意窗外的动静,担心车厢的安全,只能睡个囫囵觉。
打拼数年。换成双缸通用电打火拖拉机。家里的大门也由面北变成了面西,小木门换成了大木门。
再两年。大木门换成了蓝色大铁门。
同年,东边石棉瓦棚子拆除,盖起了两间楼房。
其后几年,家里不断添置农机,几乎成了农机博物馆。父亲本身能吃苦,昼出夜归从不懈怠,为人本分,再加上他在机械方面有天赋,一摸就透,起初只是亲近的人来请他帮忙去干活。后来名声不知怎的就传出去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请父亲去帮忙干活,当然,管饭是肯定的,还要给添置些许油钱。是以,农忙的时候,父亲是不必去山上出苦力的,甚至能获得更多的报酬。
数年后。家里所有的建筑全部平掉,一栋二层洋房拔地而起!
时光啊,就在他不知疲惫地打拼中悄悄流逝了。
这么些年,妹妹长大了。结婚生子。我也长大了。工作恋爱。我们都离开家,远在异乡生活。
而父亲,长年累月的风餐露宿,皮肤晒出病变,胃也吃坏了,头发日渐稀少。
我无法细数这一路走下来。父亲经历了多少我们不知道的辛酸与苦难。这个风一样的男人,就这样被养家糊口摧残了岁月。正是有了他的负重前行,才有了我现在的岁月静好。
可是,仅仅那些我知道的,那些大风大浪中的小小插曲,足以叫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那一年,运河大桥修路,需要绕行,父亲为了节省油费走了羊肠小道,雨天路滑连人带车翻入了沟里。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他一天一夜趴在泥窝里动弹不得,在八张钞票上写下了人生中唯一一封遗书。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有一次回家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半睁着眼,当时瞬间懵了,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扭了一下。后来从父母聊天中得知,父亲在采石场放炮的时候躲在车底,被反弹回来的石头打中,当场晕厥。母亲当时讨论的时候不胜唏嘘:“还好是反弹过来的小石头,这次是你命大,下回躲远一点。”
依稀记得,父亲有一位车友,经常一起出车,一起采石,一起去要账。有时候为了卖一车石头,甚至需要等一夜,他们就相互鼓励,相互壮胆。在那个条件艰苦的岁月里,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父亲言谈中对他们的友谊甚是珍重。再后来就很少听见父亲提起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一次在饭桌上,听到父母谈话,隐约知道,父亲当时和他都遭遇了车祸,一死一伤,父亲侥幸生还。
我是从没见过父亲落泪的,再苦再累,都是一副淡然的感觉。后来高一要去县城上学,父亲送我,回到家潸然泪下,说我从没到过那么远的地方。母亲叙述的时候,我仍然难以相信。
那年大一,从无锡回家过年,发现父亲的声音哑了,问了几遍,总不肯说,后来母亲拗不过,才说,你爸骑摩托车摔倒,车把插进了嗓子眼,离气管只有一线。
那一年。父亲和工友乘坐的吊箱从高处忽然坠落,好在安全绳把他牢牢扣住,才捡回来一条命。
那一年,村里洪涝成灾,暴雨中父亲和母亲去田里疏通积水。母亲不慎失足落入水中。父亲一跃而下,在川流不息的河水中几经沉浮,救出母亲。
数月后。母亲卷起衣服给我们看。身上布满的青紫血痕依旧触目惊心。
她说。我和你爸。差一点。都丢了命。
那一年。舟山群岛刮起台风。房屋倒塌,树木连根拔起,数艘船被掀翻沉入大海。新闻里。中央派出了部队救灾。
父亲打来电话报平安。在起风前幸运地躲进了安全屋。
同年年底。三年没有回家的母亲坐车回家过年。父亲独自留在工地看守。
年初一早上。一家人围在桌边包饺子。突然收到一条信息。看完就哭了。
是父亲发来的。
他说。三年没有回家了,昨晚自己一个人看春晚,喝了点酒,哭了。想家,想你们。
短短两句话。让一家人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全都落了泪。
那是从不善言语的父亲。从没发过信息的父亲。不知摸索了多久,才打下了这样的句子。
自那以后。我像是忽然间被谁唤醒。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父亲这难言沉重的一生。
他是有自己想法的人。年轻时学业优秀。若不是赶上文革那样混乱的时代。今日。或许就是另一番不同的人生。
他从不轻易和我们说生活。
哪怕有时候因为债务实在不堪重负。母亲彻夜不眠。抹泪叹息。甚至唠叨我们抱怨我们。
他也是闭口不言。想尽办法为我们筹备学费生活费。
直至今日。二十多年后,依旧是在重复这样赚钱花钱的日子。
只有一次。大概是喝了些酒的原因。他在母亲面前。难得开口叹息。
他说。人这一辈子,想想真没什么意义。没日没夜地拼命赚钱,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一辈子就过去了。
父亲的原话我已记不得。但是,那一次感慨。是他第一次反省人生的意义。
他终于觉得。自己劳碌一生,却没有丝毫是因自己的理想在打拼。这样的人生,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当然,高兴的时候他也说过,一儿一女这辈子就够了,人活一世,不就图个儿女双全嘛!
母亲许多次与我说。你爸。太累了。
他也曾是一个挺拔俊朗意气风发的男子。
这就样。在孩子的束缚中,在生活的打磨下,日益失去光彩,眼神黯了,头发稀了,背驼了,一日日,性格也沉默了。
现在的父亲。已经是五十余岁的老人了。妹妹的儿子已经可以像幼时的我们,缠在他身边甜腻的叫着姥爷。
只是。不知道在他心里。是否还有谁,能够取代幼时的我们。带给他美好与希望。
他仍然在工地上寒冬腊月盛夏酷暑地忙碌着。
他还在牵挂着这个未婚的儿子。他依旧很少与我们交谈。
牵挂的事。常借了母亲的口传递给我们。
他的情况。也常常是母亲唠叨出来的。
她说。你爸牙疼地吃不下饭。
她说。你爸胳膊疼得抬不起来。
她说。你爸最近胃疼,晚上睡不着觉,就在那哼哼。
……
我跟妹妹每次都说。等父母回家,一定要带他们去体检。
话说了两年,至今也未兑现。
我曾为爱情说过。有爱不觉天涯远。而其实。最初,这句话,是父母说给远行的孩子的。
天底下。最深沉无声也最难以回报的爱,除了父母。
也只有父母。
时光啊。请你慢一些走。请你怜惜我那沧桑可敬的父亲。请你善待所有即将垂垂老去的父母。
也请你。回到幼时对父亲的依赖里。在他膝下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成长为可以让他依靠的儿子。
许给他健康。陪伴。永远不教他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