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知道吗？
很多时候，你的所作所为真的让我看不懂。
与你聊天也好、就相关话题交流也罢，每次结束，我的心中总会带着恨意、用“为什么”三个字作结尾。一个人总归来讲，自私也好，无私也罢，总是要作为活生生的人存在着，这些年来你的人在哪里？在这个家庭中存在过吗？
爸爸走后这六年来，我对你的恨意越来越多。聊天时，你动辄用一句“人老了”来搪塞我，动辄用“我也没办法”来推脱，我也会对自己说，何必和日渐苍老的妈妈较真呢，真的如她所说她有很多为难之处，有必要把过去所有的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嘛。不触及我情感底线的时候，我会安慰自己，就这样吧，与你划清边界、做我作为女儿该做的就好，父母的婚姻，那是你们之间的纠葛，我何必要掺和呢。我以为因为对爸爸的感情深，我一直在为他打抱不平，我在做越位的事情。
这番说辞在我心里来回的搅腾，搅得我揪心，心里却始终有道坎过不去。
写下来才知道，我不是在为任何其他人讨公道，如果不是生活在你一直以来在苦心经营的家庭氛围中，我的今日会更自由吧，至少不会活得像现在这么压抑。心中怀着对孩子的内疚，我把自己的灵魂困住了。
尽管体弱多病是你的外在形象，妈妈，一直以来你就不是弱者，你对自己孩子、对家庭的控制力远比想象中的要厉害。
在家庭里，你把爸爸塑造成高高在上的权威者，也作为你掌控家庭的靠山。成年后我们与爸爸之间不敢靠得太近，不敢违抗他的意愿，这些都与你对我们的教诲不无关系。在家里你对爸爸尊崇有加，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对他的不管家事当面不说，背后则多有怨言，却不允许我们有丝毫的质疑、指责。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你面前脱口而出：我爸多懒，在家里什么活也不干。这句话惹得你勃然大怒，训斥我怎么能那样评价爸爸，这样的话只能由你说。其实这句话就是你经常在我面前对爸爸的抱怨，被我学来的。后来家里的事情了解的渐渐多了，才开始从自己的角度去认识我眼中的父亲，没有因你的一面之词固化住我对爸爸的印象。爸爸是极有家庭责任感的，姥姥当年的坐骨神经病痛起不了身，是爸爸到处寻医问药，利用周末时间骑车几十里路回家煎药给姥姥吃、敷，坚持了一年多才把姥姥的腿治好，这些事当我知道后向你证实，你不语。你不是口口声声的孝顺女儿吗，为什么爸爸为姥姥做的这些事情从来没听到你出言感激呢？难道你在家里的使命就只为姥姥的养老送终存在着？这为这些年我的看不懂找到了一个好的角度。
一边你把爸爸当作门神一样供着，给你作靠山，一边你又想让他在家里事无巨细地帮你，一个人能有多大有能力，可上天可入地不知疲倦。退休后爸爸在家里经常下厨房做饭，极其专业水准，我的很多厨艺是跟爸爸学的，这和你几十年口中叨唠的那个不善家事的爸爸判若两人。
你说过为了家庭的和睦这些年任劳任怨、忍气吞声，爸爸去世后我对这些关系看得更清楚些，能和你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四十多年，爸爸也太不容易了，家里有一个极其掌控欲又体弱多病的妻子，他该怎么应付得了呢。
大家都无法应付你吧，我成了那个背负孝顺名号的好接班人。
记得小学时惦记着爸爸书架上那几本名著，想要看，被你严令禁止不许动，好像那是别人家的东西似的。你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的潜台词就是不能看与课本无关的课外书），很奇怪的是，与对我的严格教导相比，你对我的学习成绩并没有过高严格的要求。到上高中时我还听到你说过，女孩上到高中毕业就行了。当时我惊讶极了，那句话竟然出自一个教师出身的妈妈嘴里，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纳闷，为什么我的性格、脾气像极了爸爸，我们兄妹俩却一点儿也没遗传爸爸的好文采呢。果然如你所愿，我真的没有考上大学。但是也没如你所愿始终待在你身边，我当兵离家了。我说事情“没能如你所愿”，是因为一下子离开家远行几千里这件事显然不合你的心意，离家前你的举动太反常了，当时的我都觉得不可理喻，以至于我堵着气走出家门，连回头跟你道声别都没有。尽管过了一段时间后因为太想家我又主动打电话回家，把离别时发生的不愉快冲淡了。现在想来，你对我当兵的事是极不赞同的，我任何离开你的举动都是让你无法忍受的，你不敢当面跟爸爸对抗，疏泄愤怒，也不当面跟我说你的不满，你永远不发火，但是那种不怒而威的神情却让我更觉得压抑，更无法接受。
这些年我离开你又回到你身边，大家都在不约而同地做一件事情，因为大家都无计可施吧。把我推出来作孝顺孩子，多年来所有的呵护、所有的压制、所有的教育，都只为让我能作一个乖乖女，作一个你终身的陪伴者。
有一次讲故事，一开口我讲到了当年结婚后你天天在我耳边絮叨，生孩子养孩子是多么苦的事情，劝我能不要孩子就不要了吧，当时一下子有好几双眼睛抬起来看着我，大家没说什么，后来我意识到听到过无数个千奇百怪的故事，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也算是奇葩的吧。
家里的大事情说一不二地都是由爸爸作决定，在我们面前你永远扮演着夫唱妇随的角色，不会显露出反对意见。可是你的控制力又无所不在，事情一旦触及了你的“控制”开关，你会想方设法地讨要回来，维持了面子，损伤了感情，混乱了关系。当你不想要“控制”时，扮成弱者就成了你的惯用手段。
看，这就是你和爸爸婚姻模式传递给我们的信号。我永远都无从知道与自身相关的事情是怎样被你们决定的，永远看不到你们因为家庭发生大事情而产生分歧。你们都在为家庭付出，我也是，我永远作为一个好的执行者存在着，我们大家这么全力的付出，得到的是什么？展示给外人看的和睦家庭、和谐生活而已。
你们婚姻中的四十多年一直以爸爸的意志为主导一个声音对外，我一直解读为这就是我们家庭中大家长制的关系模式，每个人都如我一样对爸爸崇敬有加。我看到了爸爸品格中的付出，为家庭为他人为工作，我以为爸爸在每个人心目中的形象都是伟岸的高大的。爸爸去世后你的默然、推脱、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让我怎么都看不懂。四十多年的家庭生活，难道是爸爸一个人在过吗？你人在哪里！心在哪里！我怎么能不恨你！
对你的恨终于在我心底升起始于爸爸的生病。
那年爸爸初住院，我带着孩子去病房里送饭，你看见我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着饭盒，忍不住在那里直抹眼泪，说我受累了，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因为那时候我知道自己能为爸爸做的已经不多了。
人能活着比什么都好。我以为到了生命攸关的时候，其它的都不重要。对我和哥哥而言，会面临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对你来说，几十年相守的家庭就此分崩离析，你的精神压力如此之大，但我们的心境都是一样的，你一切不正常的表现都是正常的。
可是你做的事情有时我真的看不懂。
哥哥在讲起往事时会埋怨说你总在维护爸爸，那次我当即纠正他说，不是，妈是在维护她自己吧。
演了一辈子戏，无所不用其极，用你的方式，妈妈，你不累吗？为了一辈子要当个好人。
爸爸用他的生命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我庆幸自己正从梦中醒来。
你还不醒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