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存在。
论国土,宋不及明清之辽阔,论军事力量,宋不及汉唐之强大,但论经济之繁荣、人民之富庶,却可称前无来者,也非后世的康乾盛世可比肩,甚至在文化方面,也可以说超过了唐朝。陈寅恪先生便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而西方与日本史学界也有不在少数的学者认为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时期。
最能代表宋朝文化的莫过于词,两宋词人有如灿烂星河,任何一位,于后世都是神一般的存在,辛弃疾便是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位。
我从高中时代开始,就特别喜欢稼轩词。那个时候,开学时发下来的新课本,我们都是要用挂历纸把封面封底包好的。其他同学都是在包好的课本封面上标明是课本名称,而我的课本封面上却被我抄满了诗句,而我最喜欢抄写的便是辛弃疾的词。
辛弃疾在中国诗词历史上,实在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存在。
辛弃疾是山东人,他出生时山东已经沦陷于金十几年。作为出生于士大夫之家、身历亡国之痛的辛弃疾,从小就受到祖父的教诲,培养起了忠爱复国的思想。21岁那年,他带着两千义士,投奔了反金的农民起义军耿京,并带人渡江与当时在建康的宋高宗政府取得了联系。后来,起义军里出了叛徒,杀死耿京后投降了金国,辛弃疾带了数十个人夜袭金国军营,活捉叛徒,连夜又押送到健康正法。几十年后,他与一位朋友谈及此事,写下了一首《鹧鸪天》,上半阙记录的便是他少年时的壮声英慨: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在中国传统之中,文与武虽然不能说是泾渭分明,但多数文人于武事,或如诸葛亮般摇鹅毛扇(这里绝无贬低诸葛亮之意),或如李白般在诗中做侠客(同样也没有贬低李太白之意),更多的是纸上谈兵,而辛弃疾却能身体力行。这是我之所以说辛弃疾是一种神奇的存在的原因之一。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为出生于士大夫阶层的辛弃疾,自己虽然也有队伍,却甘心情愿投到农民起义军的麾下。这种行为,在士大夫自视高人一等的时代里,可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了。除此之外,辛弃疾还将他关于政治军事的见解写成《十论》《九议》上给皇帝。在他的《十论》里便说到,农民头脑比较简单,很容易就揭竿而起,士大夫考虑虽然周到却又缺乏勇气,要想成事,知识分子就应该与农民相结合。辛弃疾《鹧鸪天》的下半阙里提到的“万字平戎策”,便是指他的《十论》《九议》了。遗憾的是南宋统治者不仅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反而被弹劾落职,退隐山居。可即便如此,辛弃疾终其一生,也不曾忘记要收复旧河山。在他被贬路上经过福建南平双溪楼时,写下了一首《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多么豪迈的气魄!而这首词不仅仅只是豪迈,还有着“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片帆沙岸,系斜阳缆”的幽微曲折、意犹未尽。能在一首词里同时体现出多种风格、集豪放与婉约于一体的,也只有辛弃疾了。这便是作为词人的辛弃疾的神奇之处,也是稼轩词独有的魅力所在。南宋刘克庄便评价辛弃疾的词是“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
稼轩词可豪放,如前面说到的“壮岁旌旗拥万夫”,也可婉约,如他在《青玉案·元夕》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还可秾艳,如《满江红》里的“莫折荼靡,且留取、一分春色”。辛词喜用典,如他在《摸鱼儿》里写的“长门事,准拟佳期有误,蛾眉曾有人妒”,既用到了汉武帝皇后陈阿娇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的典故,又化用了屈原《离骚》中“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琢谓余以善淫”的句子。但就在同一首词里,也有“更能消几番风雨 ,匆匆春又归去”的直抒胸臆。
说到底,在中国诗词璀璨星河里,稼轩词是最为醒目的一颗,而辛弃疾本人,则是既开一代词风,又熟稔军事,还会亲身参与战斗。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著名华裔教授叶嘉莹先生才会说,如果要在古代诗人词人里找一位人做朋友,就只有辛弃疾了。
只是,千古之后,愿以辛弃疾为友的人数不胜数,而在当年,懂得他、愿意于他为友的又有几个呢?所以,他才会会发出《贺新郎》一词里的感慨: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青山依旧,神州无恙,先生可以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