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赵小草死了,死在一个夜晚空旷无声的公园里,他在凉亭的柱子上吊,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同时一起死的,还有他七十一岁的母亲。
其实凉亭的柱子,是不足够让他用来上吊的,或许是他的求死之志已经到了巅峰,于是他将自己勒死在了那根柱子上。红色的柱子,漆皮掉了一半,凉亭拱起的屋顶,爬满了枯黄藤蔓,这是一个悲凉的早春。
这是一年下岗潮,赵小草不出意外的被优化了,于是他便带着自己仅有的行李走出了那个赖以生存的公司。
窗外的阳光是那么刺眼,所有的东西都有新生,只有他,从新生变成衰败,最后一无所有。
母亲在家里做好了饭,赵小草坐在家里一言不发,他不敢,也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的窘迫。四十多岁的年纪,一事无成,最后却还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家来,寻求母亲的庇佑。吃完饭,看着母亲洗碗忙碌的背影,赵小草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废物,或许不能说像,本来就是。
行李并不多,以赵小草的条件来说,公司发的东西还有自己的衣服,便是自己身上所有的家当了,如今公司的东西自己都还了回去,现在的家当就剩这么一堆破烂衣服,赵小草突然想起来大学毕业那一年母亲问自己的话,“你上学这么几年,就背了一个包回来了?”
“对啊,轻装上阵嘛,还要什么东西?”他笑着回答,那时候的赵小草,对生活还有很多期望。
赵小草还是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向母亲营造着自己还在上班的假象,母亲还是会催着自己找对象。赵小草总是摊开手无奈地笑笑,然后指着自己,说:“妈,干嘛非得找对象?我这个年纪了,我就守着你就好啦”。
“你守着我干嘛?我还能活多少年?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一个人也能活呀。”
赵小草对答如流,仿佛自己从未被下岗影响过。
母亲无奈地转身走向厨房,“今晚想吃点什么?”
“嗯……我想吃猪肉白菜炖粉条”。
“好。”
两个人再没有话语,母亲在厨房忙碌,赵小草又出门寻找新的活路。
赵小草站在马路上,车来车往,他就那样看着,北风吹过的时候,赵小草裹了裹自己身上破旧的棉袄,他看着身后刚刚拒绝自己的公司的大门,突然就无奈地笑了。
赵小草面试了很多公司,以他多年兢兢业业的资历来说,如果碰见一个好的时候,应该是随便找工作的,可不好的就是,如今大多数人都下岗了。
独自走在桥上,赵小草看了看下面湍急的河流,他想,不如一头扎进去算了。赵小草晃下桥,脱了鞋子在路边的冰面上试了试,很冷,有些刺骨。
母亲打来电话,让回家吃饭,赵小草想着今晚的猪肉白菜炖粉条,突然觉得,吃完这顿饭再死,也不错。
正宗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冒着热气,母亲的脸印在缭绕的烟雾里,筷子在锅里面打捞,大雪封门,窗外已经结起了霜花。
“狗娃儿,最近工作还忙不忙了?过两天去相个亲吧,马上过年了。”
赵小草扒拉着碗里的粉条,烟雾遮挡住视线,他看向面容枯槁的母亲,“还是有点忙啊,妈,再过一段时间吧,不忙的时候。”
“唉,你再不领个媳妇儿回来,你爹在地下都不能瞑目啊!狗娃儿。”
“好了,妈,我爹都走多少年了,还有能不能别叫我狗娃儿呀,你儿子我有大名。”
“狗娃儿也是你的名字。”母亲站起身说道。
厨房里叮铃咣啷,昏黄的灯光把厨房照得昏暗又亮堂。
“这桌子不太行了,要换掉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赵小草不说话,一只手扶着桌子,怔怔出神。汤水落在桌子上,木头的四方桌,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赵小草只记得从他记事起,这桌子便横亘在屋子的中央,陪他度过了这么多年的春夏秋冬。木头桌子上布满了划痕,一侧的桌角已经变得破烂,里侧还是干净的木屑随意地立着,赵小草摸着桌子出神,不算大的屋子,这么多年也没添置多少新东西,可这件旧时代的老友却已经要被淘汰了。赵小草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这张老旧的四方桌,已经不行了,得换掉了。桌角那些随意竖起的木屑,就像是一根根锋利的尖刺,直戳戳地插进赵小草本就残破的人生里。
母亲佝偻着身子在厨房里忙碌,赵小草还是没有想好说辞,该怎么向母亲坦白自己下岗的事情。父亲的灵位就在大堂的供桌上,香炉里只剩下些香灰,赵小草点起三炷香,向着父亲拜了拜,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拜,或许是为了找寻自己的精神寄托吧。
烟雾缭绕,父亲的灵位在眼中变得模糊,赵小草想说些寻求保佑的话语,却又觉得可笑,于是只能苦笑着作罢。
这个冬天来得稍微早了一些,母亲早早地给赵小草拿出过冬的衣物,提醒他上班也要注意保暖。赵小草沉默着不说话,他想,自己应该在找到另一份工作之后再告诉母亲。
赵小草再一次被拒绝之后来到了那座自己曾经想要跳下去的桥上,赵小草咳嗽着,嘴里默念这自己的名字,突然觉得自己还真跟这个名字相配,都是如此的轻贱,像一株小草一样,随风飘摇。
赵小草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他抬起头问母亲,“妈,为什么我要叫赵小草啊?好难听啊,他们都笑话我名字。还有,你来接我的时候能不能不喊我狗娃儿,更难听啦,我会被嘲笑的。”
母亲笑着摸着赵小草的头,说:“小草乖,小草多好啊。”
赵小草不满地摇头,母亲不再说话。后来赵小草才明白,母亲说:“农村孩子,名贱,好养活。”
寒风刺骨,北方的冬天,风吹在脸上像刀刮一样,赵小草裹着棉衣还是觉得冷。摸着自己鼻子下的一抹温热,赵小草忍不住骂娘,“她妈的,怎么又流鼻血了。”
已经很久了,赵小草时不时地就会流鼻血,赵小草擦干净血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医院一趟吧。
疾病来得突兀,检查报告摆在赵小草面前的时候,赵小草早已麻木,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清冷的走廊,白色的墙壁,白炽灯散发出的灯光那样刺骨,让人不寒而栗。
太平间刚刚推进去一张床,那人被白色的布料包裹着,从此再也没有声音,就这样被推进那座冷冰冰的放满冰柜的房子,小小的盒子里,就装满了一个人的一生。
赵小草从麻木中醒来,手垂在膝盖下,那份病历报告被自己捏得褶皱,赵小草无法形容现在自己的心情,好像是泰山压顶般的感觉,却又好像如释重负。
赵小草把报告放进书包里,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赵小草的身影变得佝偻。树叶落了满地,还有未曾褪去的绿色,阳光从干枯的树枝中间透下来,洒在赵小草的身上,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赵小草努力挺了挺腰杆,但却怎么也没法直起来了。
老旧的四方桌子,母亲坐在凳子上,缭绕的雾气升腾在空中,赵小草在门外抹了抹脸,然后换上笑容,“妈,我回来了。”
母亲盛着米饭,自顾自地说话,“今天找师傅来看桌子了,人家不要,说太旧了,就是砍了卖木头也不值钱了,只能用来当引柴。”
赵小草扒拉着饭菜,含糊不清地说话,“那就别卖了,就这样,挺好的。”
母亲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赵小草,仿佛有话要说,最后却还是沉默。
赵小草紧紧地抱着背包,他想,是不是应该把自己的病历报告藏起来?还是说自己去医院试着治疗一下?
破旧的老旧窗户,上面小刀刻画的痕迹是赵小草幼时的记忆,许多年前的玻璃,被母亲擦得依旧明亮,窗口的一边爬满了爬山虎的藤蔓,只不过都已经枯黄,就像自己的身体,可是,藤蔓还可以等到春天,赵小草却不一定等得到了。翻看着手机,赵小草看了看自己可怜的余额,释怀地笑了,他嘴角向下,笑得那么可怜。
赵小草买了一张新桌子,很长,很宽,足够许多人围在一起。母亲嘴上指责着他的胡乱花钱,却又将新桌子擦得锃亮。
“妈,过些日子就是你七十一岁生日了,这张桌子算是我给你的礼物哦。”赵小草说道。
母亲佝偻着腰,不说话,脸上的笑容让皱纹更加明显。
流鼻血的频率逐渐加快,赵小草时常身上带着毛巾,不敢在家里长待。坐在空旷的桥边,枯黄的芦苇在河边倒塌,像极了那西北漫天狂卷的风沙。赵小草孤独地晃荡,他想,他要等到下一个春天,一个料峭春寒的春天。母亲要过生日了,他算着时间,他是要活过这个冬天的。
这个世界总会有些事与愿违的。我们总说顺其自然,可顺其自然不就是我们无能的表现,或许是因为无能为力,但是那都不重要了,我们无力改变现状,所以我们只能笑着说,顺其自然,随他去吧。
赵小草到家的时候,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厨房冰冷的土地上,满身尘土。将母亲送到医院,赵小草又坐在那个自己曾经坐过的地方,冰冷的走道,赵小草也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抬起头,正对面是那个阴冷的房间,赵小草想,他不要呆在那里面,那里面太冷了,他最怕冷了。
母亲的病历报告很快出来,医生摇着头叹气,“看人家年纪太大了,不建议治疗,吃药吧,缓解一下。”看着病历报告那偌大的“肺癌”晚期几个字,赵小草又一次麻木。
母亲不愿住院,赵小草开了药,便带着母亲回家。
傍晚的小路上,夕阳照在赵小草的背上,前面是佝偻的母亲,身后是麻木的赵小草。
房间里昏暗的灯光,母亲一如既往地擦着桌子,赵小草瘫坐在门槛上,从不抽烟的他如今吞云吐雾。母亲平静地开口,“没事,狗娃儿,妈活够了,妈都七十了,你看咱们村,这么多年有几个像妈活得这么久的?”说完自顾自地轻声笑了。
赵小草踩灭香烟,扑通一声跪下来,泪水止不住地落,“妈,我对不起你,狗娃儿没用,是狗娃儿没用。”赵小草抱着母亲的腿,放声哭泣。
母亲抚摸着赵小草的头,“没得事儿,狗娃儿,你看你都这么大了,我也该去看看你爸爸了,不知道他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赵小草不再哭泣,就那样瘫倒在地上,失魂落魄!
房间里已经许多年纪的钨丝灯昏黄的亮着,母亲躺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赵小草能听见房间里身体翻动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沉重,如此让人不安。
母亲吃着药生活,赵小草终于等来那一年的春寒料峭。
母亲七十一岁生日,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母子两人,赵小草为母亲唱着生日歌,新买的桌子那样光亮,能映射出母亲的面容。
赵小草开心地笑,母亲吃着蛋糕,淡黄色的奶油抹在母亲慈祥的面庞,母亲说想要出去转转。
赵小草跟着母亲走。那是一个公园,因为冬天掉落的藤蔓和树叶,还没有重新生长,母亲坐在长椅上,安静地吃着东西。半夜的公园,赵小草和母亲孤独地坐着,母亲身上带着最后一些药品,“别再买药了,小草,妈不用吃药,妈到年头了。”
赵小草哭着点头,他知道,自己现在买药的钱都已经不够了。
母子俩安静地聊天,空旷的公园里,赵小草听见寒风呼啸的声音,这应该是这个冬天最后的一场风了。
扔下已经空了的药瓶,残存的一点蛋糕还扔在地上,母亲已经没了呼吸。赵小草跪在地上痛哭,鼻血就这样滴落在地面上,将这个夜晚染红。抱着母亲冰冷的身躯,缠绕在母亲脖颈上的那根绳子,仿佛成了压在赵小草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赵小草跪在地上,朝着母亲的方向,用一根破败的绳子,结束自己的一生,失去呼吸。
老房子里,父亲的灵位在大堂的中间立着,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破旧的四方桌静静地躺在赵小草的房间,钨丝灯被风吹落,碎成一地碎片。
脏乱的书台,上面放着赵小草幼时的记忆,收音机里还残存着母亲教会赵小草的歌曲。
很多年前,一个26岁的母亲看着怀里的孩子笑得那样开心。月光透过云层,房间里只剩下呼号的风声。
你听,北风把每个烟囱当口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