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姥爷第一次到舅舅新房子是在某年除夕,具体时间我有点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与姥姥早早动身互相搀扶着坐了一个钟头公交车来了城里。
在此之前爷俩就年夜饭在哪吃的问题吵过一次架,姥爷执意要在自家小房子里过,打我记事开始这个传统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可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一间二十几平的屋子里始终有些不自在。
舅舅提议去饭店,姥爷没有同意,一家人拗不过他最终将地点定在了舅舅家里,在二十多层高的一栋新房里。
姥爷耳朵不好,讲话要很大声他才能够勉强听到,舅舅站在楼下大声对姥爷说:“这么高的楼,你腿脚也不方便,非得上去干啥。”声音像是吵架一样。
姥爷声音很小,“那不是有电梯吗。”
那也是老头和老太太第一次坐电梯,电梯里的二老显得有些紧张,不停在感慨:“我哩乖乖,现在的科学技术真发达。”
舅舅看着老人蹒跚着步子只是叹了口气。
上个月23号夜里九点,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心里隐隐不安。
“你姥爷走了。”父亲的声音有些疲惫,“在医院摔了一跤,人刚走。”
我许久没说出一句话,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回忆起姥爷的音容笑貌,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涌上心头。
妻子皱着眉头,问我出了什么事。
“明天请个假回来吧。“还是父亲打破了寂静。
“好的,爸。“
挂了电话我呆立在原地,没有想到这个可爱的老头那么快就从这个世上离去了。
夜里下着细雨,才四月的天气却有些闷热,妻子开着车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
“没事,你开慢点。”我哽咽着,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
昏暗的车厢,寂静的公路,伴随着我的小声啜泣,气氛悲伤沉重。
我等着回去看姥爷最后一眼。
2
我从不觉得舅舅是个多么孝顺的好儿子,记忆里他总爱同姥爷吵架,直到最近几年姥爷几乎听不到声音方才有所收敛。
舅舅是唯一的儿子,又是家里的末小,姥爷对他宠爱有加,这一点母亲和姨妈都看在眼里,不好说什么,就连这套新房子也是老头攒了半辈子积蓄替他付的首付。
年夜前的口角不过是父子俩的日常一幕,饭后,姥爷执意要走,舅舅喝了点酒说话有些冲:“要来的是你,要走也是你,就不能在这住一晚上吗?”
姥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母亲打了车送他二老回去。
到家后姥爷发现丢了一百块钱,寻找无果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用我妈的话来说,好久没见他那么精神过了。
在此之前他还给每个孙子孙女各包了一千块钱的红包,可就是这一百元钱让他乱了阵脚。
舅舅仍在一旁添油加醋:“跟你说了不让你来,偏不听。”姨妈打了他一下,“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最后母亲拿出自己的钱,谎称钱掉在了床底下,老头小心地捡起钱,包在了手帕里,这才作罢。
其实也不光是舅舅,有些时候连姥姥也会与他吵得不可开交,原因无非是姥爷陈旧的思想,再者就是因为钱。
姥姥的退休金在舅舅手上,平日里开销都要找姥爷讨要,而姥爷却总嫌她乱花钱,老两口的矛盾也就此展开。
老人的节省是改不掉的,他总说年轻时日子苦,吃不上饭,于是有时剩下的饭菜,添上几片烂菜叶大白饭又重新放炉子上炖着,能反复好几次。
“这都几天了,还吃!你身子越来越差,就是吃这东西吃的!”舅舅看着这一锅东西,略显无奈。
“你是没过过苦日子,闹灾荒时候,连树皮子都得吃。”
“这都啥年代了,还是以前吗?!”
舅舅结婚后,姥爷和姥姥腾出了房子,搬到了老房子里,想减轻他的负担。
房子重新装修,钱也没少花,却令他和子女们的距离变得远了起来,我想这也是老头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我们都不在身边,自然放心不下二老,舅舅给他买了个老人机,怎么教姥爷他也学不会,“我都这把年纪了,买这东西干啥,怪浪费钱的。”
舅舅懒得和他白话,反倒是姥姥闲了就给儿女们去个电话,姥爷在一边听着,脸上不时笑一下,叮嘱姥姥几句,让她把自己想说的说给我们听。
比如他总对我妈说,“家里还有不少羊肉排骨啥的,来拿点不?”
有时母亲也会不耐烦,大声地说,“咋又买那么多东西,你俩吃得了不?”
姥爷显得很委屈,“这不想着你们都来,那不就吃得快点了嘛。”
每次他打给舅舅都会让他少喝点酒少抽点烟,舅舅又会和他争吵起来:“你也少吃点剩饭!成天那么省就跟我们亏待了你一样。”
有一次姥爷出去拾捣麦子补贴家用,中途晕倒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老人营养不良,得吃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多休息休息。
舅舅看着医生鄙夷的眼光也只是苦笑了一下,扭头对病床上的姥爷说:“人家说你吃得不好,以为我虐待你呢。”
姥爷气得满脸通红:“他知道个屁!”
“大热天的你出去忙活能挣几个钱?家里就缺那点钱?你自己身体啥样没个数吗。”
姥爷赌气地说:“能挣一点是一点,不用你管我!”
舅舅待会还要上班,就打了母亲电话,“姐,等会你给老头炖点鸡汤带过来,我上班去了。”
姥爷在医院待了一天就让姥姥搀扶着他出了院,舅舅看着空空如也的病床气不打一处来,赶到了姥爷家。
“我就知道你得回来,医生说你得观察三天,出了事可咋办?”
“我问了医生,他说住院费一天五百,那不是抢钱嘛?再说那地方哪有自己家待着舒服。”
“你爱咋样咋样吧!”
之后我去看望姥爷,姥姥对我说,“你姥爷身体不如以前了,不愿住那也不光为了省钱,住在那他老觉得心慌,担心自己就这样走了,再也看不着你们了。”
我看着半倚在床上午睡的姥爷,虽然那时年纪还小,可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赶回老家已是午夜,父亲告诉我姥爷的遗体已被拉去火化,“你姥爷下午就从医院回来了,说啥不愿待在医院,可能知道自己没多少时候了吧。”
母亲红着眼看着我和妻子,“怎么穿那么少,你爹也真是,大晚上还和你们说这种事,夜路黑,不安全,我去给你们拿件外套。”
母亲腿脚不好,说完便扶着腿站起身,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
我赶忙扶起母亲,“你妈蹲在这一下午了,给你姥爷打氧气。”父亲在一旁说。
看着母亲的样子,我一时没忍住,放声哭了出来。
3
舅舅喜烟酒,年轻时醉过几次早就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每次姥爷都会出来寻他,打着手电,在一个个寒冷交加的夜里给他披上一件大衣,没有责怪,只是与他一起蹲着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嗑。
天虽冷,可舅舅身上披着的衣服却让他感到了一阵燥热。
直到现在每每回忆起这些的时候舅舅眼眶还总有些湿润,我同舅舅感情要好,抽烟喝酒多半也是跟他学的。
有时喝得开心了他还会说:“小子酒量可以啊。”
即使我酒量再怎么增进也是喝不过他的,我问他:“姥爷说你以前经常喝醉我咋不信。”
舅舅抽口烟,叹了一声,“谁还没个心烦的时候。”
聊起姥爷时他的心态则要平静许多,我猜他始终记得十几年前姥爷的那件外衣给他带来的温暖。
每当我抽空回去,姥爷一早就让姥姥拾掇了一桌子大鱼大肉,我有些无奈地对姥爷说:“姥爷,咋又弄那么多,吃不了回头舅舅又得给你扔咯。”
姥爷双手扶着桌子,瞪着眼,凑近了耳朵问我:“啊?你说啥?”
我又把话重复了数遍,用了类似吵架的架势才令他听清楚。
“一会儿你舅还得来吃饭呢!”
我这才发现姥爷更瘦了,耳朵也更聋了,黝黑的脸上又新添了几道深深的褶皱,就连眼神也有些混沌,上下打量了半天还险些把我当成了表哥。
姥姥在一旁眼睛笑成了月牙,对我说:“这几个姊妹里头,你姥爷最疼你舅。”我十分喜欢姥姥的笑容,开心时比孩子笑得还甜。
我也笑着附和:“那是呦。”
我对姥姥说:“姥爷咋又瘦了。”
姥姥叹口气:“唉,年纪大了饭吃不多了,成天就盼着你们能来看看他,有时候躺床上想你们想得都抹泪。”
姥爷转过身掀起了褥子,又一层层掀开下面的席子,总共有几层我数不过来,动作缓慢,这一过程持续了很久,终于从最下面的床板上翻出了一沓报纸。
我看着姥爷干瘦的身影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
他把报纸拿到桌上,又小心翼翼的摊开,里面还有很多层纸,一一翻开后从里头拿出了几百块钱塞给了我,脸上的皱纹绽放成了一朵花,张着嘴露出了仅有的几颗牙齿,笑着说:“姥爷也没多少钱了,这点你拿着买车票。”
我再三推脱,“我有钱,我有。”
姥爷耳朵不好,见我不收,只是板着脸,作生气状:“拿着!”
姥姥替我接过钱,塞进了我的口袋小声说:“姥爷给你钱你就拿着,你姥爷有钱着哩!”
我摸着口袋里因为放置久了略有潮湿的钱,感受着它沉甸的重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吸吸鼻子,又塞给姥姥一半:“这些就够了!”
姥姥拗不过我,脸上有些不悦。
舅舅正好推门进来,姥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久等过后的欣喜。
我赶忙拿出备好的烟酒打算招待姥爷和舅舅,舅舅拦下了我:“你姥爷身体不好,别让他抽了。”
我掏烟的手愣在了半空,一股无力感涌了上来。
我仿佛突然就明白了老人最想要的,其实就是子女们的陪伴,仅此而已。
尽管紧赶慢赶,我还是没有见到姥爷最后一面,没有见到父亲口中,在弥留之际仍对着人眯着眼睛,露齿笑的那个姥爷。
丧葬期间我好像没有太多悲伤的情愫,也没怎么哭,很奇怪。
而当葬礼结束,可以休息一阵的时候,我望着姥爷空空的床铺,安静折叠在床上的被褥,床头柜上吃剩的半块糕点,还有床前那台老掉牙的电视机,眼泪就不要命地流了下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好像随着这些物件的老去,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那之后我在每个夜里都会想起姥爷,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开的事实。
4
舅舅一进门,姥爷便步履蹒跚地迎了过去,“饿了吧,快坐下吃饭吧。”
姥爷也听不清别人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声音沙哑得很:“年间那事是我不好,以后年夜饭的事就听你们安排,我也老了,忙不动了,你们只要能聚齐在一起,一大家子人我看着也开心。”
姥爷顿了顿,“你妈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大房子,我带她去看看也了了她这心思,房子那么大,我都替你感到高兴。”
舅舅手里的酒瓶停在了半空,眼前雾蒙蒙的,他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深切地叫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