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被定在下午六点,我提前了一刻钟到达,比较没那么显眼。进屋后在场每个人都不约而同打量过来,每个人的背后都悬着根鞭子随时将他们抽打。卡拉来得更早些,坐在离门最远一端,他左手边位置空着,我很自然靠过去,他伸手拦住了,说帮人占的,我移驾到隔壁。果然是跟这儿格局最不协调的一个人,我自始至终不吭一声,全力吃果盘和几道开胃小凉菜,把自己隐匿起来,只要没人找我搭话,我就不至于感到难受。
之后的十分钟里又有同学三三两两加入,一张大圆盘即将坐满,店员陆续上酒上菜,喧闹正式开始了。
我斜对面几名女生们正兴致勃勃地忙着唠嗑,时不时统一把脸瞥向某个男生,等对方一副暗爽的表情羞答答回望过去,她们又迅速将视线挪开了,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然后抱在一起咯咯地笑。我目不转睛盯上一位在摆弄手机的中短发波波头,她偶尔不安分地坦露雪颈与锁骨。我印象鲜明记得女孩儿手背上有过小刀划伤的痕迹,“疼痛使我感觉活着”。她喜欢与周围人聊些关于死亡的话题,她对三十年前一出青年朦胧派诗人自杀的悲剧的评价居然是……治愈。她课桌抽屉里经常藏着套大部头的言情小说:
——说出句“爱我”就那么难吗?
——我爱你。
——太晚啦!
我都要吐了。
大部头颜值倒颇高,端庄清秀的五官但凡你见过一眼就不可能会讨厌。她还有个令人羡慕的充满诗意的名字,而她本人却觉得这毫无意义,用她的话来解释,姓名不过是灵魂暂居凡间的一个符号罢了。我怀疑自己已一不留神被代入进哪部书中的俊俏男主,因为刚才大部头发现我在偷瞄她,立马涨红了脸,嘴唇抿得紧紧的。我滴宝贝,眼神不轻易说谎。
我邻位坐着的是位事儿妈的姑娘,发出杠铃般笑声简直折磨我耳朵。我和卡拉当年总在背后喊人家“月亮”,她长着一张极富辨识度的鞋拔子脸,“独眼巨人”怎么没到场啊,以前她俩可是一对最要好的姐妹花了。女大十八变,如今月亮也出落得有几分姿色——不像那时候,大家总是愁眉锁眼的。睡眠不足。她今天穿了件赤红色单排扣皮草大衣,十足的职场派头,一副豪乳若隐若现。弹弹的月牙。我咽下好色的口水,这很正常,看美女能使人身心放松,欲望因此格外高涨,像只小泰迪!我巴不得赶紧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好好为自己撸一发。老男孩要出洞啦。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变色龙。他神态悠闲,还梳了个潇洒的油头,当门被推开时,从屋里扑出的强劲暖风把他兜帽和额前一小撮呆毛吹得高高飘起,他觉得他现在造型非常不错,他对这样的出场秀很满意。
变色龙伸头探脑的,一双肿泡眼突然跟我对上,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朝我和卡拉这边走来。不得不说,真是人靠衣装,虽然变色龙依旧一张坑坑洼洼的脸,两头窄尖,但气质打扮瞬间和我这loser拉开差距,反而成我们三人中间最靓的崽啦。我嫌弃他身上抹了齁奶油似的黏糊气味,使劲摇头甩手让他远离,可看他死乞白赖架势是坐定这儿了。高中下晚自习就是,他脚底像长满吸盘,除非把每道题目解完,否则谁也撬不动他。这尊大佛唯一一次逃课是被卡拉撺掇,咱仨翻外墙去那种专门给情侣开的私人影院看了一整晚的《无间道》。我喜欢三部曲里的第二部,回溯过去的事总是有着无穷魅力,卡拉喜欢一,变色龙却坚持称第三部是最好的。他瞎了眼了。
“我想死你们这些坏蛋啦,尤其是你。”变色龙用指头戳在我胸口一、二、三,三下,“每天过得蛮不赖吧,站长?”
我不太愿意搭理这人,他有时候说话没边,只随便“嗯”了一声就给糊弄过去。见我毫不热心,他并不气恼,慢条斯理给自己舀了碗热汤。
“你知道老爷子刚做完第三期化疗吗?”
“不知道,你干嘛一上来告诉我这个?”我看着他嗦嗦地把食物往嘴里送。
“没什么,我以为你知道,我还想问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是头一回听说,不发表见解。”一道清炒甲鱼丸子被端上桌,我忙架起筷子和碗。
“要不要趁有空去看看他?”
“你怎么不问问别人?你怎么单单盯上我?”我一边咀嚼一边瞟他一眼。
“你当真这么想的?”他有点出乎意料,这副好管闲事模样让我打心里暗自发笑。
“我不去,就算去了有什么用,我又没本事给他看病治病。”
“唔,我只是说说罢了。”
“我一亲戚得了差不多毛病,”卡拉翘着二郎腿,正在用手背擦油嘴,“本来他身子骨硬朗,直到堵塞的排泄物穿透他崩溃的肠子里。”
“老爷子气色挺好,他说医生筹备给他插根管子,能让肛门像全新的一样,坚持几十年都没问题。”
“我可不希望自己老了以后会装上那玩意儿,连屎也拉不好的日子……妈耶,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呢?”卡拉翻起白眼来看向天花板。
“你们非得在餐桌上聊这个吗?你们没话题可聊了吗?”我粗暴地打断二人。
“凑合活着呗,年轻的时候日短年长,年老的时候日长年短啊。”变色龙耸耸肩,故意无视我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狗屁心灵导师吗?”我嚷嚷道,“你俩要这么喜欢聊天的话,就去找月亮吧,她特能说,停都停不下来。”有几个人好像注意到这边了,我得收敛点儿。
变色龙仍在没完没了地与卡拉攀谈,我礼貌冲他比个中指,他则回敬我一个咧嘴的笑。幸灾乐祸。
社交的润滑剂啊——这一桌子菜还没上齐,酒却已过三巡。男生们争相叫嚣着找人旋酒,各自觉得自己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女生们眼神迷离,不时发出暧昧的笑声。房间越嘈杂就越显得我孤立。我右边这俩家伙已经喝high了,卡拉起身说要再拖箱啤酒来放到座位底下方便续杯。
“你哪儿不舒服吗,”变色龙重新把头转向这边,“或者,遇到什么糟心事儿了?”
“我?我很好啊,我很好,我有什么问题吗?”
“是啊,你看起来有点……有点踧踖不安呢。”
“你很关心我嘛?不过你看错了。”我真忍受不了他,满嘴跑火车,你常常分不清他是在好好说话还是在戏弄你,可能因为他有股子傲气。也可能正好相反。
“咱们意见相同,我也不愿来这种应酬,每次聊得正开心就要面临散场后的寂寞,无趣啊。搁以前你会怎么说来着?对了,‘枯燥,真他妈枯燥!’”
“是挺枯燥的。”
“你在想啥呢?”
“不劳您费心。”
“别这么不近人情,找点话题嘛。”
“你可以在你构筑的思维宫殿里自己与自己为伍,跟这种状态共处,那样就不必来骚扰我。”
“你干嘛老和我闹别扭,我纯粹是看你被隔开才想和你好好谈谈,你不想变成‘装在套子里的人’吧?”
“我他妈可没有被隔开,而是你们、是你……算了,我没义务跟你解释清楚。”我该闭嘴的,我说得有点多了。
“我明白我明白,是保护壳是盔甲,嗯?怎么效果好像有点适得其反呢。”
我不理解他话里用意,紧惕地没有说话。
“虽然现在讲这话好像有点来不及,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小心点儿吧。”
“你说什么?!”
“我说,叫你小心点。”
“你说的‘小心点’是什么意思?”
他表现得根本没当回事。我觉得这人更加讨厌了。
“你听不到我话吗,刚才说的‘小心点’是什么意思?”
“就是……小心点啊。”他面露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边把斟满的泛着沫子的酒杯举到唇边,“呋,呋。”
“我为什么要小心?”
“没什么,你太较真儿了。”变色龙神采奕奕,“别逼自己太紧,会透不过气的。”他把脏爪子搭到我背上,“来干一瓶怎么样,以咱这交情,至少碰一杯吧?”
“你再碰我一下试试?”我本打算压低嗓门警告他,结果不小心传遍整间屋子。
周围陷入窒息的停顿,没有人动。我连赴死的心都有了——永别了,据说因吸入过量一氧化碳的人,尸体面带红润与微笑,非常好看——好在片刻后人们又聊开。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要是他再敢放出些个屁话来,我发誓会让他好看的。
变色龙跟我算不算好哥们儿呢?当然不算!我们是由于卡拉才得以互相认识,否则高中三年里可能连十句话也说不上,就算会经常聚一起交谈,但关系从来称不上铁板一块。他当下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挑衅味浓浓的,我猜我俩今晚可能会碰一碰。
“你近来主要在干嘛呢?”
“瞎忙活呗。”我冷冰冰答道。
“你大学里是学什么的来着?”
“……啥都学一点。”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对啦,统计嘛,我好不容易申请到了辅修名额,争取多赚几个学分,你能给点什么建议?”
“不是统计,你这蠢才!”
变色龙本科是工程物理系的,邓稼先是他前辈。马兰花开。我十分羡慕学这专业,我觉得他握住了整个国家的命脉,有种浑厚使命感。我以前念的是会计,因为我爸有位同事兼好友是从文员转职干会计,据他说这行工作稳定能赚大钱。算账这种事儿,哪儿都有人教,偏偏除了学校。
变色龙来了精神,先询问了几条与选课相关的内容,然后滔滔不绝地跟我探讨起财经时政,从共享单车聊到了贸易争端,又从一带一路聊到了特朗普和美国大选。只接受过一年高等教育的我,慌张全写脸上了。这家伙真是难缠。变色龙最后还抱怨了一波居高不下的房价,但他对调控措施的合理性提出质疑,认为取消土地管治,彻底交由市场选择才是正解。我反驳他,我认为他在咸吃萝卜淡操心,于我而言,十年前超市买一罐可乐的价格是两块五,现在呢,它还是两块五,这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我不在乎。我俩谁更有道理?
“可乐刚涨完五毛单价呢,主要受铝加征关税影响。”
“我丝毫不怀疑,您说涨那就一定是涨。”
变色龙狂妄自大到给我扣上个不学无术的帽子,他说的……其实没毛病。换作别人的话,我会和他据理力争,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垃圾,但显然变色龙是比我更优秀那个。如果把全班投放到人才市场里供雇主们打分,毫无疑问他会处在正态分布的最右端,卡拉和我在另一端——社会底层小青年,我俩都是边缘人。
“需要与时俱进呐。”
“我才不要每天被一堆乱七八糟的无效信息塞满,我专注自身来提升幸福感。”
“你得学会……甄别,算了,我好像高估你了,当我没问过你吧。”他口气酸溜溜的,极尽所能挖苦我。这是在宣战。
“什么意思?你在暗示什么吗?”我极其羞恼地看着他,他正一圈圈摇晃喝到一半的酒杯,“难道你以为我啥都不懂?”
“哦?难道不是吗?”他仍微笑着,眼神中却充满鄙夷。
曾经的变色龙不过是个邋遢鬼,一到夏日天就拿手背放进咯吱窝里掏几下给别人闻。他对我也这么干,我至今记得那气味,完事儿他还“嘿”了一声。这人就是有病。
“那你等着瞧吧,直到我——”
“走狗屎运?”
“直到我!——”
“小孩子才配当梦想家,你只是没长大。”
某种不祥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再次眼巴巴望着他,他瞳孔里闪着光,分明是把我看透了。已经有不少人在带目的性地往这边瞅,更加让我心慌。
“嗐,我有些醉了,别往心里去啊,夹个菜吃。”
“别对我发号施令,你这乡巴佬土炮!”
“控制你好脾气,坏脾气会害死你。”变色龙明显不高兴了。他脸上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少在那儿自以为是,我知道我是哪种人。”
“别骗人了吧。”
“你又觉得自己懂了?”
“是你没懂,是你没搞清楚现实。”他嗤之以鼻地说。
我不停思量着,一股强烈怀疑的冲动促使我绕过变色龙:“是你走漏嘴,是你把咱俩对话告诉他的,对吧?”
卡拉懒洋洋看一眼,单边耳朵用手扩住,装成隔老远似的。
我语气更加尖锐:“我说的对不对,快点告诉我,告诉我!”
他摊开双手表示不知情。
我和变色龙面面相觑,我不知道这人怎么知道的,反正他应该知道了,起码是有所觉察。不得不承认,变色龙虽然土得掉渣,但头脑运转灵光,他只是单纯的——丑(chǒu)。猜中我底细的他随时可以用那副好脑瓜来捣毁我,我的名字可能在聚餐结束前被在座各位大量提及,靠议论我给他们带来快活的空气,有关我闲话的版本很快会比嚼舌妇们嗑剩一地的瓜子壳还要多。想到这里,我感觉一阵反胃,全身发冷。
“你在担心什么?”
“关你屁事!”我咔咔地扳响每一根手指关节。
“哦?戳到痛处了吗?”变色龙眼看时机成熟,要开始来调理我。
“你究竟了解多少,一五一十说出来吧?”我强装镇定道。说来也奇怪,既然认定了担心的事已然发生,反而有几分解脱。
“老爷子最近在病房里和我谈起你,他说你身上有种他捉摸不透的东西,指不定哪天你做会出些不得了的事。我倒忘记问他,是好得不得了啊,还是坏得不得了。”
“是的是的他是对的,”我语速快得飞起,“我就这么差劲一人,差佬满意了吗?要不要见光地去给他汇报一下?”
紧张危险的气息在屋里蔓延,众人虽然没有看向这边,偶尔东张西望,但一个个已经削尖了耳朵,刚刚的对话对他们来说一定像猫闻着腥一样。变色龙还要往回翻,我假装听不见他的冷嘲热讽。
当年高三暑假,变色龙独自跑理发店染了个色儿,嚣张红毛。那时候高考分数没出来,班主任以为他是发挥失常,精神遭到巨大打击,唏嘘一番顺便把他头发抓手里掂了掂,说要去陪他剃掉。他说不用,他反而自豪地告诉身边每一个人:“现在,我有属于自己的风格了。”
不讲武德搞偷袭!是察觉言语的侮辱不足以激怒我吗,变色龙突然抓住我跟我动起手。呜啦,要来活儿啦。我不惯着他,正欲举胳膊抡回去,在子弹上膛的一秒钟里,我袖子反被对方撸起。变色龙屏住了气息,其他人好奇心也在此刻上升到顶点——这是一条羸弱的惨白的手臂。大家有些小失望,唯独我的心一沉,像被推落悬崖的感觉,差点没命。
“是另一只。”一个严肃单调的声音说。
我咬牙怒目相向过去,说话者的脸上有种微妙表情,那是卧底和叛徒才特有的表情。他太惭愧了,根本不敢跟我对视。
滚烫的血流直往天灵盖上冲,我现在每颗脑细胞都进入活跃,很快看明事态:为什么变色龙今天每句话都像在和我打哑谜,为什么那俩人能一对一答流畅得像事先排练过。他们可太能演了,害我像只猴子被耍得团团转。卡拉同我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反过来想,若不是有什么杀父夺妻之恨,若不是厌恶到骨子里,还能是何居心?他也许就为了这个目的才骗我上这儿来,甚至不惜扮演“内鬼”的角色。他给自己安排了个有利位置,饶有兴致地观赏一头蓄势待发的捕食者如何对付一只坐以待毙的猎物。
“能让咱开开眼界吗?”变色龙把话挑明了。他们串通好不再拐弯抹角。
“你——不——配。”我操着最狠的话一边把两只手坐到屁股下面。
“所以是真的啰?”
“管好你自己吧。”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以为你不会这么不靠谱,我以为你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又到了哪种地步?”气急的我反唇相讥,“快跟我说说,你已经高不可攀了是吗?你觉得自己熬出头成为个人生赢家了?”我很后悔说出这话,因为全场都安静了,大家无一例外地瞠目看着我。谁能从后面崩我脑瓜子一枪,帮助我早点儿解脱。
头顶的水晶灯适时闪烁了几下,一明一暗的,房间仿佛瞬间坍缩,舞台上只留下三个人——我,变色龙,卡拉。他们同时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我也沉默不响。我曾天真地误把卡拉当成一根拔河用的绳子,一整晚都在盼他说一句:“变色龙就是个傻逼”,然后我会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告诉他:“谢谢,我知道。”然而这一幕并没有发生,他的无动于衷让我愤怒。落井下石?他啥玩意儿也不是!
人与人之间真的能够做到坦诚吗?
学生常被比喻成用爱浇灌的祖国花朵,其实呢,他们一点儿不纯洁,他们啥都懂。上高中那阵儿,受到老师以成绩或者家庭背景差别对待班内学生影响,潜移默化一些同学对卡拉的态度也产生了不小变化。记得刚入学时候,大家都说变色龙这人很油,他眼珠子转得飞快,还喜欢耷拉着个脑袋,卡拉则总是仰着鼻孔说话。然而到毕业,人们对他俩评价却来了个大翻转,变色龙谦恭木讷,“吊车尾”的卡拉成了从头坏到脚那个。我不怪他们,那些给他们灌输这种意识的“园丁”才是酿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呢——一场你争我夺的生活,不是你吞食我了呀,就是我生吃了你——毁人不倦。我也是每年百万大军当中一员。这样的做法真能带来多大好处吗?即使他们未来投身工作和组建家庭以后也会不自觉与别人暗暗比较,夹惯了的他们根本不敢闲着。无穷尽的自我消耗。这些口中志同道合的同窗甚至是最好朋友,表面上这群人一团和气,实际上彼此之间又交心了多少呢?龌龊,阴险,庸俗,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我明白了卡拉可能也早已把我当成一个潜在的敌人、对手,他为自己的境况稍好于我而洋洋得意,收获宽慰,靠优越感安身立命。我有点儿可怜他。
我用了比先前更麻利的速度剥开两根香蕉食稍微稳定下心情,之后继续与变色龙相互讥讽着,全然不顾其他人。他有太多地方甩开我老远了,我则恶毒地盯着他长相的弱点来攻击,说的都是些缺乏逻辑、混乱且难听的话。我乐得见到某人浑身不自在地坐在那里。
逐渐地这场舌战就像比试腕力,不过是我落入下风成了手掌翻过来要被按在桌子上摩擦那个。现在我很困惑,为什么在如此难堪的情况下变色龙依然能够做到从容自若,丝毫没有气息的颤抖,难道是这几年活跃的人际交往使他学会了掌控焦躁与愤怒吗?反观我呢,满面通红,口不择言。我明白自己命中注定没机会胜过他——仅因为他更擅长照着社会教的那套规矩行事。行嘛,我擅长忍气吞声,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有件事儿我很好奇,你跟我一个人说说就好。”变色龙脸上保持着一贯的轻蔑态度,并且狡猾地用视线左右圈了大家一遍,好让他们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这边来,“毕业的那个下午,你看到他了对不对?”
“谁?话说完啊,你嘴巴瘸了吗?”
“你们把办公室搅得一团糟,出来时你看见他了,但你直接跑了。”
我脸色霎时变成刷白。说实在的,这话题就像个地雷。
“绝不可能!”
“千真万确。”
“能不能消停会儿,你俩又在吵什么呀?”月亮率先搭腔,与她无关的事,她也总乐意掺上一脚。
变色龙两根爪子轮流敲打空杯子,喋喋不休念下去:“我当时在教室找老爷子商量填报志愿的问题,直到透过窗户看见你鬼鬼祟祟从办公室里跑出来。”
我拼命甩着头,这是我无言的拒不承认现实的回答。
“你逃走前,我看你朝这儿探了好几次头,你一定也发现老爷子注意到你了。你这混账躲别人屋子里一通乱捣,图啥呢?你后来找过他没有?看来是没有。”
在劫难逃啊,出门前还指望从衣橱里翻出件隐身斗篷的我一定想不到一个半小时后自己竟会比套上条纹囚服更醒目。数十双逼视的眼睛同时向我聚拢,我非得说点什么了,而我什么都说不出。在这份非自然的静止中,我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像被熊熊烈火洞穿了胸口。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荒唐事?老爷子可没对不起你,他一向那么重视你。”月亮啰里啰唆地说。
“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干嘛非得咬他一口?”大部头用严厉的阴森森的语气对我说。
“别胡说八道了,我可没那样做!”忍耐吧,忍耐吧。
“可你从感情上就是这么做了,你这条白眼狼。你把他咬得体无完肤,他心一定被你伤透了。”她很聒噪,我有点厌烦她了。生殖器萎缩。
“我没做什么,是他自己把自己搞垮的,躲不掉的。”
“无论如何你都不该这么做,一个要退休的人最后一天遇到这事儿一定很不好受。”月亮说。
“都是拜你所赐。”大部头点点头,附和着瞟向我。
她还在拱火,真气死我啦。坦率地说,大部头长得一点儿不好看,她鼻子太塌,且有个屁股下巴,就连她胸部发育也不怎么良好。苦了将来至少两代人哟。能不能来个人提醒她,下次不把割开的手腕泡在温水里的话,血液很快会凝固的。
一根筷子从我指尖滑落到地上,下腰去捡时,我发现变色龙仍像刚才那样不错眼地看着我,他身体起了点变化,变得越来越巨大,越来越不像他。
“为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我几乎是在嘟囔着问对方。
他目光斜视,头却不动,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
“我谁也没告诉,我跟任何人都不曾透露,因为老爷子交代我没必要声张。他还替你辩解,觉得你跟那天许多人一样,只是情绪在释放而已。他口口声声说想让小事化了,不过更可能的其实是为照顾你颜面吧。”这厮真有伶牙俐齿呀。“我会留意你,看你是不是继续是这副鬼样子。”他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周身仿佛散发出正道的光。
树活一张皮,仅存的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是驱使我要回怼回去的,但我害怕激怒变色龙,担心他做出什么更加不利于我的事情,于是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下去。我真傻,真的,找个那种狗屎玩意儿倾诉,重温那点儿破交情,我干嘛非得让自己丢人现眼呢?
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飒飒的感觉,一团黑影顷刻间笼罩我,它的轮廓投射在地面上,愈发分明,我终于看清楚——是五根手指的形状。我果断纵身向前飞了个跟头,方才避免了被这摧枯拉朽的掌法压垮的命运。
那不是变色龙坐的位置吗,他去哪儿了?不,不对,他就是变色龙,而且不只是他,在场每个人都变了。从我的视角看过去,灿灿金光延绵无尽头,诸多菩萨、金刚、罗汉从八方四面将我团团围位,有着法天象地宏伟的他们一个个合掌齐呼:“善哉!善哉!”
时隔数年,那种压迫与无力感再度苏醒了。原来它仍深深扎根在我心底。
断壁残垣中,灰尘与浓烟冉冉上升,嵌进去的手掌被拔出,在空中悬浮、翻动、伸展,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第二次向我扑过来,逼迫我在巨人丛林的脚趾缝隙间不停穿行躲避。你、你、你,你是专程来收服我的吗?
我逃到路尽头,单膝跪在地上,呼吸急促,心怦怦直跳,我猛掐大腿里子压制这股冲动才使他们集体变回来。从饭桌上那堆不安的眼神中,我推测在旁人看来,我刚才也许做出了一连串发昏与着魔的无法理喻的动作。他们一语未发,我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就这么任由事态发展。我感到自己要石化了——退化成石头。
爬回座位边沿,百无聊赖的我开始给自己倒酒,杯子里啤酒一股尿色,很苦,我却还是干了一口又一口。酒精让人终止思考,我将空瓶子摆在桌上一个个码好,“风车”,我心中对这家酒厂的感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我不善豪饮,不然眼睛会懵圈胃容易胀痛,一般二斤下肚便就此打住,那天是第一次喝这么多,算是开了个头。我准备喝个一醉方休,等吐得像个消防栓就躺平在马路牙子上,这样纵使不溺死在酒里阻塞的呕吐物也能协助我早点咽气身亡了。酩酊大醉的感觉跟平时真是完全不同,我把酒杯举到面前,可能已经口齿不清连视觉都出现偏差,一切好像蒙上了一层雾一样迷离恍惚。
收缩的瞳孔,杯子曲面映出一张面目全非的脸(长)
心在震荡每一根肋骨都在摇晃,无处安放的腿(短)
手板眼见功夫,有没有人想跟他换(长)
我想跟他换(短)
你蒙得了一时,可你蒙得了一世吗?
一声不吭,两耳不闻窗外事(短)
能力不足,陷入羞耻的绝望(长)
竞争,斗争,相互拆台,相互利用。
不敢轻举妄动,夹在现实与空想之间(长)
被各种怪胚找麻烦,被食物噎住喉咙(短)
一张垂死,挣扎的,脸。
路都是自己选的,怎么还呆得下去(长)
是吗,笑爷?
别,别这么叫我了,我听腻了(短)
滑滑的像下水道里的油脂(长)
哭出来吧,很久没哭过,好像十八岁那个夜晚(短)
爱哭的孩子有奶吃,是不是有些太迟?
找准时机,蓄势待发,迅雷疾风(短)
满心鄙夷,一念之差,别无选择。
虚度生命的人,除了默默死掉没有第二条路(短)
事情顺理成章,早也罢晚也罢,他们不过人云亦云一下(短)
这是你生命意志顽强的体现(短)
这是你长大的动力,这就是癌。
拍皮球球球球球球球球球(短)
是那小子吗(别跟他对上眼神),就你看的时间最长(短)
对,对,就是他,请你告诉他对这个可恶东西的看法。
信口开河,鬼迷了心窍(短)
行为举止怪异,无缘无故发疯(短)
这人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短)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他只是脑子有点问题。
他把酒一口闷掉,扣住杯子,好像要朝谁扑过去似的。整得真像那么回事儿(长)
我是他的自我厌恶与无能狂怒。
“来打一架怎么样?”我的英雄气概让其他人惊呆了。变色龙本能向后躲闪,椅子倾斜“锵”一声摔倒,当看到我直挺挺地立在那,对他一眼也不瞅,又把头扭向另一边。
“什么?”
“给你个揍我的机会。”
声音被故意拖长半拍——“为什么?”
“因为你觉得我活该。你早就这么想了,你总一副不爽的表情对着我,对,就跟你现在这样,好像看着什么物件在被糟蹋。可我从来也是这么看你的。”我振臂挥向门外,“你机会来了,让咱们来正经干一仗。我需要你帮这忙,都别怂着,今天正是大好良机呢。”
“我今天不准备揍你。”
“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输吗?”
他连头都懒得摇。
“接着说呀,我知道你还有话没憋完。”我只是在嘴硬,我已经没招儿了。
“你知道我怎么看待你的表情吗?”
“你最好捡有用的说。”
“你总是装出一副超然的无所谓的态度,感觉就好像你在打一局游戏,胜负如何你都不在乎。我曾经认为事实如此,直到最近我才看明白原来不是这样,你只是默认了这把要输呀。只要不出力不抱有任何期望就不会有失望。至于你为什么变成这鸟样子,谁知道呢?我匹配过有的玩家一路连败下来,然后他开始瞎玩,开始心猿意马,他还用一种教训般的口吻打字唆使同一边队友,他说这不过是把游戏而已,这么拼干嘛?这种人以为自己是对生活知道得太多,实际却是根本不懂生活。我说:‘别摆烂,有机会赢。’他不信,他说这是一派胡言。这当然是一派胡言!没有人能料到这场对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乐趣正在这里。但有一些也是我能知道的,那便是,即使有一个完美的翻盘机会展现在这种人眼前,他们也不再能意识那是个机会,他们一定会错过那个绝佳的机会。”卡拉说出这席话的时候眼神淡漠,毫无怜悯,不等谁回答便起身把椅子往旁边一抽。话无法投机,变色龙也跟着迈着大步要走。
月亮竭力推搡我让我把两人劝阻回来,但我彻底听不清了,像刚经历爆炸后耳边只剩下嗡嗡声。变色龙和卡拉就这么扬长而去,留下无足轻重的我在这片人际荒漠里。一只孤魂野鬼。
房间沉寂几秒,然后是“腾”一下子明亮,大家伙很默契地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回归成快活地吵嚷,吃呀,喝呀,融洽的氛围重新包裹全场。当我坐下时,能感受到身体里一股支撑起基础意志的东西如潮退般连同醉意一起消散。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偷摸抬起脸观察周围每一个人。
高高在上,狗眼看人低。
我知道我现在模样一定滑稽透了。
幸福真是遥不可及呀,明明眼前就是一片欢乐祥和,自己却完全没办法融入。为什么我做不到跟大多数人一样呢?为什么各位看上去总是那么开心?我拾起杯子越喝越快,头晕成这样,渐渐感受不到存在。
他们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喂,杜茜亚,救救我吧。
有个人嘴角笑了一下,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嗯,杜茜亚,救救我吧。
总是扮演老好人的班长走过来,手轻轻拍在我肩膀上,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哦,杜茜亚,救救我吧。救救我。
其实我压根儿不该遇见她,拿起来就放不下。
此后十几分钟里,我感到这些昔日同窗对我是既可怜又可嫌,他们早已不动声息地统一口径,把我当作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家伙,决定无视我了。坐在那里很别扭,越来越不舒服,终于,背对众人玩味视线,我脚不沾地溜出去,溜之大吉。
离开包间,我径直乘电梯下到酒店一楼,厅堂临拐角我迎面撞到一个精瘦的老朽的人。他走起路来弱不禁风摇摇欲坠,反倒是我跌坐到地上。
我爬起来,目光从他腿慢慢定格到他身上。一双枯槁的手。
“对……”我想说话,我想好好说话,我祈求能跟他说声对不起:“对不……哕……”我试了好几遍,可嘴巴止不住打哆嗦,最后干脆狼狈地跑掉了。
月光下,雪地里许过的轻率誓言不断在我耳边激烈回荡。老天爷呀,你又耍到我了是吧,你干得不错,恶作剧设计得很巧。老王八。
钥匙插进锁孔里旋转。这应该是件好事儿,到家时,我的酒已经醒差不多了,衬衣里全是汗,脸颊也被风吹得凉飕飕的,于是我翻箱倒柜,把家里藏着的所有酒倒出来又喝了一遍。我现在很难过,我总以为自己是根本不在乎别人持怎么的态度看待我,可事实却是我在乎得要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禁锢。卡拉很早就看出来这一点,他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我,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对这点他同样心知肚明。我们就像是堕入无间地狱中苦苦挣扎的二人,虽然找不到求出之法,但至少我们都在一直注视着彼此的挣扎,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尤其介意自己在他眼里的形象,他结尾那几句话也如鱼刺般哽在我咽喉。
卡拉是个可悲的人,可悲的人只会看不起更可悲的,而当下,我成了最最可悲那个。
黑暗的房间里闪烁着屏幕白光,今晚,我就是头猛兽,疯狂在网络中宣泄自己的空虚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