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谷里的云歌与白羽相对默然了片刻。
云歌道:“这残局,请小羽先行清扫一下可好?我须得紧急回殿禀报师傅这——”
“好的师兄,你去吧。”白羽打断他,强作莞尔一笑,似有些心事。云歌想开口问,但此事还是禀报谷主要紧,他略担忧地看了一眼白羽,不再说什么,轻点地面,提身飞远去。
看云歌走远了,白羽才想起手中还握着他的一卷书,想喊,又想:“罢了罢了,回头再去还给他。”遂将书小心展平,收入怀中。
接着叹口气,运气将残留的一地狼藉卷入溪流中随水流走而去。师傅有洁癖,精心养的这一谷奇花异兽都是他的命根子,且不说被毁了这一大片,无论如何解释他都是会伤心好久,若还留着这一些脏污之物摊在地上,回头就要惹得好一顿念叨了。
只是,每一次似真似假的练战后,留下来做收尾工作的都是不争气的自己。
从小在师娘呵护下,单纯无邪长大的白羽并不嫉妒师兄们,他们确有各种天赋帮他们很轻易就能领悟逍遥剑法的层层精髓。她只是丧气于自己的笨拙,每一层的修炼都比师兄们要多耗费数倍的力气,最近连师弟师妹都快超过自己了……也许她只适合做这样不费脑子的工作吧,这份活儿没有人比她更熟练了。
花了一会儿把草坪清干净,她还很仔细的凭空移了一些花草重新栽种在地面上,让这一片看起来不那么突兀一点。
看了一会自己的杰作,她又满意的笑起来,刚才的一点沮丧马上消失不见了。
笑着,突然玩心大发,她动了动手指,让小草和小花们轻轻在地面移动起来,慢慢排列成一个“云”字,然后就地一点,飘然飞到半空中,看了看,觉得还不够满意,又用几色花朵在云字外围出一道缤纷七彩的圆圈。接着从溪水中移出数颗圆润光洁的鹅卵石,填满了圆圈里其他的空余位置。最后她左瞧瞧右瞧瞧,地面这图案好似师兄专属的一个巨大印章。她点点头,满意的飞向谷内云雾缭绕中的主殿而去。一会,或者明天吧,她要喊师兄来看看自己的杰作才好呢。
她帮师兄在这片小草地上盖了章呢,哈!
她一路开心的吹着口哨飞进殿内,轻巧落在地面。“师……”话还没叫出口,就看见满殿内都是人。
谷主震唯正襟危坐,云歌立在一边,谷主正与一位雍容华贵、锦袍金钗的白发女子神色严肃的交谈。白发女子身边五六个灵巧的姐姐,还有一个黑衣人,似曾相识,咦,好像是什么冬。现在这殿内十来双眼睛全都齐刷刷盯着她。
白发女子眼中一片诧异。
震唯咳了一声,装作严肃又掩不住的慈爱道:“说过多少次,不要冒冒失失的就飞进来。”
然后转向白发女子道:“天后见笑,小女在这谷里野管了,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叨扰了您的注意,还请见谅。”
天后一笑,在仕女搀扶下站起身,慢慢走向白羽,边走边说:“想不到谷主还有个这么俊俏的女儿,说什么叨扰,能一见如此绝色佳人也是朕的福气了。”
震唯也连忙起身走过来,唤道:“还不跪谢天后善言。”一句话之间,也说着说着就走到了白羽旁边。云歌皱皱眉,也动了几步走向这几人。
方才在谷内出手相救云歌,击退怪兽的黑衣剑客侍冬此刻抱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只有白羽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师傅突然开口说自己是……什么?小女?但是看到师傅严厉的眼神,她赶紧跪了下来低下头倒是真的。
天后伸手欲去抚白羽脸颊,震唯连忙道:“天后使不得。”
“嗯?”天后转过身,眼神凌厉。
震唯微微一欠身道:“小女自幼体弱多病,老夫为她调理,也是让她尝遍了谷中各种毒虫野草,也因此体质异于常人,寻常人碰她不得,碰过她的皮肤便会生出各种毒疮,正是如此,才只得常年留她在谷内,一次也不曾外出过,也正是如此不识礼仪,还是切莫伤了天后手罢。”说罢又朝着白羽正色道:“在哪弄到满身都是脏污?如此不雅,还不速回房中收拾收拾自己!”
白羽虽大大咧咧,却也从这分毫之间觉察到了许多不对,于是迅速告退,一溜烟跑了。边往厢房跑,她边想:“这个大胡子师傅又说我是什么小女,还不让那大娘碰我。那大娘铁定有什么问题。罢了,管不了,跟我没什么关系。但确实啊我就一次也没外出过,好过分,爹娘就尽让师傅带话回来让我好好练功以后再来接我什么的,还好有师兄陪着我,不然我肯定就不干了,哼。”
一边跑,一边小嘴就嘟起来了。但想到师兄,想到明日喊他去看那个大“印章”,她又捂嘴笑起来。
女孩的心思,真是六月的天气,不,比六月的天气还难以捉摸。
她愉快的回到厢房,吹着口哨准备洗漱,刚解开束发,脱掉外衣,师兄的那卷书就“啪”的掉在了地面上。哎呀,差点把这个给忘了!她赶紧捡起书,吹吹拍拍,拿着书走到书桌前,摊开,左手撑着小脸,长长的发丝轻垂在桌面上,右手逐字逐句的划动过去:“智、信、仁、勇、严兼备者,将才也……”
这个姑娘看起来好像很认真的拜读名著,其实只是在欣赏师兄在其中龙飞凤舞的批注而已……最后的结论是,师兄写的什么字都好看。
已是傍晚,一抹斜阳探入窗内,柔和的金色光芒笼罩了书案,古旧的书案与书卷散发出温暖怀旧的柔光,映入白羽清澈而特别的蓝色眼眸中,眸中盈盈笑意,夕阳就在这里慢了下来……
深夜,一抹白色身影慢慢踱至白羽房前,举起手欲叩门,停顿片刻,又放下。
就这样在黑暗的房前静静立了半响。
而后,转身离去。
第二日一清早,日头还没出来,白羽姑娘已经起床了。今天上完早课,她就要给师兄一个大惊喜——也许是惊吓,但管他呢。
简单梳洗一番,她一蹦三跳的就出了门。
房门一打开,她就被门边的人吓了一跳。
云歌默默站在门口看着她。
“师……师兄,你一大早就跑到我门口来吓我吗!”她不停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云歌默不出声。
白羽手忙脚乱了半天,发现师兄并没有一如既往的嘲笑她或是不屑的转身离去,还是站在那若有所思,她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
她也安静下来。默默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这谷中,从昨日开始就弥漫着怪异的气氛。更不用说同处十年的师兄弟们,大家彼此是多么的了解彼此。师兄可能会嫌弃她嘲笑她,但从不会这样默不作声的应对她的幼稚举动。
“小羽,我要走了。”云歌双眼盯着门外。
“走?走去哪?”白羽皱起眉头。
“去流光城。”
“那是什么地方?”
“是我该去的地方。也是我来的地方。”
白羽顿时语塞。她明白什么叫做“来的地方”,她听说过云歌的身世,看过他的身手,知道他绝不是池中之物,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但她不敢相信,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她也不敢相信,他居然就下了这个决定,这个离开她的决定。
两个人都默默无语。
“什么时候走?”白羽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云歌顿了很久,仿佛木然一般立在原地。“今天。”
“今天?你跟我说今天?怎么可能是今天?”白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秒,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下,不由自己。
云歌转过头不敢看她。半响才说:“是,本来也是想多等几日。但出谷之路艰难,侍冬即将进入休眠期,多一日怕就路上多一分凶险……”
“我不要!那个什么冬,他是熊吗还要休眠?还有昨天那个大娘,是不是她要来带你走,她跟你什么关系?”白羽冲到他眼前,眼圈红红的看着他。“就一个晚上不见,今天早上你就跟我说你要走。”
“她是我姑姑。你知道的,我也同你一样,思念了亲人许多年。”这一刻,云歌眼里透出没由来的坚定。
白羽的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是啊,拿什么理由去阻止他呢?他的人生是他的,跟自己的人生无非短短十年的交集而已,何况还有一个血亲姑姑的出现?
“我……”云歌最怕的就是她的眼泪。“我还是会回来看你们的。尽管有些遥远。”他一面说,一面都不能相信自己。
昨日,天后,也就是自称他的姑姑,拿出与他随身携带多年的玉佩相同的一块玉,并说出他失踪时间后,前面当听故事的谷主震唯已是无言以对。而且,来历如此显赫之人,必定不会千里迢迢来相害于他们,一位身份尊贵的至亲,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人生改变?但千里啊,这一去,就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返逍遥谷故地重游了。
但他这刻不忍不去骗白羽。没想到这么多年的眼泪,她只是忍到了今天才流下来……
哭了好一会。云歌也只是呆呆伫立在一旁。白羽恨恨地想,师兄什么都聪明,就是遇见女孩子哭,就一如既往的傻掉了。哭得没什么眼泪了,事情也是改变不了,她默默站起来,下定决心一般说道:“那我要和你一起走!”
云歌惊讶的挑了挑眉,看着她,“傻瓜?我要去的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据说谷外数年连连征战,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太平尚未可知!”
“那我不管,我就要跟师兄一起走!师兄不在这谷里,我却也不想呆下去了!”白羽赌气地一跺脚。
“我绝不能让你冒这个险。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师傅与师娘估计会追到天边杀了我。昨日师傅已经够难过了,你就给他省省心,别跟着添乱。以后…”云歌自己有点说不下去。
“那你就是不想带我一起走了?”白羽揪着衣角。又要哭起来。
“不是,我……”云歌觉得百口莫辩。
此时,一个师弟跑了过来。远远看见云歌就叫道:“云歌师兄,师傅等人在谷口等着你呐。真是叫我一阵好找,你怎地说也不说就跑到这里来!”
云歌转头还想说些什么,白羽已负气关起了厢门。
小师弟哪来的及想起门内的人,气喘吁吁一把抓住云歌:“师兄赶紧的走吧,找了你半响,好不容易寻着了,别磨蹭了,一会师傅怪罪下来,我可就倒霉了。”然后拖着他往门外走。
云歌伸手欲叩门,顿了一顿,如昨夜般默默又放下了手。深深看了一眼门后的身影,转身大步离去。
白羽从门缝中偷瞄着两人远去,小小的自尊逼着她紧紧撰住了门闩,直到十指发白,也不肯松开。眼泪却一滴一滴的湿润了整个手背。
师兄,我做了一个很有趣的印章,你还没看呢……
谷口,震唯和众师门子弟送一众人等到此。最后一个小师弟也拉着云歌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云歌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震唯面前,正待跪下,震唯一把扶住了他。“皇子如今身份不同,万万不可。”
云歌推开震唯的手,执意跪下,道:“师傅数十年养育之恩,岂是一句'不可'就能抹去?云歌此生怕是无以为报,此玉佩,留由师傅处置,也是个念想吧。”说着,扯下身上随身携带的那一枚精巧的玉佩。
一旁的流光天后静静看着两人,玉佩拿出的那一刹,她想说些什么,又终是没说。
此佩,流光仅有两块。她一块,当年云歌的父亲一块。除她之外,并无人知,此乃是传说中宝贵的月族星石而制。不仅能够使持玉之人法力大增,还能够有起死回生、封锁魔物、瞬息移动等等诸多奇妙之处…但,罢了,反正…
震唯心念一转,叹口气,默默接过玉佩,扶起云歌。道:“此去经年,万事没有师傅嘱托,务必当心。”然后想了想又道:“剑法却也不要生疏了。你已精进至八层,十层口诀昨晚也已全部教会你。只要勤于习武,不出三五载,必定超过为师修为。”
“那看来待我破十之日,必要回来跟师傅切磋切磋了。”云歌笑谑道,满满自信在胸。
震唯大笑着拍拍他:“吾家少年郎,长成了,长成了,豪气干云!好!好!好!”
此时,侍冬几步走到两人面前,漠然道:“路很远,两位若叙旧得差不多了,我们便早点启程罢。”
云歌与震唯相视而笑,丝毫不似分离之态。震唯静静端详着面前这令自己怜爱与自豪了二十载,尚有稚嫩但真龙之气渐盛的小少年,没由来的百感交集。他笑着拍了拍云歌,又朝流光天后鞠了一躬道:“信天后必将好生相待歌儿。老朽,就此别过。”而后转身,大步朝着谷里走去。
身影渐渐迷失在云雾与花海间消失不见。
天后一笑,搂住云歌,稍稍用力,提醒他该转身,朝另一个未来前行了。
而逍遥谷里,逍遥主殿的轮廓尚模糊不清,震唯尚未走出百步,一位妙龄女子就凭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妙龄女子双眸幽蓝,神情急切,再细看,与白羽脸庞有七分相似。看见白须老者震唯走过来,她急急冲上前来……
震唯心里一震。
今日,老天便是要跟他一个老头子彻彻底底的过不去了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