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外婆的故事
外婆家在东莞莞城镇杰灵巷,那是一条石板巷子,它有上千年的历史,巷子里的每一块长条青石板都厚得像北京古老长城里的基石,青石板表面早被岁月磨得发亮,深青色石纹里浸着油润的光,又像被无数双脚掌反复摩挲过的老青玉,它们光滑、铮亮,是凹凹凸凸的青石板叠着时光的褶皱,它们记载在巷子里每户家人娶妻嫁女,生老病死,迎来送往的家长里短,烟火升腾。
杰灵巷两边的房子几乎家家都是高大青砖大瓦房,这些青砖大瓦都是用黑色紫檀做成三米高两扇大门,门上都镶嵌着纯黄铜兽面衔环,很是威严。青砖大瓦房矗立在杰灵巷青石板两边,从巷头一直延续到巷尾。
杰灵巷的外婆家外面门口不大,却有味道。两扇木门被白色围墙围着,白围墙顶部用青砖三层递进砌成墙檐,最上面还盖着一层挡雨黛瓦,白墙、黛瓦、木门都揉成一抹素白的旧年光,静静地停泊在古老杰灵巷的青石板巷子里。
“吱”一声,推开外婆家两扇木门,进去就是一个大花园。一条2米宽的水泥路将花园分开两边,水泥路两侧都围红色棱角砖,接着是一圈贴地面的太阳花,紫色太阳花一年四季都开出星星点点的花朵;最外面是用砖砌的墩子,上面排列放在好些花盆,花盆里种着荷花、月季、水仙、茉莉等等。水泥路左边是小花园,里面有一颗年年开大红花不结果的番石榴,和一棵也是永不结果柚子树,家里人在上面拉着绳子晾衣服。水泥路的另一边是大花园,里面种有每年都结果的红嘴石榴、荔枝、龙眼、竹子,鸿希和弟弟鸿湃常常在大花园这边玩躲猫猫,弟弟鸿湃很能爬树,他蹬着光溜溜的竹子能爬到竹子的竹梢,那棵番石榴更不在话下,他能把自己身躯蜷缩在树叶里,看不到他的一点身影,只是石榴树下那双小人字拖鞋把他暴露了。
走过花园水泥路有一道矮墙砖砌花栏,花栏用红砖砌成,中间有1米宽开口,开口前还有三级台阶,这就到了外婆家正门。外婆家的正门特别庄严,高高大大,足足3寸厚实,泛着漆黑幽光的紫檀木大门,它顶天立地的矗立,门后面是同样泛着黑色幽光的一道趟栊,推出来一道道阴影,一道道白光,相间透出屋内格调的韵味,又锁出肃穆的威仪。走过紫檀趟栊是正厅,地上铺着广东特有的大块方正红地砖,这大面积的阳红色让整个大厅正气、昂扬。大厅正方摆着一张3米长的黝黑紫檀条案,条案前方是一张同是紫檀的八仙桌,八仙桌两边各放一张厚重高背虎脚官帽凳,正厅两侧还各放着四张镶嵌酸枝椅。正厅是大的,两侧酸枝椅子边上还有过道,边道后两墙又各有两间边房。
5岁的鸿希自从跟着母亲顾维音从陕西宝鸡军工厂回东莞莞城镇后,她跟着当小学老师的外婆,一起去东莞大岭山公社马蹄岗大队小学过日子。
学校在村子祠堂里,鸿希和外婆住在祠堂东边的一间10平方米小房子里,房子靠村路,每天清晨4点就有村民推木头独轮车,驮着要劏的猪走过,被绑紧的猪一路尖叫着,独轮车压着石板路“嘎吱嘎吱”响着,会把鸿希吵醒,但日子久了,听多了,鸿希也就习惯了。
祠堂前面有一个用石板铺的广场,祠堂的正门和广东其他地方的祠堂一样,高大庄重,飞檐如翼角,大门两边有两个大80厘米直径的抱鼓石,只要不下雨,祠堂春夏秋冬每天早上外面都聚集着一群群女人,也应该说是女孩,她们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她们都是村子里的媳妇。这些孩子媳妇身后都用背带背着她们的婴儿,岁数大一点的媳妇除了身后背的婴儿,旁边还带着二三个孩子。媳妇们一边带孩子,一边还叽叽喳喳地交谈村里的新闻,她们的胳膊上还都夹着一把从稻草中抽出来金灿灿的稻草心,又将稻草心浸湿,用不脆的草心编草辫子。她们编得飞快,也不用看着编,还可以一边编一边聊天,草辫子编长了,就将编好的草辫子卷起一个草辫子饼继续编。小媳妇们会用这些草辫缝成草帽,再拿到村里的供销社去卖,每顶草帽大约能买2角钱。
鸿希也常常到祠堂广场和这群小媳妇玩,她们会抽出一些稻草心送给她,教她编草辫子。每天到10点左右她们又全部回家背孩子回家了,她们要剁煮菜、喂猪、给家里男人做饭。
鸿希在空旷旷的祠堂外面,她心里总是感觉她们有点不对,可是小小年纪的鸿希也想不出她们哪里不对。今天看来她们在应该读书的年纪跨越了年纪,成了妇人,成了母亲,做了成年妇人要做的一切……
外婆在大岭山马蹄岗小学当老师,她要教全科的,语文、算术、音乐都要她教。那个年代80%的女人不识字,外婆的父亲是老中医,特别看喉疾出名。外婆父亲从小让她上学,外婆说她上学的时候穿着“五四”女学生一样,上衣是天蓝色中式斜襟短衫,下面一条黑色百褶裙,很漂亮。鸿希跟着外婆到马蹄岗的时代,国内女人已经很少穿裙子了,她们都蓝、白、灰的衣裤,听到外婆说这些,鸿希很向往外婆当年的美丽。
外婆当然美,她40岁出头,特别注重自己仪态。早上起来梳头发一丝不苟,每一根头发从发根到发梢都梳得顺顺溜溜,加上她发质还有一点自然卷,大大的发浪恰到好处飘逸在眉梢上,顺挂在耳边。外婆脸庞就是一个民国富太太的样子,宽阔的脑门,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唇形饱满对称,嘴角微扬,线条清晰柔和。她气质善良中包含着坚毅,温柔中蕴藏着绵针,她是一个能拿大主意,又把细节做到极致的不一般女人。
马蹄岗小学的同事里就是她一个女教师,其余还有4个男老师,这4个男老师中有一个教体育的是本村回乡青年,叫阿葛,他左眼眼皮下垂,眼球歪斜,大家当面叫他葛老师,背地里都叫他斜眼葛。阿葛知道自己的弱点,他对在乡村谋一个老师职务非常满意,是个人畜无害的男人。另外3个男老师家里也是农村的,对从莞城镇穿戴整整齐齐来的外婆非常尊重,三个人打扑克三缺一,他们吃完晚饭就叫外婆一起打扑克,打100分。外婆解放前也是个天天打麻将的太太,新中国成立后国家不允许打麻将,只可以打扑克,外婆和这3个外乡老师吃完晚饭就打扑克,几乎每晚打到10点才各自回房睡觉。
马蹄岗大队那时候没有电灯,黑乎乎的,鸿希不敢一个人在房间睡觉,鸿希就坐在外婆旁边陪着老师们打扑克,小孩子8点多钟就想睡觉,鸿希小脑袋如钟摆般悠悠下坠,刚垂到一半又猛地弹起,她就是这样周而复始不停地与睡意拔河。那时候村里小学都是木头条凳,还有一次鸿希在睡意摇摆中踵到地上。鸿希要一直挨到外婆打完扑克,才和外婆一起回房间点着煤油灯脱衣、盖被,吹灭睡觉。
在马蹄岗小学,外婆的日子过得悠然惬意的。
但是,外婆也是有隐患危机的,它来源于大岭山公社的文教助理刘秀芳。这个女人又肥又矮,小学毕业,家里在大岭山公社,一个机缘巧合让她得到文教助理的职务。本来像她这样就应该本本分分地好好工作;可她看着周围的地主老婆个个都灰头土脸,畏畏缩缩的,凭什么身为伪镇长丈夫在内蒙古监狱畏罪自杀外婆还是那么的精致闲情,又一脸的端庄大方?她嫉妒外婆贵气兰心的长相,她嫉妒外婆温婉娴静的穿着,她嫉妒外婆有军人和国家军工背景的亲属撑腰。总而言之,她嫉妒外婆的一切,她要把外婆从马蹄岗小学赶走。
外婆要和刘秀芳斗智斗勇。
突然有一天,刘秀芳带着两个大岭山公社中心小学的老师来到马蹄岗小学听外婆的语文课,外婆用东莞县一带都听得懂东莞话讲课,刚刚讲了10多分钟,刘秀芳就站起来发难,她问外婆:“你为什么不用普通话讲语文课,还用本地方言讲课?”
外婆很镇静地回答:“村里的学生听不懂普通话呀。”
刘秀芳严厉质问:“怎么听不懂”。
那天外婆上的是新课《公社好》:
《公社好》
人民公社力量大,
社员团结是一家 。
叔叔种田收成好 ,
阿姨喂猪肥又大。
拖拉机轰隆隆,
田里跑来像条龙。
公社粮仓满又满,
幸福生活乐融融。
说着,刘秀芳冲上讲台,用她那谁也听不懂的大岭山本地土话,改造后的普通话念书,讲台下所有学生全都傻傻地地望着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知道她说什么?
刘秀芳从大岭山公社中心小学带来的一个老师,立刻给她解围,本地话对同学们说:“刘助理指示是对的,我们的老师以后一定要用普通话讲课,同学们也要学会普通话听课。”
说完这些,镇中心小学的老师又立刻将刘秀芳拉下讲台,小声对她说:“刘助理,您前一阵子生孩子去了,我们假期去东莞县教育局上培训课已经明确告诉我们,除了莞城镇要教拼音,语文课要用普通话上课,其他乡镇没有拼音老师,都可以不教拼音,语文课更不需用普通话上课。”
刘秀芳一脸绿一脸红地站着,对着下面一群蒙圈的学生特别尴尬。
外婆看此情形当机立断,立刻提前下课,并和颜悦色地对刘秀芳说:“刘助理,是我没有给您解释清楚,都怪我。我现在正努力学习拼音争取尽早用普通话上课。您别生气,生了孩子刚上班,您还在月子康复中,别气着自己。我知道您生了个儿子,假期跟着从陕西宝鸡军工厂回来探亲的女婿、女儿、孙女们去了趟广州南方大厦,买了些纯羊毛线,我给孙女织了件外套,也给您儿子织了套毛衣。您等等,我这就去房间拿给您吧。”
外婆很快跑回房间,拿出一套浅蓝色的精致婴儿毛衣。
刘秀芳知道外婆大儿子在解放军中当兵,这一下外婆又把在军工厂的女婿点了出来,还送她给她新生的儿子一套毛衣。那年头200个城市中国人还没有一个人有一件毛衣,外婆一下子送给刘秀芳的儿子一套毛衣,这可把刘秀芳镇住了。当她看见外婆拿出来一套漂亮浅蓝色的婴儿小毛衣,她满心惊喜,一把抢了过来。可她心里依旧愤愤不平,依旧对外婆充满仇恨,只是今天她发作不了。
当然,外婆心里十分清楚她背负着伪镇长丈夫内蒙古监狱畏罪自杀名分,始终是她和她家人的枷锁,这枷锁一定会困扰和锁住她和她孩子的成长。她自己是豁得出去的,在丈夫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她绝不告诉还在内蒙古服刑的丈夫已经参加解放军大儿子和二女儿的新地址,后面儿女在花县税局工作、女儿嫁给了坦克团军医、女儿跟着丈夫到陕西宝鸡军工厂的一切地址变迁外婆都对服刑的丈夫一点也不透露。内蒙服刑丈夫来信要给他寄棉衣、毛衣等等一切物品都是自己给他寄去,服刑丈夫的一切信息也不告诉孩子们。后面丈夫自缢身亡,她也只是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亲去世了;而她自己则把乌兰屯监狱告诉她丈夫服刑时自缢身亡的信,连同信封一起锁在箱子最底下。
外婆心底深处有一个信念支撑着:1949年10月17日清晨东莞莞城镇解放的那面五星红旗,是丈夫几天前买好的红布,画好的四颗黄色小星,围着一个大黄色星星的新中国国旗,是她用黄色丝线绣好,并装在一个买菜的竹篮底下,外婆还在上面还伪装放着一大把菜心,丈夫顾亦封提着竹篮到还是莞城镇的民国政府大楼顶上,他亲手将这面五星红旗升了上去。
但是不久,丈夫顾亦封就被解放军以伪镇长身份逮捕,并被判处无期徒刑,羁押到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屯监狱服刑,又在1958年6月13日凌晨5点,在狱中自缢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