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祭祀的抗拒,应该是从爷爷离世的时候开始。
十五岁,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对我来说真正给我沉重打击的不是爷爷的离去,而是离去本身。
其实我跟爷爷之间的回忆少得可怜。爸爸跟爷爷不合,孙女跟爷爷又能好到哪里去。逢年过节见一面,进门先机械地喊一声“爷爷”,爷爷站在阳台浇花,冷冰冰地回过头看一眼,“还知道回来啊。”彼此再无半句对话。
说实话,我有点怕他。
我并不是因为他脾气暴躁或性情冷漠而怕他,这种怕,更多的是一种对陌生感的逃避,以及这多年来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里,对他萧索背影不自主的愧疚。这里面有我作为孙女的一份愧疚,还要再加上作为女儿不自觉替父亲背负的,双份的愧疚。
现在想起来,我对他的记忆仅仅是两个片段,却又不只是片段。因为我每一次认真地回想,都会止不住地去填补这些记忆的碎片,止不住地快退、慢放、再快退、再慢放,还没来得及跟听者讲完这三两句话就能讲完的过去,眼眶湿润,喉间哽咽。
这是很奇怪的一种反应,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四位老人中我接触得最少的是爷爷,最早离世的是爷爷,但唯一一个能瞬间击溃我泪点的,也是爷爷。
我们之间本该因1/4相同的基因而为近亲,却在十五年的光阴中阴差阳错地成了形同陌路的远亲。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了解太少,那团没来及消散的迷雾在他离去的那一刻硬生生地凝结成了一道冰冷厚重的白墙,我对他的一无所知至此落下定局,再也无力改变。
我记得,还在上小学的我坐在小板凳上自顾自地玩耍,抬头看见他缓缓地走过来,薄薄的米白色开衫里罩着一件破旧的白背心。他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一只古铜色布满皱纹的手递过来一个气球,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却记不清了。只记得画面里蹒跚的步履和轻盈飘动的气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来他就是这么慢悠悠地,牵着那么抢眼的氢气球从公园一路走回来的啊!他就在那夏日炽烈的阳光下,在路人略带好奇的目光中,心无旁骛地走啊走,走啊走……
我也记得,他走的时候爸爸转述的一番话:“你二叔说,他半夜突然爬起来穿衣服穿鞋,要出门。问他要出去做什么,他说,‘阿光(我爸爸)在楼下等我。’你二叔觉得不对劲,就赶紧送到医院去了。”当时说是得了老年痴呆,我想这病大概不至于要了命。可是又过了几日,爸爸打来电话,说爷爷突然胃穿孔,抢救无效,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红了眼眶,为了他素来不合的老父亲。我一直觉得爸爸和爷爷之间一定有什么心结,却又避而不谈,指望岁月去冲淡一切,于是大半辈子都冷眼相待。这其中断然有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但从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有追问的资格和勇气。
我这一辈按着族谱本该是“家”字辈,偏偏我的名字里,却用了“嘉”字来替换。跟别的小朋友玩耍的时候,聊起了自己和表兄弟姐妹的名字,我突然发现,别人家里同辈的小朋友都以同一个字开头来命名,而我和表弟的名字里,头一个字同音,但不同字。从那时起,我就隐隐地觉察出,我的存在同样埋藏着这对父子根深蒂固的矛盾与争执,以至于我一直认为自己从未被爷爷接纳——我爸和我,都是他“多余的”子孙。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如果说后来奶奶、外婆走的时候我没能赶上,是因为我在另外一个城市读书,那么初中时离我而去的爷爷,没有理由在我的跪拜还没有赶到时,就化作了一抔骨灰。
人死不能复生。纵使我去见了他的遗体,深深地跪拜,诚心地祈祷,也不可能扭转生死大关,让他重新回到这世上,当着我的面,而不是私下跟姑姑说,他为我优异的成绩而感到骄傲。
那一具冰冷的遗体,见或者不见,人都走了,本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我心里总也无法释怀,总也跨不过这一道坎,因为当年的我不得不成为他所有子孙中唯一一个缺席的人,理由是:“十五岁犯冲,不能参加葬礼。”
我至今也搞不懂那些封建迷信复杂的条条框框,只知道十五岁的我让气愤取代了悲伤,摔下一句:“你们不让我去,以后也别让我去,人走的时候都不让见,以后还要我见他做什么。”而后每年祭祀,我都没有去过他的灵前,没有补上那个该磕的头,甚至连他在这世上残存那一点痕迹到底在哪里都一无所知。
前年,奶奶走了,外婆也走了。她们的离去让人猝不及防,以至于外婆走了一个月后,我妈强笑着跟我说:“她走的太快了,太快了。我到现在都没觉着她走了,我觉着她还活着呢。”
她们的离去带给我的更多的不是悲痛,而是庆幸。我庆幸我的两位长辈都有这么好的福气,不用过多地承受病痛的折磨。
奶奶的葬礼,我没有缺席。我甚至推掉一场考试,为了赶回家乡去给奶奶送丧。
跪,拜,哭。中间穿插着一些繁文缛节和有几分诡谲的仪式。在香火之中持续了几天的整个流程中,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我们把遗体送上车准备火葬的时候,有几个态度随便的男子指指点点,让我们按“规矩”排好队。先是子,后是媳,然后是孙。表弟排在子之后,而我却落到了孙之首。这就是说,由于性别的缘故,即便我拥有跟弟弟一样的姓氏,为“内孙”,却也只有排在“外孙”之前的命。
那条队伍有多长,我离她就有多远。我在那么远的地方跪着哭泣,不是因为她的离去,而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能力改变家乡亲人的迷信思想,甚至连我自己都深陷在封建礼制中,至今延续着的男尊女卑的传统,无力逃脱。
每年清明小长假,周围的同学们都会回家乡扫墓、祭祖。空荡荡的宿舍,空荡荡的校道,而我作为一个没有清明记忆的人,既不悲伤,也不怀念。只是在追忆这些逝去的亲人时,暗下决心:
这辈子,我再也不要承担对死去之人的愧疚,不要让神圣的生死蒙上世俗肮脏的尘土。我要尽我所能对在世之人千倍万倍地好,不留遗憾,不留亏欠。等到人走的时候啊,就像我外婆说的:
“不用哭,也不用拜,心里记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