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鹅,是老鹅,养了很久了。都说鹅可以辟邪,可以看宅院,确实,它做到了:只要有生人,它便伸长脖子,甚至拉直地伸长,歇息底里地喊叫,有时跟着人追赶,那样子不亚于一个在战场搏斗的战士,威武,奋勇。每当看到这场面,让人不由得想起丰子恺的《白鹅》: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路,它也要引吭大叫,不亚于狗的狂吠。
可是,它的使命结束,带来的不仅仅是悲伤,它自己也许不知道,它的离去,带给一个家庭的不止是支离破碎。
白鹅,是我爷爷养的一只鹅。爷爷老了,九十岁的年纪,但身体还算硬朗,倘若刮了胡子,干净的脸,即便皱纹密集,看上去也还算俊朗。
是的,爷爷长得很帅,年轻时更帅,听大伯母说,爷爷天天头梳得油滴滴的,那时的油都是菜油,炒菜用的,吃的油都困难,更何况抹在头上呢,可爷爷生了六个娃,也没有阻挡他把油抹在头上,可想而知,他还是爱美的。
可老了的爷爷的帅是被遮挡了。每天胡子邋遢,俊朗的脸上仿佛整片森林,茂密,葱茏。时不时,口水外泄,仿佛林中瀑布倾泻而下。
爷爷喜欢养猪,虽然老得腰直不起来,可他养的猪却凶猛,壮实。
每次爷爷端着猪食前往猪圈,他的腰弯得几乎从中折叠,两手端着盆,手上还有猪食,那猪食是康,被滚烫滚烫的开水烫后,搅拌成糊状,凉了,就在猪圈出现了。
爷爷的猪圈四周围着栅栏。栅栏中留有一个小门,小门上有根布条,打成一个套圈,只要关上门,布条套圈往栅栏上一挂,猪便安全了。
爷爷把盆放在小门的边上,去打开小门,这时猪呆不住了,它早已迫不及待地爬起来,情不自禁地直叫唤,它何止叫唤,没等爷爷端猪食进,它就一头伸来,它甚至前脚直立,趴着栅栏,拼命喊叫,使劲喊叫,当盆到它跟前,还没放下,它就开始用嘴,用头拱,有时拱得爷爷放不下盆,没机会放下盆,有时爷爷用身子挡,嘴里还不停地唤:“嘞嘞嘞,嘞嘞嘞……”
终于转移了猪的注意力,盆放下,猪嘴插进盆,疯狂吃起来,那边吃边咂嘴,就像宫崎骏的电影,爸爸妈妈吃得欢,变成猪的场面。
家人常常会说,爷爷养的猪,就要能吃人了。不仅壮,而且恶。爷爷养的猪后来怎么处理了,我不记得了,但是我却深深地记得,他养的鹅,也是那么恶,可它死了,死后,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表哥要结婚了,伴娘是我和四姐,我们俩都是涉世未初。四姐大学还在上,而我也还没毕业。
表哥结婚前一天,爷爷养的白鹅死了,结婚当天清清早,爷爷就把白鹅送去了表哥家。
表哥,他是我二姑家的孩子。二姑家和我们前后庄,说是前后庄,中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
隔着的这段距离中抄近路要翻过两道渠,再过一个大大的沟。
渠是很高很高的,特别陡,每逢栽水稻时节,渠里来水,那水流得快,流得猛,而且水特别深,很吓人,但是过了夏季后,渠中正常是干涸的,有时渠心还长些草,当然渠的两边陡坡上,野草繁茂,葱绿葱绿的。
爷爷九十多了,弯着腰,抱着那只白鹅是怎么上坡又下坡的呢?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下渠时肯定是像孩子滑滑梯一样,慢慢,慢慢滑下去的,他紧紧地抱着那只大白鹅,顺着坡,压着草,慢悠悠,慢悠悠,不,他一定是一手搂着大白鹅,一手攥着坡上草,一点一点挪滑下去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下滑的速度。
下坡容易,上坡难,还又抱着鹅。鹅在怀里搂着,还是在背上扛着的?总之他得手里揪着草,才能爬上去呀。
翻过渠还得过一个沟。
那沟足够宽,像一条大河宽宽的河面,那河面上有一座独木桥,说是独木桥,其实就是几个圆柱形的水泥管子接在一起的,里面可以流水,走在上面心惊胆战,因为是圆柱形,上面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下面就是深水等着。
抱着白鹅,鞠着腰,一步挪四尺,步履蹒跚,匍匐前进,我觉得那场面真的就像战争中的某个场景。
不管怎么说,表哥结婚那天的一大早上,爷爷把已死的白鹅抱到了二姑家,关键是我们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是偷偷的。
为什么偷偷的起早去呢?就怕家里人阻拦的。爷爷疼闺女,喂了好几年的老鹅,他说抱去,剁了席上可以做好几盘呢!因为农村结婚都要吃席的。爷爷想替二姑省两盘菜。
说也奇怪,表哥结婚那天去带表嫂实在不顺,说少了这个,少了那个,又去买这个,又去买那个,她们家吵、闹的,惊天动地,吓得我们直往屋外跑。
好不容易把新娘带回来,后来,孩子都不大点,表嫂就去世了。
二姑爷先去世的,二姑爷去世后,表哥有一段时光还是很风光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能因为失去了父亲,对母亲更加的敬重,爱戴,而二姑也开始特别强势了,处处不忘婆婆角色,不能体贴表嫂的不容易,和表嫂关系僵硬,矛盾重重,她总是掺杂在儿子和儿媳妇中间,每当矛盾出现,表哥总是站在二姑的立场。表嫂悲痛欲绝选择离开。
在的时候,不珍惜;失去后,后悔莫及。
两个不大的娃,还有一个不能通情达理的妈,生活的压力,育儿的无奈,又当爹又当妈,自责、后悔、辛苦、疲惫……一切恍然,倘若那个人还在呢?每日借酒浇愁,每日早喝晚喝,只要一喝必醉,喝到醉才能缓解痛,他像极了父亲内退在家,照顾爷爷奶奶,每日洗屎洗尿那会。无奈和难过都寄托给了酒,一直是一直是……
表哥的病完全就是喝酒喝出来的,现在已经是肝腹水了。
我们兄弟姐妹约好一起去看表哥,这不是第一次去,但看到表哥病情却比第一次严重了,他坐在病床上吊水,两只眼睛虽然睁得很大,但黯然神伤,脸色极其难看,看到他,心里瞬间针扎一样难过,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也许只是巧合,也许一切命中注定,可是有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倘若一切重来,我们怎么也不会让爷爷把那只白鹅送去,可是再也没有如果……
爷爷太疼闺女了,越了界,毫无忌讳;二姑不能换位思考,啥事都掺和,处处要当家,显摆自己的地位不可替代,要求威严永在;表哥愚孝……孩子已成年,已成家,父母要学会向后退,需要时上前,不需要时退后,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行了。
最亲的人往往伤得最深,最亲密的关系也要保持有一定的距离,界限感要一直存在的,不能越。
表哥内心的伤痛,谁懂呢?他这辈子估计难疗愈了,家里那两个还没有成家的娃,他们成长中的痛,谁又能理解?
真的希望,表哥能熬过这段艰难岁月,早日遇见曙光;真的希望两个娃,以后所遇良人,疗愈创伤,生活皆是幸福的模样。
逝去的白鹅,你要保佑表哥啊!你要保佑他们全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