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出生时,母亲没有乳汁,父亲每天往返四公里路途为我买牛奶,整整两年,风雨无阻。那时候的乡村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父亲只有以步代劳。
多少次想问父亲,那时候累不累、苦不苦,可是每每望着他的华发和驼背,便会无语凝咽。他的背是年少时劳累压弯的。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的脊背越来越弯曲了。所幸的是,父亲思想简单,凡事不操心,身体比较硬朗,一年到头很少生病。
大约在我两三岁时,父亲扛着铁锨带我去浇水。他跳过一个窄而深的渠口,后面的我也照着他的样子跳,结果“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父亲回头不见我的踪影,赶忙向水里捞……
喝大水啦,玲子喝大水啦……父亲笑着逗哇哇大哭的我,似乎早就预料有惊无险。当他告诉我这件陈年往事时,依然满脸欢喜,仿佛经历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心想,父亲的心胸真够宽广的。
每年春播后,庄稼汉们一批一批地进入沙漠腹地挖草药。父亲听说草药行情好,与母亲商量,约了几个熟人一同前去,以便互相照应。据说沙漠里有狼,有人曾经迷路,进去之后就没有回还。半个月后,父亲挑着草药回来了,整个人又黑又瘦。我们全家顿时松了一口气。草药的收入化作了我们姐弟几人的学习用品,换成了全家每日必需的柴米油盐。那时候,我懵懵懂懂地懂得了什么是珍惜。父亲以后没有再去挖草药,因为实在太危险,母亲不放心。
每年秋收时节,是农民最忙最累的日子,尤其是棉农,三四天就要去加工厂交棉花。那时我们姐弟几人只要不上课,一律去承包地帮忙。
父母亲都没有进过学堂,父亲虽然在扫盲班上学过一些汉字,能结结巴巴地念报纸,但是不会书写,交棉花时他只得央求别人代他签名。那时不准许用印章,不晓得为什么。因为老是麻烦别人,父亲受到了歧视,于是在家照着刻的印章练习书写自己的姓名,然后拿给我看。我看着尽管整齐却写反了的三个字,有点心酸,于是耐心地教父亲。他学得很快,感慨有文化的好处。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是父亲农耕生活的写照。他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情愉快,好像不知劳累为何物。
如今赋闲在家,父亲依然闲不住,常常帮人干庄稼活,挣一些零花钱。别人故意少给钱,母亲催他去要,他付之一笑,尽是一点不在乎。我们姐弟四人常常劝他好好休息,安享晚年,但他闲下来就浑身不舒坦。
2005年秋季,父母亲从千里之外的深圳来看望我。一星期内,父亲跑遍了小镇周边的乡村,还带着我的儿子爬了山。回到家说这里的山高,不过还算好爬。最后问我,山背后的村庄叫什么名儿,我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
年年岁岁,忙忙碌碌,我哪有心思关心县城以外的事情,我哪有闲情去爬山(纵然想爬也是体力不支)。父亲的问话,使我意识到,自己远离大自然太久太久了。
临走,父亲悄悄给我一些钱,说留给孩子用。我知道他很疼爱外孙,常常背着我给孩子买零食。我也知道这是他打零工挣来的辛苦费。我坚决不收。父亲放下钱就走了。他说了一句“别嫌少”,我禁不住泪雨涟涟。父亲的爱有如古井,一向深藏不露,却那样自自然然地存在着。
今年秋收时节,姐姐回到父母身边,得知年近七十的父亲又去帮人摘棉花,甚是生气,天天“监视”着他,让他休息。有一天,他趁母亲和姐姐逛街之际,拿上花兜溜之大吉。姐姐打来电话告诉我,我一听就乐了,劝她别管了,让父亲随心所欲,只要不累着身子骨就行,他闲着反倒会生病。姐姐呵呵笑着答应了。
父亲生于旧社会,经历过许多自然的和人为的灾害。他吃饭从不挑食,穿衣根本不讲究,即便丰衣足食的日子也如此。他待人一向和气、热情,总是知足常乐的模样。
父亲是八亿农民中的一员。他对社会或许没有什么大的贡献,却是我们全家的顶梁柱。他和母亲吃苦耐劳、含辛茹苦许多年,终于把我们养育成人。他整天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不知疲倦。
父亲抽过卷烟,二十年前就戒了;父亲爱喝两口酒,十年前也戒了。如今的他,每天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上街闲逛,找熟人闲谝……
父亲过得简单而充实,健康而快乐。我衷心地祝愿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