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两个弟弟一起推翻了父亲的统治。在随后的瓜分世界的抽签中，他运气不好，抽到了冥界。从此，他只能长居于黑暗之中。严格地说，他不能算隐士。但吊诡的地方就在于此，真正的隐士都是没有名气的，而他则作为名气最大的那位而成为隐士的代表。

——哈迪斯

我们大多喜欢英雄，我们喜欢看到英雄克服生活中的种种困难。但是，如果那些困难是无法被克服的呢？如果主人公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呢？他如何在这场"鸡蛋与石头的对抗"中获胜？

《斯通纳》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斯通纳，该书的主人公，在一所大学里教了一辈子的书，学术上没有什么建树，职称始终没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能记住他的学生也寥寥无几。

他的一生似乎平淡无奇。其中唯一闪光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他对自我的坚守。

我们常常说"坚持做自己"，但"坚持做自己"的前提是认识你自己，找到你自己。我得说，很多人还没能做到这个前提。问下你自己，你最深切的渴望是什么？你最深沉的爱涌向何处？

斯通纳，也并非一上来就能回答这两个问题。他是农民的儿子，整个童年和少年都在和土地打交道，他的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精神世界无比空虚，他去读大学的初衷，是去学点农业知识，然后回家帮父亲种地。

但是，一堂大学英文课改变了这一切。教授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关于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

斯隆的眼睛又回到威廉·斯通纳身上，他干巴巴地说，"莎士比亚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讲话，斯通纳先生，你听到了吗？"

——《斯通纳》

这个问题斯通纳没回答出来，但恍恍惚惚间，他听到了莎士比亚的声音。那声音从时间长河的上游传来，带着三百年的冷冽与风霜。他，这个农民的儿子，一方土地的耕种者，忽然意识到，在坚实的土地上方，还有高远的蓝天；在固化的物质世界之外，还有一片空灵的精神世界。

关于斯通纳那个瞬间的感受，书中作了一番慢镜头般的描写。那段描写很美，我觉得，那可能是书中最美的一段描写。

任何时候，人能发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这都是件幸事。因为这意味着，你的人生不再像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样，"是一张草图"，你可以用你所有的自由意志，在生命的纸上写下一点东西了。

斯通纳发现自己对文学的热爱后，在没有想出明确的理由之前，他就退掉了农学院的课程，转修文学。

他想沉浸在非世俗能及的精神世界，但是，这并不容易。生活中总是充满重重阻碍。对于这些阻碍，他没有奋起反抗，他只是坚韧地坚持着自己，坚持着这场无声无息的战争。

沉默了好长一阵，斯通纳终于明白，斯隆跟他要讲的已经说完了。可是正当他起身离开办公室时，斯隆又说话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必须记着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有很多人类的战争、失败和胜利，很多并非军事之争，历史著作中也没有记载。要记住这个，当你试图决定要做什么的时候。"

——《斯通纳》

对于这场自我与世界的战争，斯通纳没有像个战士一样去冲锋陷阵，攻城拔寨。他的抗争是无声无息的，他只是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坚守着让自我不会沦陷。

斯通纳不是个斗士，从本质上而言，他是个隐士。他在自己周遭筑起一层厚厚的壳，然后他隐居其中。那些外界的喧嚣和纷扰——二战的野蛮残酷，婚姻的荒唐不幸，同事的攻击陷害，子女的冷淡疏离——都只是壳外面的声音。

世事的风雨打在壳上，而他缩在壳里面。

我初读《斯通纳》时，有个奇怪的感受：书中的人物、环境、心理描写，都有点朦朦胧胧，并不真切的意味，仿佛雾里看花，感觉总隔了一层。

起初，我怀疑是作者笔力不够，后来我明白过来，作者是站在斯通纳的视角，而当斯通纳从壳里望向壳外，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老实说，斯通纳的生活态度，和我的颇有抵触。他的个性毫无侵略性，面对冲突，他过于消极退让：面对自己婚姻的不幸，他既不去改善，也不选择离婚，只是默默的忍受；面对品行恶劣、不学无术的学生，他坚持自己的底线，不让该学生通过预答辩，但是，他的斗争也到此为止，该学生最后仍然拿到了学位，而斯通纳也并不打算采取进一步措施。

但是，他的这些消极、回避、不作为，也正是他接近普通人的一面。因为，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公和不幸，我们大多数时候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默默地承受。

斯通纳最不平凡的一点在于，在人生这场旷日绵长的战争中，他没有赢，但他也没有输。他的一生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平平无奇，没有特别大的建树，也没什么跌宕起伏，弥留之际，回首往昔，他大概不能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宣称："告诉他们，我已经有过非常精彩的人生"，但他完全可以平静地说道："我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了一生。"

《斯通纳》，它不是激昂的怒吼，也不是慷慨的悲歌，它只是一个普通人在默默地坚持一生后，最后发出的一声释然的、悠远的叹息。但这声叹息，也值得我们去聆听。

最后，就以《斯通纳》封面上的这句话作为此文的结尾吧：

"即使不能拥有完整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