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风清月朗的夜晚,老天竟一下子撂下脸来,天地变色,雷声大振。以防雷击,我关掉电脑,走到阳台。
路边的绿化树被狂风撕扯得东摇西晃,哗啦啦作响,路灯也像迷了眼睛,一闪一闪,不停地咔么着,往日围着路灯起哄的昆虫们不见了踪影,它们知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闪电把镇子的上空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口子,一阵响雷之后,大雨随即从那道口子倾泻下来,霎时风雨就湮没了镇子的所有角落。
窗外的风雨弥合着天地,白天狭窄而拥挤的街道被狂风刮得空空荡荡,偶尔一辆车匆匆驶来,犁开一条水线,转眼又钻进了雨幕里。
雨帘肆无忌惮地冲刷着眼前的玻璃,雨水从窗户缝儿恣意地向阳台里钻,我赶紧将窗子掩好,将有缝隙的地方用抹布堵上。可雨水还是死乞白赖地向里流,这破旧的窗子,这密集的雨帘,能不灌雨吗?
东边的阳台灯亮了,有人影晃动。我知道,那是我同学王钊的媳妇周大嗓门在收阳台里的雨水。肥大、不合身的背心勉强遮住她那不停摆动的身板子,弓身、收水、起身,端着盛满雨水的盆子,小跑着进屋,然后又回来,她的动作简单、机械,读不出一点故事来。
周大嗓门的心和嗓门一样大,平素也藏不住什么故事,有话不说出来,就会憋死。
一次在楼梯口她嚎唠一嗓子,吓得我一哆嗦,以为出现了什么情况。
她指了指我的下身:“大兄弟,你的鸡架门儿没关上。”说完她一步两台阶,噔、噔、噔地上楼了。
我开始一怔,低头一看,继而反应过来,由于急着上班,忘了把裤子的前开门儿拉锁拉上。我抬头望着她上楼的背影,摇了摇头:唉,这个大嗓门,可真有才,把前开门儿说成了鸡架门儿,嗯,还挺形象。
大嗓门说话的声音像男人,瓮声瓮气的,我同学王钊顶顶烦她,可王钊也是个不争气的主儿,小时学习稀了马哈,如今混成一个无业游民,还常出去玩麻将,整天像个夜猫子。常言道:弯刀对着瓢切菜,瘸驴驼着破口袋,这两口子也算是对色了。
如果哪天王钊赢了钱,凯旋在子夜,邻居们就能听到他家盆碗叮当,那一定是周大嗓门乐颠颠儿地给他做夜宵;说不准哪天王钊在外面输得毛干爪细,耷拉着脑袋回家,周大嗓门的骂声是绝不会留到天亮的。
第二天下楼我碰见王钊:“咋样,老同学,昨天夜里又傻迷了?”
王钊嘿嘿儿一笑:“没事的,俺家那娘们就是大咧咧,屁眼子大心都能拉出去,你瞧着,今天晚上我要是赢钱,她管保又是秧歌又是戏的。”
王钊说的有道理,周大嗓门真就是直性子,出马一条枪,她的做派儿永远也赶不上西阳台的蔺小姐。
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蔺小姐的阳台照例是安静的,我明明看到她纤细的腰身在阳台里晃动,却没看见她开灯。
她家的阳台是不会进雨的,别人家的阳台都是铁框窗,她家头两年已换上高级的塑钢窗了,她到阳台无非是看一下窗外的雨景而已。
我家和王钊家一样,阳台都是铁框窗,我和周大嗓门一样,都要撅腰瓦腚地淘水、倒水,不同的是我要比周大嗓门的效率高一些,咋说我也是个大老爷们呀。
一道闪电划亮夜空,蔺小姐那淡绿色低领的睡裙立时把阳台映得格外鲜艳。她已注意到,我在不怀好意注视着她。
在这样暴风雨的午夜,一个男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直勾勾地瞄着一个女人,能是好意吗?刚才那道闪电把我赤裸的上身也毫无保留地晾在夜幕里。
其实我想,蔺小姐应该愿意接受这不怀好意的一瞄,没有男人不怀好意的打量,对她来说,或许是件悲哀的事情。
我家和蔺小姐家虽是相邻的阳台,却不是一个楼道,虽然在一栋楼住着,但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也许是起居习惯不同的原因吧。
因为彼此互不认识,在为数不多的见面中,也是匆匆而过,从未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在阳台上相互打量过对方几次而已,譬如今天的雨夜,也应算上一次,我还在闪电的帮衬下,更深一步地窥视到了她的肌肤。
一次在她家的楼下,两个男人大打出手,旁观的人说是为了蔺小姐。打那以后我才晓得:这个人见人爱、娇媚无比的蔺小姐,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主儿,像我等鼠辈,即使哪一天起了色心,使出浑身解数,也是近不得跟前的。
街道对过楼下写着“零点歌厅”的巨大灯箱,在今天狂风暴雨的零点时分却没有亮起来,许是雨太大造成灯线短路,但这丝毫不妨碍歌厅的生意,妨碍不了男男女女如火如荼的温情。
冷不丁,歌厅门口停下一辆三轮“蹦蹦”,或是从“蹦蹦”出来,或是从歌厅里相拥着出来的男女钻进“蹦蹦”里。我想,这种廉价的“蹦蹦”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到蔺小姐家的楼下,蔺小姐瞧不起他们,她和他们也不是一个档次。
蔺小姐绣床上躺着的永远都是儒雅绅士,不可能是那些刚从歌厅出来的、衬衣里都塞满了煤灰渣子的“卯子”。歌厅的小姐才是名副其实的“钟点工”,可蔺小姐不是,她是镇子上少有的“名媛”,这样恐怖的雨夜,她的身影照样娇美秀气、亭亭玉立。
三轮“蹦蹦”在歌厅调头的时候,不算明亮的灯柱扫到了楼头拐弯处防火梯底下一张黑黢黢的脸。他,我认识,他是镇子里无家可归的傻黑子。
一个响雷把他惊醒,他坐在破烂的纸壳子上,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这雨中的世界。
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这防火梯拐角才是他的家、他的归宿。他关注的是明天,不,是今天早上,能在哪个垃圾箱里找到充饥的食物。
镇上很多人都了解傻黑子,他五六岁时母亲离世,父亲给他找了个继母,从此他饥一顿饱一顿,一次他去东山的坟地和母亲哭述,哭累了在坟边睡着,一觉醒来就成了傻子,虽然傻,但他从不惹是生非,是那种非常文明的傻子。
大家都知道他可怜,到了饭点儿,好心人就会把吃的送到他手上,但大多时候,他还是从垃圾箱里找些东西来充饥。至于夜晚那就随意多了,天大地大,哪儿都可以维持一宿,比如今天的雨夜,楼头拐弯处的防火梯底下就是他的安身之处。
窗外的雷停了,雨住了,东方的山顶已微微泛白。东边和西面的两个阳台早已没了动静,楼头拐角的“傻黑子”又进入了梦乡。
楼下街道夜里的污物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点痕迹。当人们早上起床时,照例做着自己的事,早已忘了午夜的暴风雨,因为,窗外又是清新、明亮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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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