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天来了。在华灯街的岁月咖啡厅里，邱祈愿惬意地喝着刚好的美式咖啡，每小抿一口，他便拿起勺子慢慢地搅拌一番，但实际上桌上的糖包仍旧原封不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从小不喜欢苦的他习惯喝起了黑咖啡，仿佛世间的所有苦涩也可以伴随着咖啡一同咽下肚里去。坐在靠近玻璃墙的一侧，他可以随时看到咖啡厅外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然后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欸，小邱，好久没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一个人的宁静被突如其来的搭话给打破了，邱祈愿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高中时的哥们陈平安。“哦，好久不见，我经常一个人来这儿，好巧，在这儿碰见你”邱祈愿答道，语气中透露着一丝惊喜。“哎哟，你说这不是缘分嘛，我朋友来这附近看病，叫我在这店里坐着等他，然后就碰到你了”，话音未落他便坐到了邱祈愿对面的座位上，陈平安还是老样子，多年没见似乎也没有给人一种距离感，整个人依旧是朝气蓬勃。“这么久了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呢，你朋友怎么了？生病了？”“喔，他呀，不知道怎么患上了新冠肺炎，去医院看一下病”“这样，还好现在不是个大问题”语罢，二人又聊了一些近年来彼此的近况。“沙沙沙——”一场雨来得让人始料未及。而此刻，喝着咖啡，听着雨声，看着玻璃墙外行色匆匆的过客，总不免让人有种多愁善感的滋味。“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吧，给人一种万物焕然一新的感觉。哎，想想当年新冠肺炎情况好转时就是在差不多这个时候吧，一转眼就过去十年了”陈平安突然感慨起来，而邱祈愿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对了我忘了和你说了，下个周我们高中同学聚会，就在这里，你也一起来呀，当时高中毕业聚餐你都缺席了，这次你可要到场”陈平安眨巴着他的大眼睛，像是期待着邱祈愿肯定的答案，毕竟他俩高中时期是很要好的哥们，尽管这几年来他们很少联系，但友谊在见面的时候却没有半分减弱的样子。
“实在不好意思，我下周难得在医院请了一周的假，我工作完后必须要去一趟云南，只能再等下次了”邱祈愿有些为难的回答道，他也清楚他们相聚的难得。
“哟，你这个工作狂，居然也会有空抽出时间来去旅游了。好了，不难为你了，你我还不清楚嘛，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相信你”陈平安笑着回答，“叮咚”他的手机弹出了一条消息，打开一看是朋友告诉他已经看完病了，于是他和邱祈愿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后便离开了咖啡厅。
“很重要的事情”，独自留下的邱祈愿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几个字，再次望向玻璃墙外，雨似乎小了一些，天色却亮了不少……
时光倒回十年前的2020年，邱祈愿十八岁。
“咔嚓咔嚓……”一位少年正坐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吃着薯片，还时不时地发出笑声。
“祈愿，你能不能小点声，你功课做完了吗？”此时在阳台看着书的父亲似乎受到了打扰而感到些许恼怒。
“哎呀，我好不容易放假回来，头两天你就让我好好放松一下呗”少年顺其自然地答到，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电视，自己的兴致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行吧，不过你想放松也可以试着看看书嘛，别老看这些没多少营养的节目，比如我手中这本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很不错，读起来给人一种很平静的感觉。哎，据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适合用来形容云南的洱海，真想在春天去一趟那里，可惜工作太忙了”父亲嘟囔道，不知是说给儿子还是说给自己听，因为洱海确实是他一直都很想去的地方。
“不就是去云南嘛，你等我，将来我长大了带你去”儿子突然接话，让父亲感到些许惊讶，好像恍惚之前面前的这位少年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
“那约定好了哦”父亲笑了。
“好嘞！”
第二天傍晚，少年刚打完球回来，一打开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这令打了一下午球的他肚子不自觉地叫了起来。在匆匆换了鞋以后他便快步走进屋里，果然看到了一桌丰盛地饭菜，刚想悄咪咪抓起一块肉来吃，不料被正好端菜过来地母亲逮了个正着，“邱祈愿 ，你干什么！先去洗手！”，调皮地少年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走进了洗手间。
“欸，妈，你今天煮那么多菜干嘛？”少年一出来便问。
“你爸今天晚上开始放假了，这段时间正好是流感高发期，你爸在医院忙了那么久，想让他回来吃顿好的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哟，那我放假回来怎么没见你也这么对我呀”看到少年故作生气的样子，母亲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但父亲一直没有回来，“爸怎么还不回来？我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少年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的一桌菜。
“你饿了就先吃吧，我去打个电话给你爸”，说完，母亲便走向房间里。
片刻以后，母亲回来了“我们先吃吧，你爸说医院临时需要医生们加班，今晚就先不回来了”
“喔，这样，我本来还和他约好了今晚吃完饭一起去散步呢”少年低着头吃着东西，没留意到母亲此刻的眉头微微皱起，筷子也没动几下。
晚饭过后母亲像往日一样看起了新闻联播，刚洗完碗出来的少年在茶几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机，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母亲，发现她的表情貌似有些严肃，但仔细一看，她的目光又不在自己，而在身后的电视上。
“至今全国各省份累计报告确诊病例……”少年起身之间听到了新闻播报的内容，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再看了看母亲，于是便坐下和她一同看新闻联播。
“你不是不喜欢看这个吗？”母亲看着乖乖坐在身边的少年感到疑惑。
少年看着母亲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然后微微地笑了笑却没有作答。看着看着，少年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睡前，少年拿起手机，屏幕亮了又亮，但一直都是锁屏的状态，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叮咚”来信提醒的声音使少年像被电到似的立马从床上跳起，他确实收到了他想等待的人的信息，但只有短短一句话：一切安好，早点休息，晚安。而在这条回复之前，是少年发送过去的十几条消息，最近的一条内容是：爸，我等你回家。
此刻的市医院里，邱祈愿的父亲正穿着防护服，带着护目镜，全身上下都包裹得十分严密，如果不是背后的防护服上写着“邱祥”二字，恐怕家人见到也难以第一时间认出来。
今天已经是他加班的第十天了，他照常来到看护病房看看新冠肺炎病情好转的老人们身体状况怎么样。他一靠近老人的床位，老人立马坐起，眼睛里泛着泪光激动地说着“邱医生呀，谢谢你谢谢你们……”其实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他听到了病人们说的无数句谢谢，实际上他也倍感触动，因为病人们总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邱主任，邱主任……”邱祥突然惊醒，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这样穿着防护服坐着睡着了，他发现自己搭档的同事正找他有事，“又送来了一位重症患者，需要您去看看”同事说道。邱祥二话不说打起精神就往科室里走去，似乎看不出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
忙完已是早上七点了，睡眠不足加上没按时吃饭，邱祥有些体力不支。“主任主任！几位外卖小哥给我们送来了几箱热心群众为我们点的外卖早餐！快去一起吃点东西吧！”同事突然跑了过来。邱祥似乎突然间有了些力量，想着近段时间发生了许许多多暖心的事，这些事往往是他们奋战在一线的力量来源。
“欸，大家快看！这些外卖订单上都标注着一些话！”一位护士说道“谢谢你们依旧坚持在岗位，愿你们平安归来！”她把其中一句话念了出来。
“我看到了！我这也有！”
“我也是！”
“这张订单上写满了加油！”
一个，两个，所有的医护人员笑着笑着都哭了起来，大家吃着热腾腾早餐，身子和心里都暖暖的，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所有的苦都化在了这一份早餐里。快速地吃完早餐，所有医护人员又立马投入工作中，没有一丝懈怠，没有一点抱怨，其中当然也包括作为主任的邱祥。
“邱医生！你怎么在这站着？”此时的邱祥在隔离病房的玻璃窗外向内望着什么，一位同事好奇问道。
邱祥向里指了指，同事往里一看，看到隔离室内的孩子正隔着玻璃窗与父亲交流些什么。“一位年轻的病人19岁，因为自己的心理素质比较差，他的家长刚才……安慰他……”邱祥突然哽咽了，“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孩子……”他背过身去摇了摇手，声音颤抖而沙哑。而身旁的同事，眼眶也红了。
邱祈愿坚持着每天都在手机里和爸爸分享日常，以前都是爸爸给他发消息多，但他往往闲啰嗦便草草回复两句罢了。然而这次情况恰恰相反，他不管发多少条消息，父亲都未必会回一条，他知道父亲肯定很忙，自然不会打电话去打扰他，三天能收到父亲的一条回复已经让邱祈愿很高兴了，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以前为什么不多和父亲聊聊天。
晚饭过后，邱祈愿刚打开新闻联播，却发现母亲好像要出门的样子。“妈，你要去哪儿”
“哦，我出去给人送点东西，你看完新闻联播以后在家好好做功课吧”说完母亲便出门了。邱祈愿觉得母亲好像不太想让他知道自己去哪的样子，但想想自己快要高考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复习功课让父母省心，也就没继续问下去。
“截至目前为止，全国各省份累计病例……”
“数字又增多了啊……”邱祈愿看着电视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这一次，他的眉头紧锁着。
市医院，邱主任刚脱下防护服准备去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拿出手机看到妻子的未接电话以及发来的消息，才知道她送晚餐来给他了，现在在医院的大厅里坐着等他，再看看此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21：00。
邱主任又心疼又惊喜，立马跑去大厅里，虽然已经多次和妻子嘱咐说不要来医院看他，妻子还是偷偷地跑来了，不知为何，这次半个月没见面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一般，他在见到妻子的那一刻突然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是的，他这一周经历什么，见到了什么只有自己清楚，而在妻子的面前一切都融在了眼泪中。妻子看到丈夫脸上那因口罩带久了而留下的深深的勒痕，早已泣不成声。最终两人只相距了不到五分钟，邱主任就让妻子回去了，他知道医院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并不安全。
“咳咳咳！阿嚏！”二人刚准备起身却被后排打喷嚏的人喷了一身飞沫。邱主任有些生气，心想着谁在这个特殊时期不戴口罩，不料那位打喷嚏的人先问起了话“请问您知道呼吸科怎么走吗？”邱主任看了看他的状况，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告诉了那人该去的科室以后便拿起电话向人交代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立刻拉住妻子。
“你先别回去了，我们先一起做个检查”
“啊？”妻子有些纳闷。
当晚，在家的少年因为复习功课太累早早就睡下了，而第二天他醒来发现昨晚母亲并没有回来，顿时有些担忧，刚准备打电话给母亲的时候门铃却响了。
“舅舅？”他一打开门看到舅舅突然来访有些惊讶，而在一分钟以后，就只剩悲伤了。
他的父母都被感染了。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今年的春晚结束了，可邱祈愿一点也没看进去，他在舅舅家的阳台上看着夜空中连续不断的烟花，花火地光映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而与此同时，在隔离病房里，邱主任一直打着电话，在微信群里指导工作，即使病了，也绝不退出一线。在隔离的这段时间里，他时不时的会隔着病房的玻璃，用纸条与妻子相互加油打气。
有人说，长大从来就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邱祈愿一夜之间似乎长大了不少，曾经还有些吊儿郎当的那个他似乎消失了。他依旧认真做功课，也照常地给父母发着自己的日常，但每天都会加上一句：加油，我等你们回来。每天早上起来，邱祈愿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看有关新冠肺炎的消息，他在等一个好消息，等一个希望。
慢慢地，开始封路封城，口罩断货，物价疯涨，恐慌在全国蔓延开来，而在疫情之中的家庭更是煎熬。一天晚上，邱祈愿睡不着觉，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看着整座城市在黑夜中如死一般沉寂，一眼望去一辆车也看不到，这让他感觉这座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此刻是如此的陌生。一时间，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焦虑、恐惧、崩溃压得少年喘不过气来，邱祈愿在黑夜中失声痛哭。他拿起手机，再次给父亲发了信息，尽管前面的好多条都没有回复。
“爸，这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叮咚！”一次出乎意料的秒回，“会的，春暖花开之时，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我好像等不下去了，我看不见希望。”
“因为冬天过了，春天才会来，我们一起等，我向你保证”
“那我相信你”接着便又没有回复了。
一个月以后。
“祈愿祈愿！快起来！你妈妈痊愈出院了！”一大早被这个好消息惊醒，邱祈愿牙也顾不上刷就要求立刻和舅舅们一起去医院接母亲。车还未开到医院门口，邱祈愿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在终于看到母亲的那一刻，他立刻冲下车去跑去和母亲拥抱，这次，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流泪。
“妈，你总算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我们一起等你爸”
当天晚上，邱祈愿试着拨通父亲的电话号码。
“嘟嘟——”少年心想着这一次肯定还是无人接听，可是在即将挂断的时刻，电话真的通了，他激动地双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喂！爸！妈痊愈出院了你知道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们就等你回来了！”
“我呀！我好多了，你别担心，先和妈妈好好生活。”
“你只要平安回来，我肯定尽可能地满足你所有愿望”
“哈哈，懂事了，我早发现你长大了。你还记得放假那时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你是说洱海吗？”
“你小子还真记得啊？我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的。”
“我答应你的肯定会做到。”
“那我也相信你。”
此时，ICU重症病房。
“主任，你这是善意的谎言吗？你不怕孩子更难过？”一旁的医护人员问。
“这难过是避免不了的，但我并没有骗他，不是说孩子长大了以后，便成了我们吗，他去了，就相当于我也去了。”邱主任打开了手机屏保，这是一张全家福，他用手指轻轻地来回摩挲着屏幕，鼻子一酸，眼前便模糊了。
“先生，先生？”邱祈愿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去往洱海的大巴上，和他说话的是车上的旅游讲解员，“您好，我们的目的地到了”邱祈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下了车。突然电话响了，拿出手机一看，是母亲。
“喂，妈，我到了，刚下车，你呢？”
“我到了好一会儿了，我正和当年的病友们商量着明天一起去给那些不幸因肺炎去世的朋友们上上香呢，这可是我们每年的约定，你注意安全啊！”
“嗯，你也是。”
挂断电话以后，他租了辆电车往里慢慢地开，一路上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初春的味道，路很平，四周很安静，让人发现那天，那草，和那些石头，似乎都有了生命。
“爸，我说过我肯定会带你来的吧”没有得到回复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因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到了海边，邱祈愿将车停在公路旁，他来到岸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下，洱海就在眼前，此刻他也想起了海子的那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将身后的背包取下，拉开拉链，拿出了那本书，书中夹着的两张照片突然从书页中滑落，他拾起一看，一张是父亲穿着白大褂的照片，一张则是自己穿着白大褂的照片。
“爸，我们约定好了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打湿了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