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3年11月13日
作者:陈安澜
大山里的狂欢
贵州多山,山里住着侗苗等民族,保留了很多农耕文化的生活方式,在不同的环境下各自形成了特有的传统习俗和别样的风土人情。我比较熟悉的是侗人,主要是黔东南肇兴侗族,从2005年迄今这十八年间我先后去了12次。作为摄影人,我喜欢那里像歌谣般的生活和图景,拍了不少好片,也在那里交了很多朋友。上月27号那里举办芦笙节,我受邀前去,以为他们只是聚在一起过个节,吹吹芦笙唱唱歌,岂料那里的寨老们邀请了附近三省近两百个寨子的人去做客,一请就是一整个寨子,男女老幼都请,广西融水以及湖南通道等地都有人去做客,足有万人以上。每个客寨都组织起不少于30人的芦笙队,吹的震天响。喝酒吃肉,海阔天空,鼓楼里燃起篝火,对歌,跳舞,吹芦笙,各样的民谣和舞蹈穿插着迪斯科,玩的就是开心。在这群山之中,这不是一次狂欢是什么? 这习俗起于何时说不清,总有几百年,目的只有一个:交朋友走亲戚。
过去交通极为不便,尤其是深居大山里的人们,想要出门与其他人交流很难,于是出现这样的社交形式:不定期邀请周边寨子里的人来自家寨子做客,见见面,认识一下,除了酒肉招待还待之以歌舞,说说笑笑就成了朋友,甚或联姻成了男女亲家,眼界也扩大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亲戚,遇事都能相助相帮,这是个很有智慧且极具人性的习俗。联想如今城里人楼上楼下一起住了多年的邻居尚且不相识,不来往,真是不堪持重。
来了上万人吃喝拉撒怎么办?因为芦笙节是传统节日,几百年来都是民间自发组织的,寨老在其中就起了决定作用。所谓寨老,就是寨子里德高望重的几个人,民选的,在没有政府和政党组织之前就是他们说了算,管理寨子里大小事务,顺顺当当的,寨民买他们的账,服管,现在的寨老很像是内阁,事情也能办得顺当。然而上万人来做客这笔开销不少,哪来的钱?我问一位叫陆主红的寨老,他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的爹,他笑了笑说:也没什么难的,都是村民自愿捐的,各人根据情况,几百上千的,还有几万块的,活动经费就有了,至于吃喝住宿,也不难,开客栈的腾出房间给寨客住,住不下的就住寨民家,房间大的就多住几人。房间小的就少住几人,至于吃饭,还是本寨寨民来解决,每家每户开火做饭,一般都是十二个菜,要有“三肉”,猪牛羊鸡狗任选,鱼不算。他说我养了十头牛,这次宰杀两头,我们肇兴五个鼓楼每个都不少于宰杀五头牛,就算是每个鼓楼五头牛也是25头,一大群啊!两天活动每家每户至少做了六顿饭,有的还不止,吃住费用都是各户自己出,寨子也不管,每户都花了两千多,我们肇兴一千多户人家不就把这万把人都安排了吗?我问寨民们会有意见吗?他说那是不会,都是自愿的,都高兴,该的,几百年下来了,传统是不能改的,也改不掉,谁也不会有意见,觉得天经地义!
陆主红寨老和他一家,右边坐着的就是我的美女朋友花云芦笙节的前晚,客寨的人陆续到了,鼓楼里四周的长凳坐满了人,对歌,轻声地唱,唱的深沉,听不懂,却知道那是表示欢迎和赞美的歌,轮番唱着,笑着,篝火在燃烧,烟雾升腾,老人和孩子穿插在其间,气氛热烈有序,唱完就跳舞,歌声伴奏,接着就是吹芦笙,几十人一起吹,一曲又一曲,直吹到中夜。
第二天一早下着雨,大队人马赶往不远处的赛场,一公里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有肩扛芦笙的,还有赶时间的直接用敞篷的小货车装着芦笙去赛场,道路更是拥挤不堪,甚至几次堵塞。我走到一半实在挤不过去就返回住处,看朋友发来的现场视频,很热闹。比赛是公平的,评委在赛场对面的小山上树丛中找块平地摆几张桌子,面对树林看不到演出现场,标准只有两条:响亮,整齐。因为无法确认谁是谁,靠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判断强弱,按顺序把评分写下,最后汇总,最高分就是冠军,以此类推,选出亚军季军。这办法据说也搞了几百年,公平。一大清早,炊烟就笼罩着寨子,各家开始做饭了。寨老把米酒分发下去,年轻妇女挑着酒桶分到各家,衣着都是统一的,戴着鸡毛帽子,腰身匀称,酒桶扁担家伙都是本地特色的。
图上的女孩对我说:这米酒是发下来的,甜得很,是给寨客润嗓子的,他们吹芦笙会吹的嗓子干。我觉得很温暖,待客如此周全,就是这个民族极好的文化心理。晚间我看到鼓楼里有很多人在斗芦笙,不同的队伍面对面,你方吹罢我方来,都使出浑身解数使劲吹,声震瓦宇,间或有口号声,整齐划一,都想盖过对手一筹。我喜欢侗人的性格,他们不跟人吵,性格淡定,不会因你穷或富区别对待,不喜欢那些以势压人的东西,更不会翻脸如翻书,总是谦和待人。这些特质一定是血里的东西,基因使然。他们不仅有享誉全球的侗族大歌,小歌等,还有漂亮的服饰银饰,男人包头,穿发亮的侗布做成的衣服,显得英武健壮,女人的服装有好几种,以赭色侗布为主,盘头,插银饰和银项圈,绑腿也好看,就是寻常女子一经那般打扮都迷死人。
侗族村寨都有鼓楼,像宝塔又有很大区别,是村寨的标志,可以在鼓楼聚集开会也可以燃起篝火取暖,青年男女在一起唱唱歌,谈谈情,有个很浪漫的名字叫“行歌坐月”。多么诗意。侗歌有大歌已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大歌里有诗经里的词句,如:羊在坡,鹿在原,鱼在水,鸟在林等等,几乎要消失的诗歌却在侗族大歌里保留并代代唱下来了,唱了上千年,还唱到法国去了。黎平歌舞团的歌手陆老师去法国演出过,她对我说:我们唱完第一首大歌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心想坏咯,他们这些法国人不喜欢我们的歌?心里扑腾扑腾的跳,不想十几秒钟后台下掌声大作!长时间的掌声。那是因为他们从未听到我们这样的歌,是从战国时一直唱到今天的歌,把他们唱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轰的一下鼓起掌,大喊大叫的我们听不懂,只知道那是赞美,是惊叹。我们这才把心放下来,接着唱下去,唱完了也不给我们下台,掌声一波又一波,就是要听我们唱!一遍遍一首首一直唱到他们心疼我们了我们也累惨了,方才罢休。侗族小歌有几千首,生产劳动二十四节气养猪放牛开心不开心等等无所不唱,最多的是情歌。美女吴情满三年前还未嫁人,倚在门边无意唱了一首情歌,那歌声何其温婉,空灵,深深的,像天上来的,在月色下渐渐飘去,我听了就沉静下来,心里有无限的柔情。还有一首情歌我找不到,也是唱得人浑身都酥了,买不到光碟,可笑的是寨子里的垃圾车的高音喇叭就放的这首歌,于是我在垃圾车经过时就跑过去听,当地有个小伙告诉我这首歌叫“心心相印”,民宿老板娘梦琴说那确实是首好歌,是榕江那边传过来的。可惜安澜老矣,若年轻几十岁我定当循着那歌声寻去,找到那位唱歌的姑娘,追她,娶她,和她在这大山里生活,听她唱歌,听她弹琴。
芦笙节并没有特定的日子,一般在秋后稻米入仓之后,由某个或几个侗族村寨的寨老们合计定下日子,邀请周边村寨的人们来做客,都是整村整寨的邀请,最好是一个不留都来做客,他们叫“寨客”,来的越多越有面子,越热闹,越欢喜。被邀请的村寨他们叫“客寨”,在做客的日子里客寨里是不能生活做饭的,不能有炊烟,否则就被认作不诚心,没全部来,主家会不高兴。那确实有老人幼儿不便行走来不了呢?那对不起你就在家里吃点干粮吧,不要生火,免得被主寨的人发现不开心。这是多么可爱的心理。梦琴说过去通讯不便,寨客从各路来,时间不一,或早或晚,靠近主寨时就吹起芦笙以做通报,主寨听到芦笙响起就知道寨客来了,赶快迎上去欢迎或做点安顿。于是芦笙就是客来了,是传统器乐,各个寨子都有芦笙队。聚在一起吹芦笙,谁吹得响吹得整齐谁就有面子,就有底气,响声震天,芦笙也越做越大,有的都有二层楼高,高中低音都有。那些大家伙发出嗡嗡的声音,很像教堂里的管风琴,与其说好听不如说就是喧响,一派热烈气象,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惊悚,觉得滚滚红尘,凡间何其可爱之至!我在疑惑,那样大的家伙是怎么吹响的,那得多大的气力,毕竟管风琴是用手指弹出来的,这家伙是一个人硬生生用嘴吹响的。我把这个疑惑对一个吹大家伙的中年人说了,他说你来试试,说着把那个大芦笙推给我,告诉我嘴对着芦笙的某个地方使劲吹,憋气,吹!用力,转身换气,再憋气,再吹!我照做了,不行,再试,还是不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在一边哈哈哈大笑。那意思是你以为这不是技术活?不是力气活?
这次芦笙节是十月下旬,肇兴侗寨的五个鼓楼的寨老们商议定下来的,活动完全是依照传统自发组织的,和政府没有关系。梦琴说,还是民间组织起来的热闹些,ZF组织的就会这个不准那个不准,不会这么热闹。这话我有比较,因为今年六月我参加了这里的侗族大歌会,也来了很多人,唱着散着,没有现在这般热闹景象。而这次这里的寨老们毫无顾虑地邀请三省190多个村寨当寨客,每个村寨都派出至少一个芦笙队,据说有的客寨派出7个队带来两百多把芦笙。全部寨客的芦笙加在一起几可上万把,可载入迪尼斯记录,号称万人芦笙节,我看有两万多人,唱啊跳啊吹啊,喧嚣山野。那天我在客栈打盹,迷迷糊糊听窗外有个妇女嘟囔:早上我四点就起来烧饭,去鼓楼晚了一步只领回来5个人吃饭,都被别人领去了。似乎很有不甘的叹了一口气。我问起来,梦琴告诉我:寨客吃饭时都集中在鼓楼,各家各户自己去把寨客领回家,根据情况人数可多可少,不用指定去哪家,寨老也不管,也就是说你往鼓楼里一站就有人喊你回家吃饭。这简直神话一样,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下:一万多人在吃饭时间集中到几座鼓楼,半个小时不到就被主寨那些不相识的乡民领回家吃饭了,这是多可爱的民风民俗,世界上哪里会有?
我离去时芦笙节已结束,肇兴各个寨子已接到回请,大红的请帖贴在各个鼓楼的木柱上,一张又一张,很喜庆。
晚上,很晚了,我听到有支孤独的芦笙在鼓楼里呜呜地吹,给我月上西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