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休假初期,我不断地收到小梅家人的消息,有人来医院看她了,有人往账户打钱了,有个拜佛的婆婆团集体来给她诵经祈福还送来了好几万的善款,每次听完我都长长地舒一口气,盘算着又多了三分之一次化疗费,又终于凑够了一次化疗。
渐渐地,消息少了,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我时不时地拿起手机,看着上面黑着的屏,没有消息,一直没有消息。我向其他病友打听,说小梅已经走了,打完第二次的化疗,就出院走了。
我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已经看了无数遍的电话号码,响了好久,终于通了,小梅细细的小小的嗓音在那头响起:“姐姐呀,我已经回到老家了。”“你们那边看病费用太厉害,我们这边便宜多了。”“我没有在做化疗了,现在吃点中药。”“我挺好的,真的,你不要担心我,你要早点好!”
我挂了电话,久久说不出话,也许,这是对小梅最好的结果吧。无谓其他,不论身在何方,只愿你我各自安好。
第七期化疗在火辣辣的八月开启,40度的气温戴口罩是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我顺利入住三人间,这期在医院,有容容。
容容的情况很平稳了,在按部就班地打着一期期化疗,状态好了很多,我和她开心地见面,开心地聊天,开心地相互拎着正挂着的药水串门,有我们两个的病房,好欢乐。
她八岁的儿子正在放暑假,时不时地就来医院看妈妈,和我混熟了后,一到医院就先跑来我的病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我的爱拍,到手之后,就一门心思趴在床上打游戏,把里面的每一个游戏都玩得溜溜的,顺带着把我积攒了好久的各种宝贝各类工具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哗哗哗地用掉。
我看着那些自己都不舍得用的超级炸弹啊什锦宝箱啊就这么流水一样地没了,就好像老地主攒了一辈子的家当被不肖的儿子挥霍一空,心在一滴滴地滴血,关键这儿子还不是自个的,说都不好说。我只有想办法,想办法换回我的爱拍。我用手机微信里的打飞机游戏诱惑他,他看一眼,很不屑地说:“太幼稚了!”继续埋首游戏,打了一半又抬头,坏坏地冲我笑:“我很厉害的哦,还会改开机密码呢!”好吧,我立马缴械投降,老大,你玩!
容容的化疗打到一半,白细胞实在太低,为了确保安全,不被感染,转到了封闭的层流病房。
层流病房在单独一个区域,病房的清洁程度极高,基本可以保证病人治疗期间的生活空间中没有细菌生长,从而大大降低患者的感染机率,特别是重度感染的机会。空气层流病房用于血液治疗,是血液科的特色,一般给造血干细胞移植的病人使用,还有部分大剂量化疗患者免疫过低时也会使用。
层流病房都是单间,病人不能自由出入,只能呆在自己的病房,医生护士出入必须经过严格的消毒程序,全身防护,不能把细菌病毒带给病人。病人的食物必须经二次消毒,微波炉再次转3分钟以上,才可以拿给病人吃。病人的家属有固定的探视时间,病房的一面墙是整块的大玻璃,可以完整看到病人在整个病房里的状况,玻璃墙上装着电话,要和病人说话只能靠打电话。
容容住进去后,我去看她,我站在玻璃墙前,看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冲她挥手,叫她,她完全都听不到,没有一丝反应,这玻璃墙隔音效果真好。过了会,她转头看到了我,开心地笑起来,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冲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又指指玻璃墙上挂着的那个。我冲她点头,摘了电话,她开心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来看我啦!我都快闷死了!好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你不是挑战自我啦!我看你挺自在的呀,我都站了好一会了,你才看到我呢!”我们一句句地说着,还是那么欢乐。
容容在层流病房住了几天,忽然一天上午又搬回了病房。我听同房的病友说起,一下子摸不清状况,立马摘了杆上的药水,一手提着,冲了过去。
容容斜靠在床头,连着监视器,病床上加装了一个层流罩,好像一个厚款的蚊帐,床尾有个电机在不停地转着。
容容看到我,坐直了身体,一把摘了口罩,要和我说话,我忙打断她:“干嘛摘口罩呀,戴上戴上,你现在是大熊猫,自己得注意!”“没事,不是有这蚊帐嘛,这么厚,不摘口罩,我讲话你根本听不到。”容容的声音小小的,语速比平时要慢。
“怎么了?”我关切地问她。
“哎,别提了,差点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容容说得轻描淡写,我的心却突然漏跳了一拍,经历了几秒的缺氧状态,回过神来我忙追问:“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容容说,她体会到了濒临死亡的那种绝望和无助,一只脚直接踏上了鬼门关。
那天打完针,容容就有些不舒服,她也没在意,就一直躺在床上,躺了好久,想起来上个厕所,谁知道整个人完全没有力气,脚一软就直接瘫在了床前的地上。她瘫在那里,心好像也不会跳了,喉咙里居然发不出一丝声音,根本没有办法喊护士来帮忙。呼叫器远在床头,而她根本没有力气支撑起自己。她的意识越来越弱,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拼死把床头柜往斜里推了一把,放在上面的一个陶瓷大碗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响声引来了护士,这才把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她说护士进来的时候,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全身都是汗,全都是汗。
容容说她被抢救回来后,马上就要求转回普通病房,再也不要一个人呆在那个小房间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太绝望了。
我半张着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只知道隔着厚蚊帐,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生怕她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死亡原来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喜爱的人的身边,这么近!近到能闻到他的气息,触碰到他的躯体!“还好,还好,你现在好好的!我想都不敢想,太可怕了!”我又追着问她:“那到底为什么,你一下子就没有力气,发不出声音了呢?这个原因得找到啊,不然以后多危险啊!
容容叹口气:“不知道啊,医生说应该是急性的器官衰竭,救回来了就救回来了,救不回来就走了。”
那一天,我一直沉浸在惶恐而后庆幸的情绪中,我不敢想,如果容容不是最后推了那一把,如果那个陶瓷碗没有掉到地上,如果护士没有听到病房里的声音,那么现在,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怎样的一个状态,怎样的一个现实。
容容的经历在我们病房讨论了好几天,丫丫倒丝毫没受影响,该干嘛干嘛,心理很强大。
丫丫,一个20岁的大四女生,爱美爱笑爱玩电脑,经常和妈妈斗智斗勇,只为了多上会网多玩会游戏。
她接受骨髓移植已经快一年了,她妈妈的骨髓,移植很成功。两母女特别喜乐,都是很开朗的人。丫丫妈妈超级热心,和很多病人都混得好熟,经常串病房门子就能串个大半天,要去喊了才回来。但凡大家有疑问有困难或有关于骨髓移植方面的问题要咨询,找她就对了,她一定事无巨细倾其所知详详细细地给你说个明白兼出谋划策。
相比之下,丫丫又安静一些。不上网的时候她最爱干的事就是绣十字绣,好大的一副,耐耐心心一天天地绣着,红线白线黄线绿线,一堆的线和针,看得我都头晕。
小女生都爱娱乐八卦,丫丫就每天和我讨论哪部韩剧好看啦,哪个男主最帅啦,他他他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的事啦,就这样一边扯着闲话,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挂着药水,过着医院的一天又一天。绣十字绣特别费精神,丫丫绣上一会就得抬头休息好长时间。
斜对门病房的小林,是个30岁的女孩,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人长得漂亮,不多说话。她妈妈经常来我们病房串门子,和丫丫妈妈聊天。说起小林来,唉声叹气,说30岁的姑娘,只顾着工作,男朋友都顾不上找,别人家的女儿都生娃了,自己家的女儿却生病了。听得我们都好难受,丫丫妈妈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用她的专属大嗓门哈哈笑着讲了句笑话,就把这难受劲裹着走了。小林爱美,化疗掉光了头发,她就每日换着帽子戴,她的皮肤特别白,帽子又选得美,戴着帽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就是那个弱不禁风缠绵病榻风露清愁的林妹妹。
丫丫出院后,病房里又进来了个大二的姑娘,叫圆圆。圆圆是个标准的吃货,最大的爱好是每天早上去医院附近的各家小吃店搜罗美食,从这一家的煎饺到那一家的馄饨,从这一摊的油条到那一摊的煎饼,如数家珍。我们这有着相同爱好的人凑到一块,就更喜乐了。我们互通小吃信息,讨论着这一餐的最优选择,然后让各自的家人打包带来,再一起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分享早餐。
我最爱遇到这些花儿一样的姑娘,他们生机勃勃、他们活色生香,他们每一个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最美的容颜。现在,他们只不过是蒙了点尘而已,待风把这些尘埃吹散,他们就能各自绽放、各自美丽,各自开出不一样的春天。
他们与我的相遇,让医院里那暗淡无色的时光在我眼里有了不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