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感言:
第二稿我把第一稿的素材全部不用了。我感觉这种做法是一种拒绝,是对同学们和老师的拒绝。好像我不能接受一丁点的批评与建议。我就是心眼小。
所以我也反思了,我把第一稿的素材重新加回来,整体感觉反倒更加畅通了。人物描写很复杂,我有很多东西想表达,却堵在胸口写不出来。这个作品属于家族回忆录的延续。如果写情感上距离远一些人,需要的只是多做采访工作,可能更加容易取舍吧。
我一直在尝试理解我的爸爸,本文是这种尝试的记录。
爸爸现在是一个传统的农民
我爸爸身高160多一点,60岁出头的年纪,头发很短。他喜欢剃光头。他走路脖子向前伸着,略微驼背,像是随时准备弯腰咳嗽。
我爸爸是1960年出生的。听奶奶讲,那年缺粮食吃,奶奶怀着爸爸晚上饿得睡不着觉,起来烧开水喝,捏一点盐做调料。奶奶说她的咳嗽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喝盐水齁的。我见过奶奶咳嗽,和爸爸咳嗽是一样的,涕泪交加,呼吸困难,双腿发软直不起腰。我现在知道这是惊恐发作。我也有过很多次惊恐发作经历,最近几年少很多了。
他现在一天至少喝三次酒,但不会醉倒。他吃饭很少,在我看来他习惯性的保持一种饥饿的状态。他晚上睡觉会做噩梦。我最近几年学习解梦,知道空腹入睡容易多梦。
他现在像是一个活在80年代的农民。
我们村里种植蔬菜大棚的农户很多,盛产西瓜,青椒,豆角,甜瓜。我爸爸不种大棚,他现在主要种植的作物是小麦,玉米,花生。这是他坚持的不变的部分。
现在收割小麦,收玉米,收获花生,都有机械化装备了。但是我爸爸还是坚持用镰刀收割小麦,自己钻到玉米地掰玉米,用镢头刨花生。从地里把东西运回家,可以找个拖拉机拉回来。他用地排车自己拉回来。他避免使用机械化手段。
爸爸在还原自己的少年生活
他现在住的瓦屋,除了用水泥空心砖砌墙,门窗上有玻璃,其余都是80年代的风格。上房梁他找人帮忙,打地基,砌墙,抹灰都是他自己动手完成的。这个房子看起来样式是过时的。我们村里现在流行的是大平房,或者二层小楼。
一进屋就可以看到墙上挂着一对玻璃罩子的马灯,墙根放着大小不一的瓦缸瓦盆。一个红漆脱落的木柜在墙根放着,那是我奶奶的嫁妆。奶奶有个五花石雕刻成的石槽,以前是喂猪用的,去年被我从墙根搬出来种上了臭蒲。
院子里的布局也很像我奶奶家的小院子布局。东墙根是锅屋,里面有成堆的秸秆柴草,大中小三个柴灶一字排开,这个布局和我在奶奶家看到的一样。院子里还有一群公鸡母鸡,还有几只兔子被堵在夹道里养着,对应着我奶奶有养鸡养兔子的习惯。我家房子东墙边上有一棵枣树。我奶奶家屋子东边也有一个大枣树。
我家西北方向,有片洼地,平时会有积水。我四叔和我爸爸把这片洼地,挖深了,用土垄围起来,里面种上莲藕。还在里面放养鱼和泥鳅。西边一片是我四叔的藕塘。东边的是我爸爸的藕塘。里面除了莲藕,爸爸还在河里抓泥鳅,在集市上买到的小鱼放养到水里。
夏天阳光照射下,莲藕叶子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莲藕花颜色有红色和白色,味道清香。青蛙会跳到荷叶上面,鱼会在水面打个水花。爸爸说他怕热,夏天经常在这里洗澡。这里比较偏僻,脱光了在水里泡澡是挺凉快的。我上中学大部分时间都在住校,周末回家,我喜欢在这个地方逗留。我把自己喜欢的金银花,月见草,薄荷,臭蒲,都移植到这片小天地。
现在想来,这片藕塘是爸爸和四叔在还原他们的少年生活。这片洼地往南的那块土地,在公社时期是奶奶的自留地。家里的时令蔬菜都是这块土地产出的,家里的草木灰,农家肥,也会像宝贝一样送到这块自留地,精心撒施。我小时候还曾经跟着奶奶到这里拔萝卜。只是后来村里多次重新分地,这片土地分给别人家了。
在我的理解中,自留地北边的这块洼地,是奶奶家东边水塘的替代物。在爸爸叔叔的眼里,可能有更多的寄托。
爸爸曾经是个时髦的电工
在我印象当中,爸爸曾是个时髦的电工。那时候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梳着三七分的头发,骑着凤凰自行车,在村里的大街小巷穿行而过。我们村有两三千人口,村里人都认识我的爸爸,大人小孩见了他就打招呼。
他是村里唯一的电工,收电费的时候,要挨家挨户去要。每次大雨村里都会停电,村里的小孩都知道是变压器零克烧了。多年后我想起这个事情,总是疑惑为什么不是零件烧了,而是零克。我搜索了一下,变压器零克是一个专有名词,跌落式熔断器,即line connector的音译。想来爸爸给村民们普及了很多的安全用电知识。
盛夏的一场暴雨之后,屋檐还不停地滴水。爸爸带着五六岁的我,去村里的配电室查看停电原因。走在村里的街道,地上还有一滩一滩的积水,我的脚上穿着凉鞋,在泥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他带着我走近雨后的配电室,这是一间带有绿色油漆木质百叶窗瓦房,高大的变压器在配电室东边,并不在屋里。
爸爸推开门,我跟着走进去。屋里是水泥地面,也有积水。北墙根有配电柜,南墙边有两个大水泥台。地上还有几个白底红字的木牌。爸爸指着水泥地上一只蛤蟆说,“你看到了吗,那边地上有电,千万不要往那边走。”那只蛤蟆一动不动,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被电死了。爸爸查看了一圈就锁上门,带我离开了。没有看到他亲手更换零克,我感觉挺遗憾的,我想看看零克长啥样。
后来我爸爸不干电工了。他说,是因为收电费很困难,总是有村民家里没有钱。他把自己家里卖猪的钱给垫上。这样说起来是挺委屈的。我专门问过他,我说村里几百户都不交电费吗?爸爸说,不多。我又问,他们不交电费,你给垫上了,后来他们就赖着不给了吗?爸爸说,怎么会,后来都会给钱的。所以我想,收电费困难并不是爸爸辞职的真正原因。
爸爸的电工技术是在部队里学的。他属于铁道工程兵。他初中毕业后,他在生产队里做了几年记工员才入伍的。那时候农村青年的出路,上学,当兵,进城当工人,这些都走不通就在家里种地。
他结婚之后,和我妈妈两人去县城给我的大舅帮忙看商店,做营业员,干了半年多就回家了。我问他,当时你去给看商店,大舅给你发工资吗?他说一个月给30多块钱。那是一九八六年前后,我说这个待遇挺好啊,你怎么不继续干。他说,我家里还有地,怎么可能做营业员。可能在他的理解当中,家里的土地和粮食,比一个月30多块钱的工资要更有份量。
这也可能是妈妈要和他离婚的原因之一。妈妈从小在县城长大,相比在农村种地,她更习惯在县城工作。
我爸爸干农活的风格
我不想帮爸爸农活。
我清楚地记得,2017年夏天我是最后一次帮他收割小麦。
那天上午十点气温30多摄氏度。他翻出来草帽,镰刀,还给我找来长袖的蓝色中山装。那个草帽至少有20年了。镰刀比我小不了几岁,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经常见到。蓝色中山装是90年代农村流行的正装,袖口都碎了,也得快三十年了。按照他的指示,我披着中山装,带着草帽,拿着镰刀,跟着他到村东头的一块地割麦子。
我说为什么不找个收割机,这块地20分钟就收完了。他不回应我。我们开始割麦子的时候,头顶大晴天的太阳,温度已经上来了。我想起来小时候他故意在中午带着我去地里拔草的经历,心里感觉不舒服。我在弯折腰割麦子的时候,他不知道去哪里了。说好的我们两个人一起割麦子,现在他不打招呼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心里面感觉挺复杂的,我有疑问,有愤怒。
我看到隔着路有一家人也在收割麦子,土地面积比我家的还大一些。他们来得比我们晚,叫来收割机十几分钟就割完了。
感觉过了好长时间,爸爸慢悠悠的回来了,他还大声的指挥我两只手怎么配合,镰刀用力的方向。我想起来小时候两次割麦子割伤手的经历。我的左手食指第二个关节,有镰刀留下的伤口,现在还很清晰。我心里非常烦躁。
我说,你看看对面那块地,人家找来收割机现在就收完了。我爸爸说,现在去哪里找收割机,怎么干活得听我的,你说怎么干就得听你的吗?
我感觉他没办法沟通,他就是故意拉我来晒太阳的。再听你指挥下去我的手又会受伤。我扔下镰刀就走了,我说你自己干吧,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从家里出来,去了常州,然后去了重庆,苏州,花了好几个月在外地寻找工作方向。
年底回家过年,我是打算在堂哥家住着的。我去四叔家串门,看到爸爸也坐在那里。四叔和我打招呼说,回家过年啊。我说是的,四叔。我爸爸眼泪出来了,很委屈地说,儿子给爸爸帮忙干活割麦子不是应该的吗?我没有搭话就出门了。
这个事情总是在我记忆中闪回,为什么我和他一起干农活的时候就很烦躁,忍不住想和他吵架。
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场景,爸爸和爷爷一起干活。那是春天种花生,需要用小车犁开沟点种子。小车犁是一种农具,像是一个小写字母y,上边的两边,一前一后是把手,下边的是犁头。两个人配合,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边扶着,犁头在土地上划开出一道浅沟。后面有人跟上把花生米成对放到沟里,这套操作叫做点花生。
印象中是爷爷奶奶种花生,爸爸给帮忙,我那时候六七岁的样子,跟着学干农活。爸爸在前面弯腰拉小车犁,爷爷在后面扶着。爷爷是很明显的驼背。这样在旁边看了,两个人都是弯腰往前走。走不了几步爸爸就停下来,回头爷爷吵架。
我后来问爸爸,我小时候看你和爷爷一起干活就吵架,为什么?我爸爸说,你爷爷使劲往下压车犁,我在前面根本拉不动,他还不停的说我走偏了。我听他这样说,那种情况很像是爷爷在故意为难他,难怪他那么生气。
爸爸带我种树
今年的植树节是周五。周日我才回家,打算把我养的海棠树苗带回家,种在地上。我总觉得树苗长在泡沫箱里面太拥挤,在阳台上的阳光也不充足。
到家爸爸在吃午饭,他问我吃不吃午饭,我说我吃过了。我把给他的巴旦木等几种坚果放下,问他手提袋里这些一米高的小树苗,总计有四五十棵,种在哪里。他说种在北湖,他喝完酒就带我去种树苗。北湖就是村北的土地。我奶奶的坟子就在那块地里。
等他喝完酒,先找到一刀火纸。他说,“你过年没给你奶奶上坟,这回正好去上坟,把这刀烧给你奶奶。我天天都去走一圈。”他推着小独轮车,带着一把镢头,一把铁锨,一个塑料桶。他还说自己这把镢头有二十多年历史了,镢头的头花10块钱买的。他让我把小树苗和那些工具一起放在小车里,他推着小车,我们就去了北湖。
到地方之后,他先给奶奶的坟前烧了一刀火纸,叨念着“娘啊,你孙子来给你上坟了”,领着我给奶奶的坟磕头。然后他来回走动了几圈,最后确定在坟的北边,他种菜的地头上挖出几道沟把树苗种下了。奶奶的坟前面有爸爸种的几棵草莓。我拿塑料桶在路边水沟提水把这些树苗,草莓苗都给浇了一遍。
我觉得这次种树的过程很有仪式感。我把自己照顾不了的树苗拿回家,让爸爸帮我照顾。这个过程就好像离婚之后,爸爸把我放在奶奶家照顾一样。我的树苗,最终又种在了奶奶的坟旁边,这象征着陪伴。我越来越觉得爸爸就是一个行为艺术家,他在用自己是生活状态表达着自己的态度与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