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依然忙碌的老妈

        临近岁末,喧嚣忙碌了一年,意味着可以名正言顺的逛吃逛吃,涵养一下被文明侵蚀的动物本性。人们按捺着内心莫名的躁动期待着过年,似乎一年中所有的心酸委屈和不忿,都要过年这个仪式中消弭,而来年的好运、重整河山的希望也同时被催发,过年,对中国人而言,像集体接种强心针,之后这群打不死的小强,带着被各自被虐过的旧伤痕,欣欣然奔赴生活的下一轮锤炼。

      小时候的冬天,是漫长、黑暗和严寒的代名词。

      我家兄弟姊妹四人,我排行老五,是最小的一个。在我二哥的前边,有位姐姐,听母亲说生下来发育不好,活了半天就夭折了,被父亲用给迎接这位小女儿提前准备的小褥子一裹,不知所终。后来,我在离家五里路的镇中上初中,周末步行回家的一群小伙伴,时常会在路边的树坑和地埝下看到红布包裹的婴儿(尸体),每当此时,我们都很害怕,远远的绕着跑过去,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的小生命刚来人间便遭此厄运。有好多我们当时并不明白的事情,假以时日,才有了答案。我们上初中那会,刚刚改革开放,改变命运的春风,还没有惠及这个位于晋南稷王山脚下的小村镇,我们的父辈,生于解放前后新中国成立,结束了分裂战乱,这个庞大的东方大国真正开始睡狮渐醒,虽然长时间吃不饱肚子,但繁衍生息却蓬蓬勃勃,从解放初期的5亿多人口,增加到70年代的8亿多人口,解放前后出生的父辈们,为我们的大国户口,立下了汗马功劳。儿女成群是他们那一代最明显的标签。在物资极为匮乏的年代,面对几张甚至十几张无底洞一样填不满的嘴巴,孩子,对父母来讲,估计是麻烦多于珍爱。想想看,大人们靠挣工分拼死拼活的地里刨食,靠计划经济时代有限的票证改善生活女的?时刻饥肠辘辘的孩子,眼睛发着饥饿绿光,像父母上辈子的讨债鬼,一到饭点,或围桌而坐,或席地自便,或在外疯跑不归,现在,作为独生子女的母亲,我一直有个疑问,万一有那么一两个娃,一顿饭两顿饭,或夜不归宿,父母能数的过来吗?

      我从小特别能吃,胃口奇好。很小很小的时候,走在巷道里,我总是被好奇的长辈们拉住,捏捏脸蛋,摸摸手,人们无不感叹,这娃,你妈让你吃啥!看看脸上这肉,都掉下来啦…

      有一年过年,母亲从集市上购置年货,除了让人稀罕的一刀五花肉之外,竟然还有多半袋的花生,妈妈把装在粮食袋里的花生倒出来,喜滋滋的说,今天可算占着便宜了,这些花生虽然是人家卖剩下的下脚料,都是些瘪的,小的,但数量庞大,价格难得的优惠。我粘着母亲,看着地上不怎么体面的花生,想着过年时这些东西可以充实我的新衣口袋,出去和小伙伴们炫耀交换,兴奋的不能自已。母亲麻利的炒好了花生,又装进粮食口袋,扎好了口子,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她竟然搭起梯子,吭哧吭哧的把花生口袋搭在我家通往茅厕过道的横梁上!这可把我气坏了,和母亲斗争实力悬殊,根本不是个,所以我隐忍不发,但暗下决心,挂在房梁上的花生,迟早要到我的口袋里!大人和哥姐都不在的时候,我搬出小板凳,拣了根长长的竹竿一样的棍子,站到小板凳上,用棍子的一头,一下一下戳袋子扎紧的口,在不知努力了多久,袋口终于松动,我用手腕控制着长杆,把握火候,恰如其分的既让花生一个个逃离袋子的禁锢,又不至于让它们挣脱绳索的捆扎一泻而下,我像一个胸有成竹的阴谋家,运筹帷幄,每天等家里没人时偷偷犒劳自己的胃。长大后,我个性很倔强,认准的事绝不轻言放弃,我觉得这股源动力,归功于小时候对花生的热爱。

      对食物的执着,差点要了我的命。有天我带着巷里同龄小伙伴,一路走一路玩,不知不觉走到离家数里之外的镇郊,那里的田边地头种着一片茂密繁盛的叫不上名字的植物,碗口大的叶子,赫红色的枝干,上面结着大人拳头大的长着粗刺的硬壳状的果实,好奇的我们摘下硬壳,掰开,里边是像花生大小的籽实,搓开籽实外面黑灰相间的皮,里边白白胖胖的果实呈现在我们面前,哇塞,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花生吗?我自己先尝了一颗,味道很奇怪,但它和花生着实太像了,我一边忍着怪味,一边点头:好吃…。眼巴巴看着我的小伙伴,也按捺不住,我们忍着各自对这个形似花生的不明物的奇怪味道体验,一边告诉自己,我们在吃花生。结果,当天晚上,我上吐下泻,累了一天的母亲被我折腾的够呛,换了床单换被罩,临近凌晨,脱水几乎死去的我,朦胧中听到小伙伴的妈妈来找母亲理论:你娃让我娃吃啥了,我娃昨晚吐的…

        从此以后,我对花生敬而远之,所有的食物中,与花生类似的坚果,我见之头疼恶心,童年的隐影,竟然真的会引起器质性的反应。

      父亲早逝,母亲操持一家老小的口中食和身上衣,我不知道那些年她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在整体贫困的那些年,我们并没有觉得比别人家的孩子少了什么。四个孩子,母亲总是心疼大哥,说大哥长身体的年龄,是最能吃的,恰恰是家里最穷的时候。冬天,地里种的油菜,挖出根来,每天早上上学给大哥蒸上几根,像胡萝卜一样细细的根茎,蒸熟了微苦微甜,带着浓重的青涩味道,现在为了尝鲜,家在村里的姐姐和姐夫,偶尔会给我们送来一点,切块放在小米粥里,会有鲜玉米一样鲜甜清香的味道。但要是顿顿吃,并且把这个当粮食吃,我能想到正在长身体的大哥,估计放屁都是油菜根的味道。大哥过年的零食,是和他的伙伴,掰了白菜帮,蘸盐吃。大哥上了大学,去了北京,成了家,扎根在诺大的京城,但他和当医生的大嫂,依然勤俭节约。

        进入腊月二十,家家户户有了过年的气氛了,。先是大扫除,农村家里,积年累月的瓶瓶罐罐,犄角旮旯,都需要彻底清扫,于是,历时几日,基本一周左右,三眼窑洞,几间土厦,里边的粮食缸,笨重的大衣柜、衣箱,炕上的从最底下铺的的席子,到最上边的铺的盖的,全都要在冬日艳阳高照的日子,搬出去,清扫收拾,床单被罩和衣服,也要洗洗涮涮,那时候没有洗衣机,所有的衣物,一个大铁盆,都是母亲一双手操持,午后的院子,晒满了花花绿绿的床单被罩和衣物,阳光里充满着积年的陈腐味和肥皂的清香。

      过了小年,吃完糖瓜,就要炸麻花,蒸馒头。炸麻花是要在前一天就发好面,搭起锅灶,次日凌晨开始,几家邻居互相搭伙,否则工作量太大,一家难以完成。炸好的麻花,要整齐的放进铺了麦秸杆的大缸里,每家视自己家人多少和待客规模而定,我家每年的麻花,装满一口大缸,供我们过年至整个正月自家及待客食用。

      一切准备就绪,母亲把年集买来的肉一部分煮熟,留极少部分生肉备过年炒菜之用。煮熟的肉,散发诱人的香味,沁人心脾,令我难以自持。母亲在煮肉时,会用筷子时不时戳一下那些在锅里翻滚的肉块,看看熟没熟,每当此时,我就自告奋勇,要求鉴熟,母亲会宠溺的一遍遍用筷子挑拣锅里的小块残渣,塞进大胃小女儿的嘴里,看着我被烫的嘻嘻溜溜却迫不及待囫囵咽下去的猴急,母亲又是笑,又是骂。

      煮熟放凉的肉,洁白莹润的肥膘,厚若寸许,肥膘之上是纹理清晰,浅浅红色夹着些许白色筋膜的瘦肉,它们将要和另外几块不同类别的肉,比如一小块牛肉,一副猪或羊的下水等放在一起,被装进垫了麦秸杆的篮子,挂上房梁。小时候的年,于我,就是挂在房梁上的袋子和篮子,里边装满了货真价实的期盼,不打一丝折扣。

        长大后,参加工作,有了家,有了孩子,自己也开始操持孩子的年,一切是那么熟悉,却又大不相同。

      手机朋友圈里,好多人感叹,年味淡了。传统的文化大餐春节联欢晚会,曾经是多少人过年的标签和记忆,但现在,春节联欢晚会依然热热闹闹,看晚会的人,听着晚会,盯着手机,偶尔因为电视里的动静,抬起头,用迷茫散漫的眼光扫一眼屏幕,继续低头刷手机。平时脑满肠肥的肠胃早已失去对食物的渴求。过年才能添置一身新衣早已成为历史,对于过年期盼填饱肚子改善伙食和一身新衣的70后以上的人们,过年,是精神家园的回归,是对我们缺吃少穿但精神丰盈的往昔岁月的眷恋和不舍。

      令人担忧的是,如果过年再也不能承载我们共同的精神寄托,年,真的被我们过完了。

我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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