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春天都是不一样的。今年我发现小区里有一株老杨树,挂满了红色的芒,恍若一条条美丽的缨络在风中舞蹈。
我偷偷从地上拣了一条饱满的杨树芒放在手上,一摇一晃地蠕动:“宝贝,快看快看!”“大毛虫!”小家伙先是尖叫着后退。我笑着让“毛毛虫”停止蠕动,她才松口气,好奇地捏在手里观察。我告诉她这“毛毛虫”姓甚名谁,还是能吃的野菜。她照旧去玩秋千,不把那一地落芒放在心上。我却在久久地痴看满地的落芒微笑。
我怎么可能不熟悉它呢?我来自满街都是杨树的城。一棵杨树是孤单的,当满城的杨树汇聚起来,那是春天里极为灿烂、极为壮丽的风景。杨树们威武高大,满头红芒,衬着背后的蓝天,分外鲜明。仔细看,那红色的芒深浅不同,深色的芒颜色似熟褐,浅色的芒颜色如朱红,有的芒头尾还透着点土黄。挂在树上的新芒们,鲜嫩饱满,毛茸茸的,滚圆密实,一旦被风吹落,从枝头到地下,瞬间褪尽朱颜。芒的红色,不耀眼,不单纯,不妖媚,它的红是厚重的,掺入了不同程度的黑色、紫色、黄色;它不是夏天的娇花,不是秋天的霜叶,它的颜色自有一份来自生命阅历的成熟和稳重;它的质地不光滑但很柔软温厚,看似毛毛虫,但绝不使人心生恐惧,反倒由衷亲近它。
草原上的天空总是蓝得深远透亮,春天的阳光总是金色而清凉。我无数次在远处和近处看那如火的芒,无数次抚摸和搓揉那毛毛虫般的芒,它是我童年的图画,童年的玩具。我爱那小城的春天,它是我见过的杨树最多的城。若春天从山顶俯视,那是一座大街小巷到处燃着静态火焰的城。那火焰的颜色,暖得幽静,沉淀在我心里。儿时感受芒,用的是视觉和触觉,离家后,我对芒又多了味觉。
彼时我已到北京读书习画。老奶奶那时候83岁,我寄居在她家里,说好了我放学回家买菜煮饭照顾她。但那年春天的一日,放学回来的我,看见她笑眯眯地坐在饭桌前,米饭已焖好,菜已炒好。我过意不去,她倒热情招呼我坐下吃吧。
桌子上出现了一盘我从未见过的蔬菜。菜是灰色的,用麻酱、蒜泥、葱末、盐、香油、味精调味。我夹一筷子品尝,像菠菜味,又不全似,隐隐有丝苦味,很下饭。我猜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菜,老人家笑指指窗外的老杨树,说:“我一上午拣的杨树芒,这芒,有甜味的,有苦味的,甜芒比苦芒好吃。我捡的是刚刚落地的嫩甜芒。”我大吃一惊,原来我从小见过的杨树芒,玩过的杨树芒是可以吃的!忽忆起儿时听同学说过,她妈妈捡杨树芒做菜吃。我和其他小伙伴当时完全不相信,认为她在吹牛。如今亲口尝到,给我留下了格外震撼的印象,惊讶我童年居然浪费了满街都是的美味。
老奶奶是山西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读到高小,参加了革命。她经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经过大饥•饿,过日子特别精细,舍不得浪费一丁点儿东西。她特别爱吃野菜,说起来野菜,又总是津津有味。被她描述的各种美味野菜,经常逗得我口水汹涌。吃凉拌杨树芒的时候,她告诉我:“那年春天,鬼•子在我住的晋北农村扫•荡。鬼•子的枪•子儿在耳朵边飞,我背着三岁的儿子在前面拼命地跑啊跑啊,实在跑不动了!危急中,我背着儿子跳下一道深沟,躲在又高又密的荒草下面,鬼•子们喊着叫着追过来跨过沟,跨过我们的头顶,朝沟下面扫•射。我紧紧捂着儿子的嘴巴,就怕他哭出声音。鬼•子们扫射后跨过沟继续追。我们在沟底下的草丛里躲了一天一夜,听不见枪•声了,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风声。我背着儿子往家走,肚子饿极了,就沿着山路拣杨树芒,回家蒸菜团子吃。饿极了,吃那菜团子的滋味,别提多好吃了。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杨树芒了。”她述说往事的时候,眼神静静的,远远的,有点忧伤,有点感怀,有点欢喜,好像又回到当年去了。我被她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吃那盘菜别有味道。不光是杨树芒本身的味道清香,还因为搀和在其中的苦难逃亡的经历,使那盘野菜格外不同凡响。让我觉得,我有幸能吃她亲手做的杨树芒,实在是不容易的。
小家伙玩够了,和我一起在树下捡拾刚刚刮落的新芒,很快就拣了一兜。回到家,我为这个春天的杨树芒拍照留念,她对我用芒做菜不感兴趣,忙着把杨树芒放在显微镜下面,熟练地上好电池,熟练地调焦,仔细观看芒的表皮细胞,这是她对芒产生兴趣的方法。我则学着当年老奶奶的做法,把芒淘洗好,丢入开水中焯。随着白色蒸气扑鼻而来的,是一阵阵林间树木的清香。当我把一盘子凉拌杨树芒端到桌上时,小家伙已经在宣布她的新发现了:“妈妈,杨树芒的细胞结构和我观察的其它东西不一样!”我和孩子怀着各自的喜悦理由来享用我们今天的劳动成果。
我不知道怎么和小家伙说我喜欢吃杨树芒的理由,想了想,决定不说什么,顺其自然为好。“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与道俱往,著手成春。”自然美的诗境是顺乎自然而得的,无需勉强,无需刻意;像花的自然开放,像季节的自然转换;强求了反而无趣,如同“幽人空山,过雨采苹”,幽人在空山中,有花看花,有雨赏雨,看见雨后苹草,随意采来便是。
如此发乎自然的道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