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锁了还是没锁,审核十二小时了。
临近过年,外出打工的还没回来,在村里晃悠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
庄稼人一闲就容易聚在一起,先是两个,三个,渐渐多起来。坐在凳子上的,站着的,也有蹲在地上的,抽烟不抽烟的都有,反正没人客气啥。人多就需要有话题,还要有阳光,不然很快就散了圈子。
眼下他们谈论的是小轮码头停运的事。
桃子没上年纪,她的两个孩子都在读书,所以她没办法出去打工,招回来的男人出去几年了,可是……桃子斗大的字不识,生活像盘石磨一直压在头顶,让她根本就没心情去瞎聊。和自己没关系的事争个三日不了四日不休,不如去锄两垄地的草。但小轮码头停运的事她要留心听听,这个镇里几万人外出回家,都要依赖的跳板怎么说抽就抽回了?她甚至有点焦虑:那个短命鬼(指丈夫)万一回家过年怎么办?几百公里的路,不能靠三轮车一段一段驳回来吧?
这么想的时候,桃子的脚就像踩了刹的车子停了下来。不光停下,还下意识地扭过头。那条通向江堤,连结码头的小路,就是从村头的大乌桕树下溜出村庄,从两边都是水塘中间漂过,像条小白蛇窜入庄稼地里。再望稍远一点,蛇头,已搭在江堤脚下了。
现在路上是空的,风从上面“呼呼”吹过、麻雀从上面“噈噈”掠过,都来不及停下脚步歇歇,似乎也在忙着过个太平年。
腊月下旬,外出打工的人像逆水的鱼儿,一条条地穿过湍急的溪流回到平缓的家里。船没了,有更快速度,更便捷,更舒适的客车。平静的村庄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了,像雨季的大河。那些平常不爱打扮的女人、孩子还没等到新的鞭炮响,便性急地穿上了新衣,村庄有了色彩。寂寞了快一年的小路,终于像放开闸门的水开始流动、喧哗起来。似乎只有桃子的心如村中的那条河,静无波澜。
桃子有时碰到热闹的地方,顶多只是看会,听会,并不插嘴,然后抽身就去看看自家的桃园。本来她是没空在村里瞎转转的,平常时候一点点的庄稼地,都是利用起早歇晚的间隙去种去收。年前了,她做的小工地上木匠在制模,瓦工不好干活,师傅都在休息,做小工的桃子想不休息都不行。队长有次对她说,以你眼下的境况,可以申请个低保。她回绝了,有手有脚有力气,才不愿意戴那顶帽子,两个孩子将来还要娶媳妇呢!所以她做梦都是在想着干活,没休息的资本,多做几个工,就多挣点小钱,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出手大方点。过日子没钱,就像麻袋里没货,腰杆直不起来。
桃子姓周,桃字辈,在这个村子里属杂姓,秋天出生时,父母见她面如成熟的桃子,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但她这只桃子像是一直生活在初夏的烈日里,只是青涩永远不会成熟,不会香甜一样。她的童年欢乐时光没有几年,到了上学的年纪因为远在江南做泥工的父亲说帐没结到,明年再读给耽误了。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娘死了,被雷劈死的。桃子记得那天下雨,白天不怎么大,娘撑着伞去北大地插了山芋。山芋藤是桃子和娘一道剪的,剪完桃子也准备去,娘说外面下雨,她一个人去就行了,只有三分地很快的。桃子很听话,就待在家里。雨天有些暗,门口几棵水桦树挡住了天空,挡住了光亮。桃子没有闲着,将家里的地上打扫了一遍。大弟有些傻,快十岁了,口水像是黄梅季节的天气,总是流不完。二弟也不知道哪里玩去子,还有个小弟吃过饭就要睡觉。桃子叹口气,收拾完就去做饭。吃过晚饭天黑得比平常早,雨声又大起来,瓢泼的一样。风一阵比一阵紧,门口的几棵大桦树变成大扫帚挥过来,舞过去。桃子顾不上三个弟弟,老早就上了床,因为她怕雷声,更怕空中的闪电,惨白惨白,直往脑子里钻。她用被单包着头,裹着娇小的身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桃子醒来时轰轰隆隆的雷声没了,她朝窗外看看,雨还和昨晚下得差不多。奇怪的是屋里静悄悄的,往常这个时候娘早就起床了,那怕她再轻手轻脚,总有瓢盆碰撞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根。桃子好奇,便下了床。娘就睡在前面的房间里,大不在家,娘晚上睡觉房门就不会栓上。桃子走过去用手轻轻一推,厚厚的门板吱呀一声,极不情愿地张开一条缝,桃子就看到娘竟然没穿一根纱躺在地上,头发乱糟糟地盖住脸。桃子第一次见到黑脸膛的娘,身子竟然是这么白,像包菜的杆子,没有一点虫咬过的斑点,简直有点刺眼睛,更刺眼的是胸部一大块焦黑的颜色,像是撒了一锹煤。桃子的心扑扑直跳,腿开始颤抖,喊娘的声音也在颤抖,但任凭桃子怎么喊怎么推,娘就是不应。桃子的手摸摸娘的身子,冰冷冰冷的,摸摸娘的鼻子也是冰冷冰冷的,不出一丝气。她知道怎么回事了,赶紧给娘穿上衣服,找了两把伞,将三个弟弟拖起来,驮上刚刚走路的小弟,牵着两个大一点的,一步一步走进风雨中。
出门她才知道自己缺少了一只手,驮在背后的弟弟屁股要一只手往上托,还有一只手使劲地捏着伞柄,根本就没办法去牵弟弟,只好让二弟照顾大弟跟在自己后面。
她要带弟弟们去前面的老屋,那边有爷爷奶奶,还有隔壁的叔叔家。老屋离这不远,出了场地往前一点过条沟,跨过小石桥,上个小坡就到了。可现在小沟变成了大河,河面上漂着树叶枯枝,还有摇摇晃晃的空药水瓶子。桃子看看脚边的浑水,想像没水时的位置,估计趟不过去,没办法,只有走老队屋那边绕着走了。那边也有小桥,地势要高得多,水淹不到桥面。不到两百米的路却走了很长时间,弟弟的伞扛不住,老是被风刮得歪歪斜斜,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桃子的裤脚也湿漉漉的,走起来叽喳叽喳响。好不容易到了桥边,看到同族的一个大爷,他扛着一根锄头,过桥。他问桃子:“大清早带几个弟弟去干嘛?”桃子说:“去爷爷家,娘死了。”大爷不知道没听清还是不相信桃子的话,声音便大起来:“小丫头,瞎说什么?”桃子的声音也提起来:“娘死了,被雷打死的。”大爷怒斥她:“这天只有雨,哪里来的雷?”桃子说:“昨晚死的,昨晚有雷。”大爷见她不像撒谎,忙说:“天哪,你过桥时慢点,桥那边小路滑溜,我去你家看看。”桃子点点头,站在桥边,让大爷从身边走过时,她忽然感觉到了害怕,一种天塌下来的恐惧,她想放声痛哭,又忍住了,泪却忍不住,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桃子到爷爷门口时,他正靠在门边歪着头吸烟,一口烟喷出来像一团浓雾在飘移,手中的烟竿不长,桃子能看到烟竿顶上的火跟夜晚的萤火虫一样明一下暗一下。爷爷见到桃子眼睛红红的立刻站起来。桃子没进门,带着哭腔说:“爷爷,娘死了,昨晚被雷打死的。”爷爷一听手就抖起来,跟着抖的是嘴唇,像刚刚开膛的猪心肉,烟竿掉在地上蹦了两下。
爷爷伸手抱过桃子背上的小孙子,转过头朝屋里喊:“她奶奶,快过来,出大事了,大媳妇走了。”桃子奶奶在后面的门里钻出来,手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擦擦,一边问:“你说什么,她去哪里了?”桃子跑过去抱着奶奶的双腿,终于哭出声:“奶奶,我娘,昨晚被雷打死了。”奶奶快干瘪的嘴炒豆子似的,发出一连串的“啊哟哟哟,这怎么得了,老天长错了眼吧!啊哟哟哟!这怎么得了,老头子,你还站着干嘛?还快点过去,我马上就过来。”桃子爷爷出门朝东,奶奶朝西。桃子知道奶奶去叔叔家,她拖过一张小椅子让大弟弟坐上,吓唬他不要乱跑,又找了一床旧席子铺到地上,抱着小弟坐在席上,然后叫二弟弟看好他们,自己才返回家里。
桃子赶回去,家里早已是一团糟了。娘房间里的门被卸了下来,门板南高北低平放在堂心东墙的墙角边。桃子进娘的房间,见爷爷在翻箱倒柜地找娘的衣服,大爷见桃子进来,问她家里有没有老布。桃子点点头,自己的房间有。爷爷是这一方很有有名的人,这名气就是专门给死人收殓,抬重(棺),完事之后,会收到寿碗、寿巾,这寿巾就是白老布。到了吃饭的时间,娘的衣服穿好了,爷爷和大爷将娘抬到外面的门板上,脸上盖着白老布。门板顶头,又叠了三块青砖,砖上摆了一只盛着香油的碗,一根棉絮拧成的细绳像条蚯蚓般一头盘在碗底,一头靠在碗沿,黄豆大的火苗摇摇晃晃的。
大是第二天傍晚才回来的,他叫人连夜去街上买回白坯的棺材,来不及刷上生漆就给娘装进去了。钉上盖子的那一刻,桃子就昏了过去。
成熟后的桃子继承了母亲的面相,头发乌得能梳出油,脸上红扑扑像涂抹着染料,贫困的生活没有搜刮掉她成长的天性,该凸出的没有少凸出一点,该凹下的也不会多冒起一线。只是桃子没谈恋爱时就被父亲安排招了一个男人回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养了两个儿子,直到男人和队里几个人一道出门搞副业去了。
桃子守着飘摇的家,也守着一亩多油菜地。靠村庄西边还有一块鸡口地,以前种的是麦子,两年前才被她栽上了桃树。这些年轻的树苗在镇农技站张老师的指导下,修剪得像一盆盆景观树,个头不高,分开三,四只衩,去年春天就迫不及待地开花了,尽管后来随着一场雨凋谢了,没结几个小果实,但她仍看到了希望,仿佛看到了《西游记》中天宫里的鲜桃。张老师说,今年应该挂满果的。还鼓励她再栽几亩地,扩大一下规模。
这片祖祖辈辈都种小麦,油菜,棉花的土地第一次被这个女人栽上了树苗。要是在生产队的时候是没人敢想的。土地里只能出庄稼,难道还能出黄金?就是出黄金这么点地也只够打个戒指什么的。
别人没做过的梦,桃子想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这好像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她才三十来岁,不能天天为了种点麦子去和鸡鸭周旋,去和猪狗斗气吧,更不能让那本来就不多的土地荒废成草地。此刻,她的眼光从桃园扫过,像是从自己的孩子身上扫过一样,她的眼光是柔柔的,疼爱的。不像这冬日的风“呼呼”地摇晃着树杆,树枝。她的眼光想让摆动的树枝缓些,但没用。她的目光停在那些被风吹得要趴在地上的蚕豆苗上,心里在盘算着隔壁是谁家的自留地。
桃子家平静得一如平常,没有一丝节日的生机。上小学的儿子志宏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读初二的大儿子志学正趴在桌上写字,这孩子很聪明也很懂事,从来没有让桃子操什么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就像是专门说他的一样。只是这次是在一张纸上写字,平常都是在本子上写的啊,桃子不识字,但纸和本子还是分得清的,她隐约想起每年到年底他都要在这样的纸上写些什么的?
“不会是早恋了吧?”桃子这样想,便有些紧张,心便往下坠,她就想试探一下儿子。
桃子在桌边坐下,在儿子对面。儿子知道娘不识字,并没有掩盖什么,反而大大方方地抬起头,迎着娘的眼光。
“翻过年你就十三了,你也是个懂事的儿子,没让娘操心。”桃子说:“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爸出门七年了,最后一次出门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日子了?”
“我知道”儿子说:“我记得是我六岁的时候,是正月十六,过完元宵节,我跟在娘后面送他上轮船的。轮船走了,娘眼里有泪。”
“我真的不记得了,只是想不通他怎么就这么狠心,肯定是被哪个狐狸精给他迷住了,不然他不会扔下我们娘儿三个在家不管不问的。”桃子想学隔壁的吴大妈泼泼脏口,又怕传染给孩子,只能叹口气:“你外公和你大舅去世的时候,我真的也想和他们一起走了”
儿子眼忽地红了,嘴角抽搐着。
“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桃子也低下了头:“我能熬到现在,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俩身上。”
儿子没说话,眼泪还是忍不住滚出了眼眸,他使劲点点头。
“家里虽然苦点,但也只是欠两千块买树苗的钱,你们不要担心,发狠念你们的书。前两年土地更动了,你们也分到了地,三十年不变呢,我想求乡邻们将地调到一起,整片桃园,供你们读书。现在我做做小工供你们学费,开销还是够的。指望你爸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桃子说。
儿子的牙齿咬着嘴唇:“也许他有什么苦处?”
“再有什么苦衷也要有个信,这没钱没信的,心里还有我们娘儿三个?”
“等等看吧?”
“我只希望你不要分心,好好读书就行了,以后有个好出路。”
见儿子仍旧只是点点头,桃子一肚子的话竟然说不出来了,她想,儿子也许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吧,有些话不挑明也许是好事,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
小路上仍旧没见到丈夫的影子,桃子的眼光不想再朝路的远方眺望。眼不望,但脚不能不踏上小路。
小路不仅通向码头,也通往小街。
她早上上街的时候,就看到了和丈夫一道外出的根水叔。他正弓着腰推着自行车沿着小路往江堤冲。桃子就在江堤的边沿上等他。
“根水叔”桃子看到他在喘气:“问你个事情?”
根水上了江堤,气还没圆,说话就有点口吃:“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桃子苦笑:“没问他,你紧张什么?他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了,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把你家村西的地调一下。”
根水的气一下就顺了:“那块鸡口地?你要种就种呗,我早上还叫老头子不要去种了,又没收成,累死累活给鸡鸭累了。”
桃子说:“大爷辛苦了一辈子,是该享享福了,你们又会赚钱。听你都这么一说,那我放心订苗栽树了,地租别人多少钱一亩我也出多少?”
根水说“你栽树?好啊,那就不怕鸡刨猪啃了。你放心栽呗,荒地还提什么地租。”话没完头就低下去了,眼睛瞄着车踏脚板,一只脚飞速地就踏上了,另一只大长腿在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圆,“租”字的尾音被拖得好远。桃子本来还想多说两句,他的身影就变成了一只飞动的蚊虫。
年在或密或稀的鞭炮声中过去,桃子没有过年的冲动,没感觉到新年的味道,就如同村中间的大河没有波涛。
年初三桃子就扛着锄头去了那块荒地,比她更早的是几只老母鸡。从桃林里穿过,被鸡啄光了叶子的麦苗像一支支露出土面的韭菜芽,地面上被它们刨出了许多圆圆的浅坑,一个个问号般,连桃园里也有。
桃子心里便有了分寸,她觉得应该将这块十几亩地全部租下来,整成一块像样子的园子,然后养一大群鸡,让它们随便在地里疯。
三月头张老师托人捎来口信说月中树苗就到了,桃子趁着做小工的空隙将地整好,当中挖好树坑,每个坑里还埋下两大瓢牲畜的水粪并掩盖上土。做这些事用了几天的她时间。当然都是早晚,她没有休息的资本,家里的开销,两个儿子读书的费用像鞭子无形地抽在她身上,她像条架着辕的牛。
树苗来的时候桃子没在家,当她收工回来的时候,远远望见张老师在桃园的空地上忙碌着,两亩多地,一百多株幼苗已经立在地上了。她赶忙回家取了水桶。
忙好,天已放黑影了,桃子留张老师吃晚饭,张老师推辞了。他说和单位的同事打过招呼,让他们留饭了。又说匆匆忙忙栽下的,让桃子早晚抽点时间踩踏实点,春末风大雨大的,树摇晃的厉害会影响根须的生长。还说等两天再来看看,另外,你不要一口一个张老师的,听着难为情,我叫张振中,边说边蹬上了自行车。
过了几天果然下雨了,很大,一个上午没停,下午雨小了点,桃子穿件雨衣拿着锄头,去园子里将一条条沟掏得深深直直的,这样即使雨大了,园子里也不会积水。做好了这些,桃子柱着锄头,喘着粗气,发现张老师打着把雨伞走过来了。
“不错”他先说:“我来也就是这个目的,想不到你做好了。”
桃子笑笑:“让张老师操心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今天下雨不忙了,到屋里坐会吧?”
张老师说:“你看又叫老师了,都和你说了,我叫振中。他憨厚地笑笑,坐会可以,不要准备吃的,有些事顺便和你说一下。”
桃子的家就在村子的最西边,黑六间的瓦房,靠东边的房子后面还拖了一间小屋,屋顶上竖着一杆烟囱,顶端上有斑斑点点的黑云,这就是厨房。房子不高,像个老实人静静的趴在树荫下纳凉。
来到屋后,桃子回头对正推着自行车,准备过石桥的张老师说:“乡下路不好走吧,还要难为你将车推到前面去,我去开大门。”
她家的后门是掩着的,一推,桃子就像被一个山洞吞噬一样不见了,还好大门地吱呀声拽进了一些晦涩的光亮,这些幽暗的光是从门外大桦树刚刚绽发的嫩叶缝隙中漏下来的,足够让桃子感觉到不需要拉亮吊在大桌上方的灯泡。
桃子出大门的时候,张老师也支好了自行车,正使劲地跺跺鞋上的泥巴,一歪头,碰到桃子的目光,他的笑就显得有点难为情。
还没让张老师进屋,桃子的眼光就被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拖开了。又一辆自行车从门前的小路上了桃子家的场地,推车的是隔壁队的黄老师,座凳上昏昏欲睡的是自己的儿子。
桃子的心被揪了一下。
她顾不上张老师,走路的身子跟着抖动,她慌忙来到车子的侧面,抱起有点软绵绵的儿子。
黄老师说:“孩子可能发烧,校长叫我送到你家,如果家里没人就叫我送到卫生院去。现在你在家里,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桃子谢过黄老师,伸出冰凉的手背一拭,果然觉得滚烫滚烫。心就越发慌起来,想抱他到床上去。
张老师问:“放在家里怎么办?还不去医院想办法退烧?”
一向有主见的桃子慌了神,将儿子放到椅子上,“呯”地一声推开房门,从箱子底下摸出一个布夹子,瘪瘪的,她来不及打开,冲出房,想推自家的自行车。张老师在外面催她,快点啊,嚒叽什么呢?她来不及多想,抱起儿子,连门也顾不上带。
张老师勾着头,两只脚踏水车般卖力地蹬。坐在后车架的桃子感觉到颠簸得厉害,人随时要掉下去的样子,她只得腾出一只手去拽张老师的衣服,觉得还是没用,屁股只有一半赖在座架上。她又不好让他停下来,或者叫他踩慢点。无奈,手只得张了个半圆,圈在张老师扭动不停的腰上。
医院在街的正中心,三里路不到一点,除却上江堤要下车外,用不了十几分钟。张老师很快就穿过街心,穿过医院的大门,直接到了后面门诊室旁。车没停稳,桃子就跳下来。
门诊室里没有病人。对着窗户看报纸的医生见有人进来,转过身子,招呼桃子坐下。
桃子身后的张老师对医生说:“麻烦陈医生先帮忙看病,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我去挂号,交押金。”又问桃子,孩子的姓名,年龄,就匆忙出门了。
他们认识。桃子想喊住张老师,伸在口袋里的手使劲地捏着布夹子,却迟迟没有掏出来,连嘴里的话也咽到了心底。
医院测量了体温,又用了听诊器,说现在孩子有点高烧,估计淋雨的缘故,挂瓶水就应该能退下来。
桃子说:“淋雨?怎么会呢?他带着雨伞上学的啊!”
陈医生说:“这我就不清楚了,等会你问问你儿子。”
还用问吗?桃子这才发现儿子身上的衣服潮湿潮湿,头发也快成一咎一咎的了,这不明显是淋了雨快干的迹象?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性格,不像大儿子内向,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但这个时候的桃子又不好发作,她只能把疑惑也放到了心里。
孩子挂水的时候,忙前忙后的张老师不见了,桃子想说句谢谢的话也没了对象。
望着玻璃管里一滴滴下落的水珠顺着细细的软管渗入儿子的经脉,她忽然就感到了莫名地孤独,就感到好想好想大哭一场,这些怨窝在心里难受哇!这是丈夫外出后这几年里所没有的,头两年里她有的是耐心,牢骚,既而有了怨恨,怒火。当时光之水渐渐浇灭了冲天的火焰时,连冒出的青烟也给罩住了。三十来岁的桃子,心也就被结上了老茧。
她有理由自己的怨恨是针对队里的一些人的,她相信和丈夫一道出门的那几个人一定知道他的下落,一定知道他的情况,一定有隐情对自己瞒着了。但别人都说不知道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这个时候才深感“别人天大的事都不是事”是多么的有道理。
她又想到两个孩子,大的快要考高中了,怎么忽然就多了心思,变得更加木讷了?小的又天生地顽皮,不是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就是和别的孩子打架,一点也不省心。
想得更多的当然是男人,她知道他已不再属于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家的,她只是要他给一句话,或者一封信也好,让自己的心彻底死掉,勉得蹲着茅坑不拉屎,占个位子。
想想眼泪就无声无息地流下来了。
桃子的眼泪没流完,挂在杆子上瓶子里的药水流完了。她不忍心看到儿子的脸,扭过头,一只手轻轻按住药棉上的胶布,心想等儿子醒来歇会儿再回去。
谁知这孩子一直是在装睡,故意紧闭着眼睛的。所以手背上的针一拔,护士的脚还没迈出门,他忍不住就睁开眼睛了。他没对视到娘的眼眼,却看到了娘日趋削瘦的脸。娘还不到四十岁,脸上却比门前小奶奶脸上的皱纹还多,一条没有拭干的泪行,像小溪不曾断流。再往上看,头发好像就没认真地梳理过的样子,蓬松凌乱。
他开始觉得不安,但直到现在他也没认为自己有错。
中午上课前,他们几个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玩,不知道为什么就和隔壁队那个结实,高大的同学吵了起来。他就开始骂自己,说自己没父亲,是个野孩子,缺少教养。这话多难听,比扇两耳光子还难受,自己明明有父亲啊。他还说父亲做了别人的父亲了,被狐狸精迷住了,还说都成了什么江苏佬的?自己气啊,嘴上不服,一是自己实在是打不过他,二是他说的有道理,所以跑到校园外的小树林里消消气也没什么不对啊。谁知道这雨越下越大,不肯停呢?还是自己走出来的,不然老师怎么找得到?
沉默了很久,他终于还是将经过向娘坦白了,不然闷在心里自己难受,娘更难受。
桃子擦干了眼泪,她弯下身抱起了儿子:“傻孩子,我们不仅要过下去,还要有点骨气,过得更好。听娘的话,把心思放到书上,听到什么的都当作耳边风,马上要考初中了,考不上没钱给你补习,就要回家跟我种地了。学学你哥,他没让我操心。”
儿子点点头,双眼泪已充盈,他咬咬硬是没让泪水滚下来。
一直站在门口听这母子对话的张老师忍不住敲了下门,也没等回话,推门进来。他对桃子说,天黑下来了,我送你们回家吧!孩子身体虚,总要弄点吃的补充一下。
桃子站了起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也很虚,像是从病床上刚刚爬起来一样,她强撑着有点发颤的腿,头扭过去看看窗外,在光明处看,夜色早已降临,黑漆漆一片,不知道小雨是否还在下。我回过头对张老师说,我去交费用,你帮我看看孩子。张老师说:早就交过了,甭操心,走吧。说完就过来抱起孩子,孩子的身体扭了两下,终究还是没有敌得住两只精壮的胳膊。
桃花谢了的时候,油菜的花瓣也像碎金箔般散落在菜叶上、地沟里,而此刻葱郁的麦苗正忙着拔节。乡下的田野里依然多姿多彩。
太阳不慌不忙从东到西一寸一寸走过。日子也就这么静静地一天一天翻过。
这天接近黄昏时,桃子从工地回来,她从寂静的河渠边走进新栽的桃树地里。眼前的新苗都成活了,没有一株不挂满了绿叶,看上去虽然身形单薄,但也充满了生机。她沿着地沟走到桃林中间,看到先前栽的老桃树上,青涩的果实躲藏在绿叶间,毛绒的。她觉得这些果实在朝自己微笑。桃子也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跑了一天没停的腿酸得厉害,没有了膝盖一般,需要歇一会。她这样一想,屁股便歪坐在树杈上,心里在思考着是否有调皮的孩子到这里来捣乱,思考着是否要将果园围上围墙,她的眼从幼桃上抚过,心也像灌了蜜汁甜丝丝的,她的眼前幻出一大片桃林,一只只硕大的蜜桃透着诱人的光泽。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从她的背后箍住了她的上半身,滚烫的手掌快速而又准确的按在凸起的地方,抓、捏、揉、搓,同时一股陌生男人的气息从颈椎后面袅袅不绝地扑过来。
桃子又惊又气,嘴巴想破口大骂却一个字也喊不出腔,身体像触了电般异常反应,像一块干涸的土地渴望雨水地滋润。七年了,这身子除了自己一双逐渐粗糙的手洗澡时掠过外,不曾被异性碰触过。
“是我,甭吱声。”见桃子没有拒绝的意思,那个人的一只手就伸进了宽松的乳罩里,温暖的手掌像一把火烧热了桃子的身体,她感到自己的颤栗。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隔壁队的长生,他家的土地和桃子家的只有着条一跃就能跳过的小沟,以前锄草施肥时经常开玩笑答腔,所以熟悉。熟悉归熟悉,摸上身子还是陌生的。
但此刻她没有多往别处想,心里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她竟然渴望衣服外的一只手也伸进来,揉碎自己。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无耻的乞丐,伸出肮脏手在向路人乞求一点施舍。
长生见桃子不说话,胆子愈发大起来,他的腿跨过树杈,将闭着眼睛的桃子放倒在地,自己也跟着倒在桃子身上。倒下的长生手没停,嘴也没停,他哼哼唧唧地数落着桃子丈夫的不是,似乎自己才是拯救桃子的神仙。
可他没想到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提到丈夫就等于剐了桃子本来就滴血的心,她的脑子里就有丈夫趴在别的女人身上的画面,她就感觉自己吞下了一只刚从屎堆上飞起的绿头苍蝇,她就想吐。
但此刻她身上也压着一个男人,她想吐就得甩掉重物。她咬着自己的下唇,拼命地用手抓,用腿蹬,像要甩掉叮在身上的蚂蝗。长生被桃子突然地举动惊坏了,甚至当桃子那双沾满砂浆的球鞋蹬在了裤裆里也不知道疼,但他怕自己的脸被挠破皮。那抓痕就不仅仅是疼了。
桃子慌慌张张钻过桃林,跳过小石桥,边用手理理头发,从后门溜回家的,如做了贼般心虚。她不知道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比如土,细草。屁股上有泥土可以解释,在工地上都是随地放下身子,这是最省时的方法,如果背上有泥土就不好解释了,桃子打瞌睡的方式也是坐着,头伏在横搁着膝盖上的手臂中。
还好屋子里昏暗,大儿子捧本书在外面蹭着黄昏仅存的亮光,小儿子又不知道疯到哪里了。
桃子返身回家,淘米,择菜,屋顶上猛地升腾起一股浓烟,透着乳白色,像个大圆柱子,渐渐的烟色淡了,也直了,贴近能听到“呼呼”的风响。
吃过晚饭,桃子早早上了床,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冥冥之中,眼前好像晃着娘赤条条的身子,这个画面其实一直清晰地刻在自己的脑子里,她尝试过要忘记或者淡化掉这个印象,但没用。曾经她无法理解娘睡觉时为什么不穿衣服,死时竟是那么的难堪,不知道是不是和大常年不回家有没有关系?现在桃子好像有点明白,明白了才发觉,自己和娘无形中是一样的命运。她下决心去找张老师,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憋在心里。
初夏时光,她将桃园里的桃子做几次卖给了前来收购的菜贩子,比街上便宜四五毛钱。她想自己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站街头,让别人赚点人工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一亩多地摘了两千多斤,是桃子没想到的,她很开心。这树还没成林,过年把管理好估计能收三四千斤应该没问题。张老师还说能收五六千斤呢。
最后一次卖桃子的头几天,她还怕钱不够,特地找根桃叔预支了一千块,又请了两天假,现在她心里踏实了。
那天下午,她从几筐桃子里挑了个头差不多大小的装满一篮子,怕碰破了皮,在篮子底还铺了块厚毛巾,上面又搁了两支有绿叶的嫩枝条。拎回摆在场地上,站在竹篮旁边左看右看都特别舒服。可想想光好看没用,这竹篮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经不起颠簸,桃子会滚落到地上的啊。只得又找了块旧纱布,在篮子沿口用绳子扎上。应该没问题了,桃子想。
夜还很凉爽,乡下的夜特别静,那些喜欢吼叫的家犬也懒得发声,偶尔传来一声鸟地嘶鸣,证实着乡村的存在。
躺在床上的桃子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在想着明天见到张老师该拿什么话出来表达才适合。他原是个城里人,也是个拿工资的文化人,不能像隔壁邻居那般随便吧。
第二天到街上的时候已过七点,阳光从梧桐树的缝隙间洒下,刻印出满地的斑斓。
桃子很快就进了农技站临街的大门,没有人看守的铁门锈迹斑斑地靠在左边的墙壁上,不大的院子里,一个圆形的花坛倒不小,当中一株有了年份的松柏树。桃子是从年画上认识了这种树,也是听儿子说的,她家中堂的年画上,有株这样的松柏,虬劲的枝头上还盯着一只张着翅膀的白鹤呢!
桃子也像一只白鹤,她推着自行车,围着大花坛转了两圈也没见到一个人。她索性将自行车支架撑起,走到廊沿下看看,所有的门几乎都一模一样的,门楣上也没写个字,不过即便写了桃子也不认识。她忽然想到了张老师穿过的外套,自己的手拽过,小手臂也挽过,她见到就不会看花眼的。于是,她就将脸贴近窗户,眼光从圆圆的细木窗棂间钻进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惊喜的发现。
但很快有个女人的声音将桃子的头硬生生地扳过来。
“你在看什么呢?”这声音听上去怪怪的,不是熟悉的乡土音。
桃子转过头时,看见她也刚好从阳光中来到走廊下,这是一个个头不高的女人,白净,清瘦,圆圆的脸上双眼大而有神气,穿着整洁,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我找张老师,张振中”。桃子说这句话时,也将一张挤满了笑的脸递了上去。
那女人的脸立马就换了颜色:“他出门了,一大早就和我老公一起去了红杨,听说有家葡萄园发生了虫害。你找他有事吗?晚上回来我对他说一下。”
红杨,桃子没去过,但听说过,有二十多里路呢,难怪去这么早。她的心里就有些失落,早上特地挑件白底淡蓝色百合花的长袖子,此时觉得有点多余。
“也没什么大事,我家桃园里的桃子卖了,送点给他尝尝味道,谢谢他一直对我的帮助,没想到礼拜天他们还要上班?”桃子的嗓门好像扩张不开,声音也就有些委屈的样子。
那女人呵呵一笑:“他们农技员和做庄稼的一样,下大雨不能出门才待在办公室里,不过也闲不起来呢,还要整资料,准备下发的指导文件,忙哦。”
桃子的眼光有点不甘心似地投向临街的大门,那边依旧空荡荡的,只有阳光在冷静地追逐着屋影。偶尔有人从门外匆匆走过,像无意间闯入画面的背景。
她忽然就心疼起今天歇的一个工来。
没办法啊,桃子暗暗叹了一口。她走到自行车边,慢慢地解开绑扎得很牢的绳子,拎下竹篮,对那女人说:“那就麻烦你了。”说完想想又似乎不对,她放下篮子,双手夹起几只桃子:“你也尝尝看,家里摘的,新鲜着呢,又甜又脆。”
女人笑着言谢,又问桃子是哪里的人,张老师回来也好有个交差,还有篮子下次带过去还是自己来拿。
“我,程家墩的。”桃子转过身子,留在背影后的话音很低,她没考虑篮子,这话就像是从竹篮的篾眼里漏出去的一样。
“程家墩的?”桃子貌似听到了那女人的疑惑,不过她仍倔犟地没有回头。但一只抬起的脚却让接下来的“那你认识周志学吗?”这句话拽了个方向。
“他是我儿子,你怎么认识?”说这话时,她满心的疑虑,感觉到跳动加速,如同拎了满满两桶砂浆冲到了两楼上。
女人急急地回房间里拎出了两只方凳:“来,坐下来说,耽误你一会功夫。”
桃子向前移了几步,一只手偷偷地放到背后,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她忘了这是早上刚换的衣服,虽旧却干干净净。
女人伸出白净细瘦的手拉她坐下,自己将凳子朝前拖了拖,离桃子近了一点。
“我姓汪,是你儿子的班主任。”汪老师开门见山:“我从初一就开始教他,到现在三年了。我知道你儿子是棵好苗子,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作为家长要尽量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不能让他分心。”
桃子被汪老师一通诉说,觉得有些迷糊,准确的说是桃子感觉汪老师知道自己家里的事情,她为这个感到迷糊的。
汪老师真不愧为老师这个职业,她不仅有双敏锐的眼睛,还有一颗文化女人的细心。她感觉到了桃子目光中的游移,不解,也捕捉到了桃子的疑惑。
“我是在你儿子的作文中看到一些细节的,你儿子成绩好是因为全面,不偏科,这在学生中真的是很难得。每年正月开学他在作文里都会写他的父母,他说父亲许多年没回家,像自己小时候躲猫猫,一躲就没了影子。他担忧着在外面打工的父亲的命运,他说他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去寻找;他现在更心疼在家里的母亲,他说母亲为了这个临近破碎的家操尽了心血,付出了青丝,付出了青春年华。”
桃子的心随着汪老师的手势一起一落,嘴巴也同时一张一合的,但就是插不上话,眼睛就潮湿了。
汪老师说:“你也不要伤心,我是叫你多开导开导,鼓励鼓励他,很快就要中考了,可不能带着情绪走进考场,这往近处说会影响到中考成绩,往远处说会影响他前途。”
桃子不仅插不上话,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她在心里骂儿子:你这个小老子吔,娘从来都是牙碎了往肚子里吞的,你倒好,家里的丑事还写到什么作文里去了,这人丢的。难怪年底一天到晚就趴在纸上乱涂乱写的,这叫娘的脸往哪儿放哦。
可也不能怪他,全都是那个短命鬼惹出来的祸。
心里这样想,嘴唇也开始颤栗起来,一肚子的怨堆积成山,而已还在加码,直到山在倾斜,在慢慢失去重心,似乎随时都会轰然倒下。
她黝黑的手搭在汪老师的手背上,泪眼婆娑:“汪老师啊,你是我儿子的老师,也算是我的大姐了。你真的不知道哇,我一肚子苦水都憋在心窝子里没处倒呢。我家那个短命鬼,挨砧板刀的出门都七年了,七年了哇,头年底还回家一趟过了年,后来就没了影子。人不回来一次,钱也不捎回一分,连字也不见一个。丢下我母子三人就像和他脱了关系一样,这些我都咬咬牙硬挺过去,最怕的是风言风语,别人家只有女的跟人跑了,我家倒过来了,男人也这样,不清楚的还以为是我造成的事情,你说,我这日子怎么过?”
汪老师的眼中冒出了火苗。
桃子没感觉到温度,大堤一但有了缺口,洪流倾泄而出就难以封堵。她抽回手,用手背揩揩眼睛,“听说那短命鬼是跟一个搞大船的破鞋跑了的,前两年有人在江阴看到过许多次,后来据说船开到扬州那边,就没人再见到过了。其实队里那些人也不是个东西,都不怕别人家起火烧得旺,短命鬼刚上船时他们是知道的,那时候跟我说了,也许我去拽回家还来得及。可是都瞒着我,说怕我跟去了会出事,后来没人知道了我也不问了,问了也是白搭,这都是命,注定遇到,你又不能拿竹棍子去捅天。”
汪老师的火被点燃了:“这世上怎么还有如此猪狗不如的人,活脱脱一个现实版的秦香莲。”
秦香莲桃子不认识,汪老师的口音桃子也不熟悉,她想说这么多了,心里舒畅一些,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想转个话风:“听汪老师的口音不像我们这里人,你哪里的?”
汪老师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我是县城的,老公本来也在一起,后来他调到这里,我也跟过来了。还有张老师,他原来属林业局的,一个有前途的人,一不小心下来了。”
桃子没有听清汪老师话里的意思,因为她没有了来时的那种心境。看到阳光将东边墙壁的阴影快要逼到墙角,她才想起时间已经不早了,匆匆告别了汪老师。
桃子回家时发现门是掩的,推开,没见到两个儿子。她没多想,匆匆地弄些饭菜。这个时候她没准备和大儿子多说什么,像这渐热的天气,浇一点点水是凉不下来的。小儿子呢,压根就不用说,说了也白说。
忙完,桃子坐在大桌旁,等了一会就觉得等了一天似的,墙上挂钟均匀地咔嚓咔嚓声撞得她有点心烦,两根指针快成垂直线了,儿子还没回来。不管他们了,桃子盛了一碗饭匆匆划下,也没尝出咸淡出来,就将碗往盛着淘米水的钵子里一撂,就带上门准备去上工。推车时见到大儿子的身影从西边的桦树荫下踱来。桃子对他说,吃完饭把碗洗洗,灶台上收拾一下,我去上工了,找找小鬼,一到礼拜天就开笼放雀,家也不要,又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她看到儿子的嘴在动,却没听清一个字。
桃子到工地的时候,根生大叔正坐在树荫下抽烟,那双迷着的眼睛,从烟雾后面眨了两下,才看清是桃子站在面前。
“你不是说请一天假吗?难得去了一趟,这么快就回来了?”习惯了嘻嘻哈哈的根生,话音里好像藏着话。桃子白了他一眼,“我找他是去还钱,久别人的心里憋的慌,没什么别的事。都叫你大叔,跟志学得叫你大爹爹了,你可别往其他的地方想。”
“那我就跟你说实话。”根生收起了笑容,烟蒂伸到唇边又停了下来,“这话那天你借钱时就该对你说,我怕说了,你又多心,怀疑我不肯掏钱。其实这钱是你做出来的,不是我给不给的问题,早晚都要给的,但是我觉得你这树苗钱真的用不着还。”
桃子听了就问他为什么?根生说:“你这孩子实心眼啊,这钱肯定是林业局的帮扶项目钱,可能不用张老师掏腰包的。”
“我不信,”
“你不信的事情多呢!我问你,这几个月张老师开口问你要钱没有?没有?没有就对。”
他又换了一支烟:“林业局有帮扶贷,没利息的,你如果将那十几亩荒把都栽上桃树,申请个三五万的不成问题,这是政府帮贫困户脱贫,也等于白借钱给你,连个人情也不要还的。这样的好事,只是现在的政府才有。”
“还有这么好的事情?”桃子有了兴趣,她找了块砖头,竖起来就坐在上面,看上去像蹲在地上一样:“那得找谁去申请?”
“我怎么说也是个党员,不会骗人,更不会骗你。去找农技站,再去村里开个证明,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楚。”根生这次的笑容没有了得意。
桃子立刻就想到了下雨,汪老师说过的,下雨,农技站里的人就不下乡。
可惜,天是晴朗朗的,就连树下的一点荫,也是从树叶的缝隙里花花点点渗下来的。桃子的心有些失落。
但这表情不能写在脸上,被根生叔看到又要取笑,她就想说两句奉承的话:“谢谢叔,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呢?我觉得你应该去当干部,当个工头浪费了你的本事。”
根生本想站起来,听桃子这么说,又坐了下去:“我才不当干部呢,操尽了心也拿不到几个钱。下两个工地我就开始包工包料了,那就不是包工头,是老板,以后发展成建筑公司,就该叫我老总了。”根生“呵呵”一笑,“这人啦,没机会是办法,有了机会就该有点追求。”
桃子说:“那是那是,那样我就不担心打天鱼晒三天网,不愁没活干了。”她的心像一团闷着燃烧的火,忽然被棍子一撩,就蹿起了火苗。
所谓的工地就是给村民造房子。听根生大叔说,这户人家以前也穷得卵子搭板响,两个儿子初中毕业就去外面边打工边学手艺,现在开了家装潢公司,生意火得很。桃子说,不用讲也看得出来,这三层六间头的房子就摆在这里,又不是纸扎着好看的,显眼呢。但说心里话,她从来就没有羡慕过别人,更没有嫉妒。每到一家,她甚至都懒得去理人,只管默默地做自己份内的事。
她的事就是打砂浆。
根生大叔最相信桃子,上午她没来,根生只好自己动手,现在她上工了根生又操起了搁在墙角的铁板。
根生是个很精明的人,桃子佩服他。比方说这粉刷,上午他叫人粉西边山墙,从三层粉下来太阳也快跑到天空正中了;下午他叫人粉东山墙,太阳已爬过了屋顶,人和太阳打游击。不在阳光底下干活不仅仅是人感觉凉快,墙面干得也慢,一铁板砂浆上去觉得顺滑,顺手,木哈搓起来也从容,不像干透的墙面搓完后都是黄沙粒子,粗糙得像没钯好的玉米地。
打砂浆是体力活,也是脏活,风大的时候,水泥乱舞,不光钻到衣服的细纱里,还容易迷眼睛,所以这本来就是男人的活。但根生不相信那两个做小工的。说他们像生产队时期的病牛样,做什么事情都要挥下牛鞭子,吼几声,机子脚边周围弄得邋里邋遢的,水泥水浆糊了一地,都没地方下脚。后来让他们拎砂浆,又被根生骂了一通,收工时泥桶也刮干净,收捡到屋里,你看桶底,地坪上,乱七八糟的,刮刮干净要几分钟的事,就放在哪里好看啊。一晚过来,水泥收浆,又要用榔头去敲,落手清本来就是手边事,晚几分钟回去饭给谁抢走了?真是,还不如一个女的。
桃子爱听后面那句话。
她打砂没有停歇的时候,上完几车赶紧回来,再一锹一锹地将那卧式砂浆机的肚子填满,兑上水和水泥,让它“哗啦哗啦”地转动,她再去筛沙。
用的黄沙不像过日子,晴天是一天,雨天也是一天,得筛得选。一车黄沙倒下,每一粒都要经过桃子手中的铁锨,一锨下去,握着锨柄的双手,左手向上用力右手下压,黄沙就掀到像门板的铁筛上。现在天气干燥,黄沙的水份也少,“哗”只一声,过了筛眼的细沙均匀淌下,像加工厂的玉米粉愈堆愈高。没过的粗粒子、碎石子,还有桦树的叶子顺筛滚落下来,也逃不远,就依偎在桃子的脚边。反反复复中,筛边粗粒子多了,桃子得给它们挪个地方,浇地坪时可以填三合土的缝隙。
就这样的生活,前几年桃子总觉得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晚上只是休息得时间长一点而已;这两年感觉不一样,过一年是一年,把两个孩子拉扯成家,也就算完成了任务,所以她对自己说干活不累,过日子真累。
雨,似乎在黄梅天淌尽了。
桃子盼望下雨,天天早上一开门就急急地瞅瞅东边。太阳还没出来,猩红色的朝霞渐次铺开,染得视线中的树叶忘记了本色。蝉鸣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短促的一两声,也没有同类的附和,那懒懒的声音似乎在告诉她,天,越来越热了。
也不是一点雨不下。有时午后,天空敞亮着,一片云飘过来,“哗啦啦”地下一阵子;也有时就在太阳的眼皮底下,没有任何征兆,雨就下来了。像个大男人站在路边小便,也不顾及行人的感受。乡下人叫这是暴头雨或阵头雨,和年轻人的脾气相似,一边面红耳赤地朝你发火转过背又递支烟过来。
雨,泄下来时,别人嘻嘻哈哈地从外面朝屋里钻。桃子却要慌里慌张地忙着去遮盖水泥,电动机,还要用泥桶反扣在倒顺开关上,再想往屋里跑时,雨走了。
雨来,雨走,都连招呼不打一声。
不打招呼的还有一个人。
这天清晨,桃子刚打完一机砂浆,准备上翻斗车时,一抬头看到来上工的根生,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人,脸被根生高大的身躯忽挡忽现。桃子熟悉这张脸,但她没盯着,她的眼光注意到的是包,根生身躯挡不了的那个人肩上吊下的白帆布工具包,桃子好像能看到包口露出的泥刀铁柄,还有木哈的屁股,都是没用过的。
她看得这么仔细是因为这个人,陶长胜。几个月的时间没碰到,碰到竟然是在这里,桃子的心泛起一股怪味,为了掩饰心中的惶恐,她立刻又弯下了腰。她要在动工前,将砂浆送到能送到的地方。
她没说话,这砂浆机不远,陶长胜发话了:“桃子,你在打砂浆?”
桃子不得不歪过头:“是啊,你怎么来了,难怪刚才树头上有喜鹊叫呢,来了稀客啊。”
陶长胜说:“还东客呢,都是门口人,就是现在人走动得少了些,哪称得上客不客的。”
桃子没想多说,她不能光顾嘴巴皮过瘾而忘了自己的身份。上完最后一锨,准备推车,陶长胜客气地挤上前,双手抓住了细长的车把,推在前面。桃子想夺过来,但绕不过他的身子,只得问他:“你是砖匠(瓦工)师傅啊?”
陶长胜没回头:“我是来学师傅的。”话刚完,车头落地,他准备倒砂浆,但他掌握不到翻斗车的窍门,手握着车把没有放松,人就被拽飞起来,还好,他算灵活,站到了车后的铁皮上,手,还在车把上,帆布包兜了个圆又归回原处。
站在一旁的根生哈哈大笑,说他逞能。这种情况桃子遇到过,所以没觉得奇怪,也没有大声喊叫,只说了句:“没吓坏吧?”
陶长胜当然不会轻易说出吓这个字的,他侧着身子看看翻斗车,左看右看想破解什么秘密一样,丢下一句话:“下次再推,肯定就能控制得住了。”话虽是笑呵呵说的,口气却释放出十足的把握。
桃子没有再接话,但在心里还是骂了一声短命鬼的,她隐隐觉得他是奔自己来的。
这种感觉下班时就得到印证。
桃子洗净砂浆机,盖好水泥,黄沙,再看看有没有需要再收拾的后,准备推车上路。根生像只猫似的跟着上来。桃子没理他,一条腿画了个圆,屁股就上了座凳,车轱辘刚滚个圈就被根生叫停了下来。
根生紧走两步就撵上了桃子。
“跟你说个事。”根生压低着声音,怕人听见一样“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
他也不管桃子愿不愿意听,就像要完成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其实长胜找我都好几天了,他的情况也不要我多说,乡里乡亲的熟悉得很。女人去世两年了,不到四十的人也应该续一个,他想让我探探你的口风,你也别急着答复我,心里惦量惦量,以后好了不用谢我,坏事也不要怪我就行。”
桃子“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你也该找一个了,甭再去等那些没指望的事情。家里两个债墩子(指两个儿子)一个人拉扯大不容易,不要孩子没拉大自己趴下了。你这丫头我晓得,什么事情都窝在心里。”
“我和那短命鬼之间没有了结,怎么能答应别人?假如他回来了,那不是害了别人。”
“这倒不是问题,我记得你又没打结婚证,只能说是事实婚姻,找一个把证办了,他回来也不受法律保护,况且村里人都会帮你说话,关键是看你怎么想的。”
桃子又嗯了一声:“没别的了?”
“没有。”
“你没有我有。”桃子推着车,像是对着车龙头聊天:“你说无利贷的事情帮我打听了没有?”
她见根生没回答,叹了口气:“也放在心上呗,你认识的人多,关系网密,对于你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
根生笑笑:“我还以为你问过张老师了。”
桃子右手的大拇指不知怎么按在铃铛上,“哗啦啦”一阵子:“我做梦去问?一直在上班,又没请过一天假,再说请假也没用,大天晴的去站里连影子也找不到,人家忙得很呢?”
“你怎么忽然着急起来了?也不像你的个性哇。”
桃子似乎感觉到他在背后发笑。
“如果真有该多好,我听房东那边人说,山里的都在外面包田包地,一年收成不得了呢。”
“人家那是包田种水稻。”
“听说,圩里也有人包地,请挖土机将地改田种水稻呢。”
“所以你担心了,怕地别人租了?”
“也不全是,我家大鬼说,如果能贷到无利息的,就多栽点树,叫什么规模化。还要给我准备理份什么合同,叫那些租地的人签字,怕中间有人翻脸。我想想也有道理,树刚挂果,人家要收回你也没办法哈,打官司也打不赢。”
“你儿子懂事了。”
“红灯记里不是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逼出来的呗。”
“消息不会错的,因为我们县是贫困县,为了脱贫,上面有专项扶贫资金,就是不知道怎么申请。”
“风吹过还清凉一下,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我就是麻烦你打听一下可够这道杠,谁知道你一点没放在心里。”
“你这么一说就见外了,好吧,这两天我一定给你一个准信,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你怕我掉眼泪珠子对吧?”桃子掉过头,冲根生一笑。
“你也越来越有心眼了。”根生抿着嘴巴。
进村时,他们分开了道。桃子没上车,依旧推着车慢慢走,有人擦身而过问她怎么不骑,她说链条坏了,渐暗的夜色里,没人去注意是真话还是谎话。
桃子在心里还是敬佩根生大叔的,从小自己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长大,也一直受到他的爱护,说真心话他其实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好。家里事多,一出就是大事,先是母亲去世,父亲还在江南的石台县,把的第一个信就是给了根生大叔。他叫人去找父亲,又去找收敛的,做老衣的,抬重的。父亲回来后顺利的将母亲送上山。父亲去世时也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忙前忙后出力不说,还多少搭进一些香烟费。还有弟弟去世……甚至自己结婚,哪一件事没有他在操心,桃子觉得自己一辈子也还不完欠他的情。
这次没让桃子久等,还没隔两天根生就给桃子带来了好消息。
天热起来,干活得乘早上风凉点。桃子不记得自己打了几机砂浆,正低头筛黄沙的时候,根生才来上工。当然,他虽然说是工头,还是队长,事情多,但很少迟到,而且基本每天都比别人早点到工地,今天晚了也是为了桃子的事。
他立好那辆老永久就急急地奔着沙堆而来。
“你大娘叫我早上去称点肉,我就想先到农技站门口转转看,碰巧看到张老师推着车子出大门,我把你的事情一五一十道给他听了。”
“他怎么说的?”
“他说,听哪个汪老师说过你的事情,还说你送了他一篮桃子,味道不错。大概就是上次请假那次去的吧?”
桃子点点头。
“都没送点给我尝尝。”
“嘿嘿,你什么没尝过,还在乎点桃子,我本来想送的,又怕挎着篮子被人看到难为情,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送一家跳过家丢话给别人说,再说我急着凑钱还树苗的债呢,欠别人的睡不安稳。”
“哈哈,开玩笑呢,看你这丫头急的。跟你说正事,张老师说县里是有扶贫项目,但你的规模太小,可能不够格,他说他想办法找农业局,争取一下贫困户专项扶贫基金,就是额度少点,应该没问题。他说,最近要去县里开会,给你的事情落实下来就来告诉你。他还跟我打招呼,叫你最好要把土地调整好,其实就是要先租下来的意思,有人调查也有事实,不能空口说白话。”
桃子连说两个好字,一激动差点将手中挥舞的铁锨给扔了:“真的啊,太谢谢你了,我就说只要你肯去嘛。嘿嘿嘿嘿。”一激动她就说不出话了。
“你开心一会,再想想怎么安排,我上工去了。”
桃子“嗯”了一声,发现砂浆机停了,看了看,电动机还在转,忙关了开关。见三角带弹了好远,跑过去捡回来,先套在砂浆机的大轮盘上,却缠不上电机的转盘上,她拿过铁锨,倒过来用木柄插到皮带的空隙中,想硬撬上去,手扶着皮带腾不出来,只能用肩,一用力“咔嚓”木柄断了,气得她将木柄扔得老远,无奈喊了声根生。
根生没出来,走出来的是长胜,袖口裤腿都是砂浆,像是事情都是他一个在干。
长胜走过来一瞅说,我来转大盘,你缠到电机上拽着皮带一道转,注意手指不要压进去。果然,大盘一圈没过来,皮带就卡进去了。长胜说,三角带毛了没韧性,我去和大老周说一声,明天带一根新的来换掉。桃子问他屋里有没有多余的锨柄。根生说没看到,应该没有了。桃子说,我回家讨把锨,你和根生大叔说说,砂浆缺了叫他自己拖一车过去,我一会就来。
桃子将车踩得飞快,转过屋拐就发现大门敞开,心里不由得一惊,她跳下车,来不及立起车子撑脚,慌慌地朝墙上一靠,车没靠稳,“哐”一声倒下,桃子望也没望一眼,一见门看到大儿子在家里。她更惊了。
“今天又不是礼拜,怎么没上学?”
“放假了哇,还去干嘛呢?”
“考完试了?”
“嗯”
“考试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考试和你说有什么用?你又不能去替我考?”
“和我说一声,我也打几个蛋……呸,看我这张臭嘴说的,我也给你弄点好吃的啊。”
儿子嘴角扬了起来,桃子发觉儿子的笑真好看,有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那是假的,吃得好考得就好啊?”
“你考得怎么样?”
儿子摇摇头:“还不晓得,估计还好,等成绩出来才清楚。”
“我回来讨把铁锨还要去上工,中饭你做了。”
“晓得。你和大爹爹说一声,问他我能不能去他工地上做小工,拎砂浆,架砖头我都行。”儿子说着,还伸出手臂展示一下。
“你先休息几天再说。”儿子的话差点让桃子流出了泪,她忍了下去,心底还是忍不住涌起了一股酸水。
令桃子没注意到的是,过了几天小儿子也是这样考完了的。考完就考完了呗,桃子想,收工也就不再火烧屁股般急着往家赶了。大儿子说做小工的话她没放在心上,压根就不想让他去,孩子骨头没长硬,弄伤了害他一辈子。天热了,早晚去地里锄锄草,做点家务,有空时再看看书,复习复习还差不多。
收工用不着急,上工桃子还是一样要比别早一点的。天渐热,早上有点风,出门比在屋里清凉,有种爽滑滑的感觉。
她打砂浆时,长胜也跟着来了,桃子装作没看见,低头做自己的事。长胜见桃子不理自己,就跑过来筛黄沙,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桃子有些过意不去,忍不住问他:“快四十的人了,怎么想起学手艺来了?”
长胜回答她:“为你呗。”想想这样说不对,又笑笑,“开玩笑的,还不是混口饭吃。村里老的老,少的少,只有我这种人阴家不要阳家不收的还在庄稼地里,走在路上都觉得丑。出去吧,家里有生病的老娘,读书的女儿;不出门去吧,两亩地,一点草,就是啃也啃不了几天。”
这话桃子相信。
“那你学徒有工资么?”桃子记得以前学徒等于给师傅白做三年,要是这样,这么大年纪学手艺真的不划算了。
长胜一付很认真的样子回答桃子:“有的有的,根生说头一个月按小工付,后三个月按学徒工,大概比小工稍微高点,然后就看我的悟性了。”
“那还不错。”桃子盯着机子里翻滚的砂浆越来越黏糊,感觉水泥多了,只得又加了点水,添了一些黄沙。眼睛的余光里,长胜憨厚的身影一张一扬。本想说他几句又找不到借口。乡里乡亲的,虽然不在一个墩子里,倒也没听说过有关长胜的什么坏话。也许根生大叔说得对,女人走两年了,越闲想得也就越多,这很正常,如果和自己一样忙,上床就睡着了,即使想也是在梦里,一觉醒来就什么也忘记了。
上工的陆续来了,桃子想说也没办法说出口。
每次桃子回家,总感觉八十多户人家的村庄静悄悄的,像个不会说话的老人,默默地立在那片被庄稼包围形成的孤岛上。高大浓密的桦树,梓树,间或有一两棵梧桐,它们手搭着手,袖叠着袖,将村里越来越高的房屋遮挡着,也遮挡住了许多秘密。
有些秘密没人说出来,就成为不说话的泥土,有些秘密是掩藏不住的,很快就成为长了翅膀的新闻。
桃子收工进村的时候,明晃晃的太阳还挂在树梢上。蝉正卖力唱着难听的歌谣。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悠闲的从一根枝头跃到另一棵的枝干上。
自行车的前轮刚滚过小桥,桃子就看到对面的根水娘东张张西望望,一步一晃地踱过来。根生娘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见风就是雨,心里藏不住一句话。桃子知道她和根生一样热心肠,但不想和她搭腔,一搭上就三日不了四日不休,像块扯不尽的牛皮糖。她知道根生娘眼神不怎么清澈,就想骑快点从她身边溜过去,实在不行就点点头笑笑。谁知根生娘眼神今天例了外,远远就抬起了胳膊,手掌灵活地上下扇动,是在向桃子打招呼,让她下来。
桃子没办法只得让脚停止了转动,手捏了捏刹把。一下车,桃子就问:“大奶奶,叫我有事吗?”
“桃子,桃子,你可看到根生?”根生娘很急的样子。
“他还在工地上,估计还得半个钟头就回来了。你这么急吼吼的,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不得了,不得了了哦,吴家老婆子喝药水了,甲胺磷哩,都八十多岁了,这倔脾气一点都没改,不是要现世哇,我找根生回来去望望。”
桃子心一揪,这消息有些意外,有些突然,她忙问:“总归为个什么事情吧?”
根生娘说自己也搞不清楚,也是听人说的。
桃子说:“你先回去,等你这么磨磨蹭蹭地到了,根生大叔也要回来了,还要服侍你,只怕越帮越忙,白白耽误时间。”
根生娘转过身子:“也是的,看我都老糊涂了,考虑得那有你这么细。你赶快先去看看,根生回来我叫他就去。”
桃子上了车,脚却使不上力气。不是她急得慌,她在想不怪村庄这么静,出去的出去,在家里的在家里,都是各顾各,连吃饭都恨不得关上大门。再也不像过去端个一大品碗饭东家串串西家跑跑,还有早晚拎篮衣服去大河边锤锤洗洗,接触得多,呱嗒呱嗒之中,一点的风次草动都知道。
她还在想,这吴大奶也是的,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么弄得要寻短见,吴大爹也不是多事的老人啊?自己去怎么开口呢?现在劝架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像古戏里说的,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没钱没权说话也是大风头上放屁,自己好心去说,她会不会听?管他呢,去看看再说。
这么一想,腿蹬得就快起来,只一会便驶上了吴家门前的水泥场地。吴家在村东头,一栋两层的小洋房属村里的另类,别人家还是木窗木门,他家的是铝合金的。
桃子还没下车便闻到一股呛人的农药味,这气味以前给棉花治铃虫时闻过,一喷雾器箱里盛满水才倒三小药水盖。这是不兑水的原药味,闻了也会中毒吧!她想。看到有两个人站在场地边议论什么,就有点纳闷,有心情聊天,怎么就没心接些水来稀释这些味道呢。
桃子在两人身后立好车子:“大五子,你们还有闲心嘀咕,人在哪里,怎么样了?闲着站在这里也不去接些水扑扑,改淡点农药味,不怕被熏坏肠子?”
那个叫大五子的人说:“没啥呢。”
桃子没听懂他的意思,重复了一句他的话,再问:“什么叫没啥?”
大五子说:“人没啥。看你这急吼吼的样子,怕你也要急出毛病。”
桃子骂他:“都是不出村就能碰头的人,怎么能不关心?像你们这般没良心,不是自己的事,就当作无所谓。这药水味,这碎瓶子难道还是假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懒得理你们,我进屋去看看。”
大五子说:“怎么就跟你说不清哩?她拿药水瓶,扭开盖子正仰头准备喝的时候被老吴发现了,老吴来不及夺瓶子,顺手打了一下她的手,瓶子掉地上摔碎了。没喝下去,听到没?一滴没沾到,都掉地上了,所以味道重,人没事。”
桃子这才听明白,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了下去。不过令她疑惑的事,什么也不缺的吴大妈,怎么会不要命地举起甲胺磷的瓶子。
大五子说,是和小儿媳妇争了几句。
小儿媳妇慧芹是镇上人,一直随在外包活干的丈夫一道生活,去年送孩子回家读书,怕老吴夫妻忙农活带不好孩子就没再出门。慧芹自幼没怎么做过农活,老吴也不需要她下地帮忙。几亩早地,老两口子一天做一点,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只希望她将孙子带好就阿弥陀佛了。谁知刚开始还不错,早上送孩子晚上再去接,一家人围在一桌吃晚饭,开开心心,和和睦睦的。后来她闲得无聊便搭上了队里几个闲女人,吃完午餐就上了牌桌斗地主,越玩瘾越大,有时候队里没人,就到邻村马路边的小店里去打。散场时孩子也是哭哭啼啼地跑回家,老吴不好说儿媳妇,老伴脸上怨怒渐渐驱逐了笑容,尤其是听说儿媳妇在牌桌上也耍大牌,好歹不分,牌牌都想当地主,总是输多赢少,想想儿子在外辛辛苦苦,一榔头一榔头敲打点血汗钱,老太婆心里就在流血。想给儿子打个电话吧,又怕儿子乱了心思,一直忍着,这两天孙子开始放假,没人管的孩子们一起去玩水,掉到大河里去了,尽管没什么危险。儿媳妇回来不仅不承认自己的错,反而将责任全推到老夫妻两个身上……
桃子知道了前因后果就决定不进屋了,她想进去了也许将刚熄灭的火又重新点燃,那是罪过。但她没忘记将那些碎玻璃扫在一起,又接了几盒水冲洗了几次。然后推着自行车往回足。
夕阳还未下山,西边红灿灿的,淡淡的炊烟在夕阳下的树梢间飘逸,像缠绕着轻飘飘的红纱巾。
走在村中的小道上,两边齐腰深的蒿草浓密茂盛,麻雀在桃子前后飞来飞去,让她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一个四百多人的大村庄,天还没黑就难得碰上一个人,这种静确实有点让人从心里感觉有些无奈,甚至发凉。
但路仍得继续走,还没上自家的屋基,桃子就看到稻场边停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紧挨着的是一辆老永久。老永久桃子认识,当然它们的主人桃子都认识,她的心一下子从阴霾中变走进灿灿的阳光下。
长凳上,张老师一只脚颠在地上,另一只弓在凳子上,正和对面小木椅子上的根生聊得正欢。桃子过来朝他们笑笑。根生问她,不是提前走了,怎么现在才回家,是不是戳胎了?桃子没想说出真相,仍旧是抿着嘴笑,顺手将车靠在墙上。
她进门直奔后面的锅屋,路过堂屋时,见小儿子志宏趴在桌上打瞌睡,就伸手拽醒了他。锅屋里大儿子志学已将饭煮好了,还炒了几碗素菜。她悄声使唤志学去豆腐坊买点酱干,称点豆腐。准备叫志宏去前面小店买两瓶酒回来,一摸口袋只掏出一张拾元的,想想了想塞给了志学,让他骑自行车去买酒,回来拐弯去豆腐坊。志学接过钱,应了声匆匆出去了。她将锅灶重新点燃,炒了一碗花生米,一盘小葱鸡蛋。
桃子正忙碌,外面的根生忍不住了。“桃子桃子”不停地叫唤,“怎么一进门就见不到人了。”桃子一边应着,一边取下围裙,顺手端了两碗菜,叫在堂屋伸懒腰的志宏把靠东墙边的小方桌端了出来。
根生说:“还在外面开夜宴啊!”
桃子放下菜,边往回走也回答:“不好么?外面凉快,你那月亮都难得这么亮,就像张老师难得来一次一样。”
她隐约听到张老师似在对根生说不在这里吃饭,但她不管,端出菜。又使唤志宏拿出筷子,酒杯,自己也拖出一张小木椅。
桃子刚坐下,张老师就说,我们来忙坏你了。
桃子说:“张老师说什么话哩,上次来,大门没进,白开水也没喝一滴,还连累你忙乎了半天。我这心里一直欠着哩,现在反正也晚了,你就安心喝几杯,我不会喝酒,我大叔能喝几杯,刚好他在,特意请你可能还请不到,大叔,你说我说的可在理?”
根生眼睛一斜:“切,你还不知道,张老师老早来这里了,见你没回来,问人又去了工地,刚好碰到我,才回的头。”
张老师:“你忙也忙了,我回单位肯定是没饭吃了,如果还说走显得我虚伪。我吃饭,酒就不喝了,还有摩托哩。”
说话间,志学回来了,取出酒和豆干,桃子闻闻还有臭干,这个下酒菜自己倒没有想到。志学说,你们先喝起来,我去烧碗汤。
桃子伸手要拿酒瓶,根生的手更快,三下两下旋开了盖子。张老师的手也伸出来,双手捂住酒茶,一过劲地说真的不能喝。根生岂能饶他,说少喝点,知道你骑了摩托,不会让你喝多,放一百二十个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弄得张老师不好意思了,覆在酒杯上的手迟疑着渐渐松开了一条缝,好像随时准备封堵倾泄而下的酒柱,那又香又辣的味道立刻散了开来。
根生给桃子斟酌时,她不喝也没话推辞,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酒在杯子里打着旋儿地涌起。最后是根生自己的,他端起杯子,迎上张老师站了起来:“我先代桃子感谢你。”
他一站,张老师慌忙跟着站立了起来,弓着腰伸出一只手想拉根生坐下,但没用。根生头一仰,杯中酒就下去了,然后再翻过来,证明一下似的。张老师只有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也翻了一下空杯给根生看看。
根生第二次举杯是面对桃子,这回他坐在椅子上没动:“我也要恭喜你,张老师去县城给你的事情办妥了,这么多年受的苦也许就会成为过去,来,干掉它。”
桃子从回家那一刻就有种预感,就怀疑张老师来一定会有好消息,心里一直在“呯呯”直跳,现在得到证实,她抑制不住心底的欢乐,忙端起酒杯敬向张老师,似乎又觉得不妥,赶紧转过头对根生说:“我先敬张老师一杯,再来敬你。”说完,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口干了,她只觉得一股火顺着喉咙直接燃烧到肠胃,一只手不停地在嘴边上下扇动,像是扇一点凉风到嘴巴里。
张老师被她这付模样惹得笑起来:“不能喝就慢点,先尝尝,感觉到辣味,再喝下去就不会呛喉咙了。”
桃子说:“长这么大还第一次尝这酒味,实在不好喝,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喜欢的。”
这时志学端上了豆腐毛豆汤。桃子叫他和弟弟去吃饭,志学点点头,说锅屋里还留了一碗汤,吃完他们先洗洗就去睡了,桃子说好啊,转过头对张老师说,孩子不懂事,也不好意思叫人。
张老师说:“他心里有数,我听他的班主任说,考上重点中学应该没问题。”
推杯换盏中,尽管桃子没喝几杯,一瓶酒还是很快见了底。喝了酒的张老师,话明显多了起来,他从政府对农业的重视,取消农业税,还给种地的农民发放种棉种粮补贴,扶持大户,救济贫困户。再到县里为了摘掉贫困县的帽子,制订的远景规划,搞开发区,发展工业,发展第三产业,说得有板有眼。桃子听得眼睛一眨不眨,忘了敬酒,也忘了催他吃菜。
大家聊得兴起,根生娘手中捏着一根竹竿当作拐杖,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桌边。桃子立刻站起来要拽她坐下,根生娘摆摆手,说后沙凸的一个房东在家里等了两个钟头了,建房子的事要找根生商量,明天他要去上海,没时间在家。
根生“哦”了一声站起来对张老师说:“真对不起,情况有点特殊,你慢点喝,不行摩托车就放在这里,明天过来开,反正没多少路。”
张老师也站起来:“你有事就先走,不能误了正事。”说话时舌头有点绕弯子了,身子也有了一点摇晃。
根生推着车和他娘一前一后消失在月光里。
刚坐下的张老师又站了起来,说也要回去。车子肯定是没办法开了,费了好一阵子才推到了屋里。桃子对站在场地上的张老师说,你等等。她回家拿了菜罩,胡乱将空碗剩菜朝桌中间一推,边盖罩子边说,我送你走东边的小路出村,要近不少路。说这话,她是担心那条路边是口池塘,看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实在不放心。
张老师嘴巴里说不用'脚已向小路上迈去,桃子也不说话,跟在他的身后。
月光如水从树叶间泄下来,风扇尽了白日的烈焰,拂在身上凉丝丝,爽滑滑。村庄静静的,狗也懒得哼一声,偶尔传来被惊悚了的蝉短暂地鸣叫响。
到了池塘边的小路,桃子赶紧两步贴着张老师的身边,挨着的身子让他的手摔不开,搭在了桃子的肩上。桃子也没推开,这截路也就二十来米,翻过一个小坡就可以回去了,她想。
下坡前桃子轻轻移掉肩上的手,立到路,想让张老师过去,她的身后是齐膝深的狗尾巴草丛,挨着的是一大片玉米地,风吹叶子“沙沙”直响。
张老师高一脚低一脚的,一脚抬得过高,落地时人一歪就扑在桃子身上。桃子被这惯性仰面倒在草丛里,脑子来不及应付,两个人的嘴就贴到了一起。
什么也无须准备,如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雨让人躲闪不及,似热播的电视剧突然插进了一个广告画面。
桃子就像一条深陷淤泥的烂船,或者说,一根漂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的稻草。张老师伏在她的身上,像一张生了锈的犁,在那片荒芜了几年的烂泥地里,反复耕耘。桃子觉得一会儿沉入漩涡,一会儿又随波逐流。月色朦胧中,从断茎处渗透出的草汁气息因之变得浓烈呛鼻,她的头昏乎乎的,双手使劲地抓紧草茎,她想看看身上的男人努力的模样,自己的视线被衣服,头发,还有羞耻感挡住了。他的手在自己一对丰硕而柔软的奶子上,一直没离开过……
她忽然就觉得幸福竟是如此的不堪。
第二天早上,桃子一开门就发现张老师蹲在门口。见到桃子,张老师低下头,像是喃喃自语般:“昨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昨天的事过去了就是陈事,我没怪你。”
“你不怪,我也要说一下,我倒霉就倒霉在这酒上,酒一多我就控制不住自己。说实话,我本来在县局很有前途的,在一次下乡时和昨晚的情况差不多,在医院工作的老婆知道后,嫌我脏,寻死寻活地闹着要离婚,扯皮扯了一年,还是离了。县城呆不下去,只好到了这里。”
桃子想到汪老师的话,终于明白了那话里的含义,她对眼前的男人说:“快去上班吧,许多人还都等着你呢。”
十五年后,那片荒地连同地北面的北埂之渠成了风景区,远远就能看到一块巨型的广告牌,四季盛开着粉红色桃花的桃树上方,“桃花源”三个鲜红的大字像燃烧的火焰。
张老师对广告牌下忙碌的桃子说:“老婆,我上班去了,有事打电话给我。”
桃子对他挥挥手:“去吧,去吧,记住在外面不能喝酒。还有,中秋孩子们回来看望我们的时候,让他们带我们去市里一趟,老坦克该换四只轮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