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诺大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医生两人,坐在椅子上四目相对。我不太接受医生提出的条件,就好像囚犯在法庭上和法官讨价还价,争取最大程度的自由。要在以往,我绝对会离开这件屋子,寻找下一个真正“理解我”的医生,让她再也看不见我,但刚刚母亲打来的电话让我重新审视了医生的条件——还不错,我是说,如果真的有效的话。
我拿出手机,争取监护人的同意,其实我已经成年很久了,我很希望表格里的定语变成家属。医生从柜子里翻出一沓纸,我随便翻了翻,国家和医保为我承担了大部分负担,但我仍要交大约1.5倍学费的治疗费用,我现在终于明白心理医生这二层小楼是从哪儿来的了,甚至还觉得它不够豪华。再三确认后,我将在住院部呆上四十五天,接受眼动脱敏、精神解构以及可能用到的所有先进手段。我在征求医生同意后在最末尾加了一条:不得将我作为多重人格治疗的试验品。DID是一种罕见的疾病,真实的发病率不足百万分之一。
我退掉宾馆二楼的房间,拿到一千多剩余房费,我准备在病好以后用这笔钱去摄影穷游,除了读大学及回家,我还没去过第三座城市。宾馆老板表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早在一个月前就给他儿子物色好了家教,是那种真正的老师,比我价格贵了几十块每天,他会想我的,我有这个把握。
病房很宽敞,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看起来有些单调。但我的杂货铺不允许在这儿开张。一方面,护士有所有,我需要的免费的材料,另一方面,胶布,封口胶和剪刀为自杀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墙壁上的小窗开得高高的,这使我无法在病房里眺望天空,宾馆的落地窗成为遥远的梦想,这里正午之前都需要白炽灯照明。为了防止病人跳楼么?我想,大概来之不易的阳光才更令人难忘。
第一次治疗,医生让我讲述《盲人摸象》的寓言故事:不同的盲人触摸到大象身体的不同部位,有人摸到长矛似的象牙,有人摸到柱子似的大腿,他们认为自己摸到了不同的对象。“也许我们正在做一样的事情,”医生说,“每一个方面都是真实的,也许都不是真实的,但得到这种结论的前提是我们是盲人。”
“眼见为实。”我似乎没有感悟到医生的点。
“当你闭上眼,也许你正摸的是大象的长牙,也许它就是一根长矛,大象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
“那我该怎样区分呢?我是说,摸象似的幻觉。”
“我们的心自出生一直都是睁开的,审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但少部分人,因为内心受到剧烈的刺激而永远闭上了眼,甚至,比如你,幻想出一个人格承担这份痛苦,他有时是长矛,有时是象牙(我的一部分),你得克服这部分难以忍受的痛苦才能和自己和解。”
“我的童年很快乐,除了发现自己是人格分裂之前,我所记忆的只是读书和思考,有时在田埂眺望太阳起落,这便是我全部的生活。”
“不,这部分记忆你不知道,你失去了自我同一性,心理系的学生应该听得懂:只有他我才真正保留这部分记忆。”
“要我直接问他么?”
“我会对你进行精神重构,也许潜意识里你还记得些什么。或者更简单,你可以问小时候的监护人,玩伴等等,他们也应该记得些什么。”
我想起童年的那些日记,但它们都是发病之后写下的,最早的一篇也在搬家之后(农村不要求写日记),又想起和红初级见面的那种熟悉感,直觉告诉我,这对我意义重大的痛苦就发生在九岁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