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喜字鲜艳的房子,钟玉兰就忙开了。拆洗客房里的被子,打扫屋子,收拾坝子,洗衣做饭,给花浇水,给鱼撒食,给鸡弄舍,给大花狗梳毛,擦洗桌椅板凳,一天在忙碌中很快便过去了。
晚饭后,一家人在石桌边抽烟喝茶。不久张玉龙说要回学校去,话音没落张庭礼就把茶喷得到处都是:“你说啥?!再说一遍!”
“我说——我 明 天 要 回 学 校 去!”张玉龙毫无惧色地看着父亲。
“读什么书,好好在家和玉兰过日子!”张庭吞咽着唾沫,竭力压住怒气。
“我明天要回学校去!”张玉龙再次大声重复。
“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好好在家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张庭礼的金鱼眼都快掉到地上了,“那天就给你说了,不要再提读书的事,忘了!”
“我明天要回学校去!”张玉龙迎着父亲的目光仍然没有惧色,一字一顿地重复。
“刚结婚翅膀就硬了,不听老子的话了!”张庭礼重重地把白瓷盅放到小石桌上,茶水溅了儿媳一身。
“有话好好说,茶溅得到处都是,玉兰身上也有,”何华英小声说。若是在以前,给她万个胆也不敢这么干,因为话没说完拳头已落到身上。但今晚她不怕了,有儿媳张庭礼不会打她,这点她深信不疑。
张庭礼张大了嘴,他没想到何华英竟然当着刚进门的儿媳妇说他。二十年,何华英从不敢这么说他,今晚不但说了,还当着刚进门的儿媳说。还有,儿子竟敢当着儿媳的面顶撞他。二十年他的话就是圣旨,妻子从不敢反驳。今天妻子敢说他了,儿子也不听他的话了,张庭礼认为他的权利和地位受到了藐视和践踏,气得手脚发抖。他呆了呆就呼地一声站起来沉声说:“记住,这个家永远是我作主说话!”他说着可怕地看了何华英一眼就转向儿子:“你也同样记住:我说不读书就不读书,在家老老实实地和玉兰过!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
“死 我 也 要 回 学 校 去!”张玉龙毫无惧色地看着父亲说。
“是吗?”张庭礼冷笑后又看向妻子。
何华英原本苍白的脸更苍白了,人也一下子矮了一大截,浑身战栗不已。
“不要看妈!是我自己要去读书!不关妈的事!有什么冲我来!不要欺负我妈!”张玉龙非但没像婚前因父亲看母亲妥协,相反怒目圆睁,双手紧握,大有父亲敢动母亲一个指头就会以命相搏之势。
面对毫不妥协,面无惧色的儿子,张庭礼呆了。但没有呆多久,几秒钟就挥拳砸向石桌,震得景泰蓝的茶壶跳起来掉到青砖地上摔得粉碎,绿色的茶盅掉到地上,像人翻了几个跟斗停在葡萄的老藤处,瓷掉了一大半。“你小子大了,翅膀硬了,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
“我说了死也要回学校去。” 张玉龙也站了起来拧着脖子沉声说后冷冷地看了一眼钟玉兰。
张庭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笑着看了一眼妻子。她吓得如风中落叶,憔悴的脸苍白如纸,深陷的眼睛里满含恐惧,嘴唇少有血色被苍白取代,放在腿上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张玉龙心疼地看着母亲,呆了呆便又双手紧握,怒目圆睁地冲父亲大喊着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不要看妈!是我自己要去读书!不关妈的事!有什么冲我来!不要欺负我妈!!!”
看着儿子,张庭礼在惊怒得挥拳又砸在小石桌上后咬牙切齿地说:“你小子结了婚翅膀硬了,要打老子了!”
张玉龙欲张嘴说话,被一直看着月光的钟玉兰抢了先:“爹,能听我说几句吗?”
“玉兰你说吧。”张庭礼愣了愣便擦掉嘴角的泡沫,坐到他的专座上——藤椅中。
她看着石板地上的月光说:“让他去读书吧。”
“玉兰,你说什么,让玉龙去读书?你不会是在说气话吧?”张庭礼以为听错了,擦着额头的汗。“玉兰,都是爹教子无方,让你见笑了。”
“爹,我说的不是气话,而是真话。”她把目光投向石桌上的月光,“爹,我听说张家湾六文革前就没出过大学生了,真的吗?”
张庭礼点头回答道:“是真的。”
“那你让他去读书吧,一旦考上大学,光宗耀祖且不说,还会让你老人家在乡亲同事和上级面前腰板儿挺得更直更高。”她的眼睛跟着月光,仿佛那是奶奶的身影。“到那时你不但会更加令人羡慕和尊敬,也许还会去县里工作。”她抬起头看着脸上有了一丝笑意的公公。“爹,我说的话有道理吗?”
“玉兰,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你爹妈会怪我,我答应玉龙不读书。”他的汗流得更多了。
“爹妈又怎会怪你呢?女婿考上大学他们也脸上有光啊,要知道钟家坪解放后还没有谁的女婿读过大学呢。”
“那好吧,玉兰,我答应你。”张庭礼松了口气转向儿子,声音冷硬如石,满面强者之色:“看在玉兰的份上,我允许你回学校,但有个条件,放了月假回来看玉兰,否则别想再读书!”
其实张玉龙对重返学校一点把握也没有,虽然钟玉兰上午说要帮他,但谁知道她会不会那么做。在家里父亲是皇帝,他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之所以他刚才说要回学校,是要让钟玉兰知道因为她,他失去了上大学走出农村的机会;他要让钟玉兰知道他和她不是夫妻而是仇人。另外他想激怒父亲,让他在钟玉兰面前难堪。当张庭礼又把可怕的金鱼眼看向母亲,母亲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时,他又一次绝望了。老师,同学,教室,课桌,书本见不到了,与大学无缘了。那一刻他像掉进了冰水里,从毛发到骨头的冷——但他没有让父亲看到他的绝望。就在他的心绝望得要窒息时,听见父亲答应钟玉兰让她继续读书。他以为是幻觉,见母亲露出了有泪光的笑才相信是真的,他觉得自己逃离了冰水的浸泡,走到了阳光下。
张庭礼威严地看着儿子说:“听见没有?!放了月假回来看玉兰,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到县城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听见了。” 张玉龙虽然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在以最快的频率摇头。
红双喜鲜艳的东厢房里,钟玉兰放好自己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在缝纫前坐了会儿,就从大衣厨棉絮下的小锦盒里拿出五元纸币,给靠着床架看物理书的张玉龙。
“傻瓜才要你的钱!滚开!”他的声音如同冰地上拖动的铁棍,也似在冰上滚动的石块。
“买本裁剪方面的书,缝纫机不用放着会生锈,学会了为乡亲们缝缝补补。”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冰冷嫌恶的骂语,神情平静,声音和缓。
张玉龙头也没抬地把钱接过去夹进书里,要接着看书她又递过一张纸:“这是约法三章君子协定,签字。”
“山野村妇也配谈约法三章君子子协定?!”张玉龙的冷哼声比千年冰雪还冷硬。
“快看!看后签上你的大名!”她不再声音和缓,低沉有力,神情变得严肃。
张玉龙接过纸冷眼一扫,神情更冷硬更傲慢地说:“我考上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又岂用你说!”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张玉龙没有接她已拧开的蓝色小钢笔,而是用枕头下面的圆珠笔在纸的右下角写上名字。
她接过去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把薄薄的纸放进衣厨中的锦盒里,坐在缝纫机前看窗外的月色。
床架窗棂上的喜字变成了殷红流淌的血。
一个小时后,张玉龙放下书,躺下就睡着了。
夜凉如水,灯光尽灭,蟋蟀和猫头鹰都进入了香甜的梦中,河水的哗哗声扣击着夜的胸膛。
夜色从窗口走进来,用温柔如玉的手抚摸钟玉兰泪水汹涌苍白憔悴的脸,夜风也从窗口走进来,为她擦泪。
大楠木床上,张玉龙睡得很香。
钟玉兰睡不着,在想爷爷奶奶,瘦弱的秀姑和小宝母子。
在张玉龙还没有说“我考上大学第一件事就是离婚,岂用你说!”的话之前,钟玉兰的心里还有一丝张玉龙慢慢地会想到同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会相互理解和体谅,从而开始了解和认识自己后接受。但在他说了“我考上大学第一件事就是马上离婚,岂用你说!”的话后,她的心就沉进了冰水里。
这就是我的婚姻,父母和邻里乡亲交口称赞,姐妹伙伴羡慕不已的婚姻!奶奶,兰兰的婚姻就这么完了。奶奶,你肯定又难过了,疼爱的兰兰有了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婚姻。但是——奶奶,你别难过,没事的,这样也好,兰兰不想欠人,不想被人看不起。奶奶,你的兰兰是有骨气的,不是那种祈怜为生的人。奶奶,兰兰好想你啊,想你慈祥的眼睛,想你温暖的胸脯,想你温暖的胳膊,想你温暖的双手,直想得兰兰的心好痛好痛。奶奶呵!
钟玉兰在心里说后便睡着了,梦里没有奶奶的身影,只有寸草不生一望无际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