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是在父亲学校上的。父亲是一校之长,每天天一亮就背着我或牵着我一起去学校。当然啰,我有时也会甩开父亲的手,自走自的。我一蹦一跳的,一下跑到父亲前面,一下退到父亲后面,总是不能跟父亲“一二一”,走成齐步,别人经常称我是父亲的小尾巴。
有一天,妹妹也要去学校,任凭母亲怎么哄,妹妹就是不依。
母亲说:“毛毛,等爸爸跟姐姐去学校,妈妈给你煮蛋蛋。”
“不嘛,我也要上学。”
“毛毛听话,姨家兰兰姐脖子上有个红色小猴子,你喜欢,是吧?等会妈妈也用红色布条给你缝一个,一模一样的。”母亲继续哄妹妹。
“不嘛,我要跟姐姐一起去上学。”妹妹哭着说。
看样子是哄不了,父亲妥协了。父亲蹲下身子,一边用手帕替妹妹揩鼻涕,一边摸着妹妹的头说:“叫妈妈给你扎个小辫子,等会背你去学校。”
妹妹的脸是六月的天,泪水还在眼角挂着,旋即又乐呵呵地笑开了花,蹦蹦跳跳地跑到母亲跟前,要母亲替她梳辫子。
学校不在我们村,而是在隔壁村庄,离我们家有好几里的路。平时上学,父亲会背我一程,今天不行,因为父亲要背妹妹。
一到学校,妹妹就像跟屁虫一样,围着父亲转来转去。下课铃一响,妹妹又像蝴蝶一样,扑棱着翅膀,向我飞来。妹妹穿着红色的棉袄,我还没出教室门就看到她了,我像老鹰护雏鹰似的,张开双臂,斜着身子,迎向妹妹。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仿佛刚下课又要上课了。“叮叮叮……”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声响起,我不得不丢下妹妹,回到教室。
我们班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算术课。我们带了许多两寸长的小棍子,老师叫我们数数,从一数到五十。
放午学了,妹妹一个人在父亲房间里当小锅。妹妹不知从哪里捡来了许多小土块,小瓦片,还有许多如我数数一样用的小树棍子,一个人在那里自玩自的。她玩得太投入,连我进门都没发觉。
“爸爸呢?”我没看见父亲,赶忙问妹妹。妹妹听到我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一脸茫然。
当时学校只有五个年级,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放学不一会人就走光了,学校顿时显得空荡荡的。我们就像落进无垠的沙漠里,除了头顶上的天空,除了几间教室,除了一棵花都快要落尽的桃树外,好像就没有什么别的了。父亲不在学校里,我害怕极了。妹妹看到我恐慌的样子,“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其实,学校里还有一个人。谁呀?大个子老师。
大个子老师是从上海下放到我们生产队里的知青。跟大个子老师一道来的还有三个,他们留在生产队里,跟社员一起在田间地头干农活。大个子老师勤于学习,中午几乎不回去,在学校食堂里自己烧自己吃。父亲有时也不回去,就跟大个子老师一道共餐。
父亲那天临走,把我们托付给大个子老师,谁知大个子老师一放学就把我们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的。他一个人在厨房里,锅上一下,锅下一下,正忙着烧饭呢。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时不时地拿起放下,放下拿起。食堂就在父亲房间的斜对面,我看见了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如云似雾;听到了锅盆碗盏在碰撞,如打击乐器,直击我的心房。我似乎还听到了油在锅里“咝咝”的响,轻若游丝,断断续续。我几次迈步想向那个方向走,可又几次退了回来。我胆小,我害怕。老师就是雷池,我不敢越它半步。别说大个子老师,就是矮个子老师,我也是十二的的敬畏。
“怎么办?”我着急,我想赖在地上大哭。可看见身旁的妹妹在哭着喊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的眼泪不知怎么回事,只在眼眶里打个圈就缩了回去。“妹,我背你回家。”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许下了承诺。说出这句话后,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搁在平时,自己走路多走一点,都会撅起小嘴,要父亲背我。没想到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自己竟然成了一个小大人,竟然答应背妹妹回家。
学校坐落在地中间,四周除了树,就是田地。
走出校门往东,没走几步就是一个斜坡,沿着斜坡上去就是回家的小路。小路的一边挖了抗旱沟,使本来不宽的小路显得更窄。小路不但窄,而且不平,有牛踩过的蹄印,有农人拉车留下的辙痕。我背着妹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
小路一侧是油菜地。油菜花开,黄灿灿的一片,似落日熔金,布满天空,置身其中,不知身在何处。小路的另一侧是麦田,绿油油的,似绿色的毯子,铺向远方,没有尽头。其实,小路的两侧是有人家的。在深秋季节,树叶落尽的时候,这时走在小路上,你会看到一排排白墙黛瓦的平房。房前屋后晾晒的衣服,红红绿绿的,有时也隐隐绰绰,依稀可见。现在抬起头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四边的绿树,无边的花海,无垠的麦浪,把行走在小路上的我们围在垓心,使人不禁想起项羽的垓下之围,栖栖遑遑的。
我背着妹妹,一步一步往前走。妹妹很瘦,可我没走一会,就感觉很吃力,“噗嗤噗嗤”的像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妹,你下来走一下,好吗?”父亲不在身边,妹妹一下子懂事了许多。“嗯。”妹妹不哭了,点头答应。当我蹲下来的时候,妹妹乖巧地从我背上滑了下来,我牵着妹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油菜花,路旁不知名的野花,拔节抽穗的麦苗,大自然织成的美景,随处可见,随手可触,可我无心欣赏。一阵风拂来,我唯恐地中间忽地窜出一直黄鼠狼,或者一只野猫什么的。我怕,妹妹更怕,我们惊恐地往前走,恨不得一下子就走完抗旱沟。
回家的路是玛雅字母“Z”字的反写,呈折尺型。我背妹妹一程,妹妹自己走一程,终于走完了抗旱沟的路。走完抗旱沟,就是拐弯的地方。在这里,有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屋子尽管被密集的树遮掩着,可毕竟能听到人说话了。“啰啰啰啰~啰~”,“啄啄呃~啄啄呃~”,“叶~浪,叶浪~”,收工回来的人们在忙着喂猪喂鸡喂鸭子。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唯恐人家的大黄狗忽地窜到路上来。千幸万幸,大黄狗没出来,我们算是躲过了一吓。
出了抗旱沟,要往北拐弯,继续走。出来的路宽了许多,但两边仍是田地。没走几步,前面就是方荡,方方正正的,很深很深。方荡是人家挑屋基留下的,里面有水。父亲每次走到这里,总是要背着我,唯恐我一不小心掉了下去。我牵着妹妹走到这里,本能的蹲了下来,让妹妹爬上我的脊背。我背着妹妹,尽量靠着地的那一边走,小心翼翼的。方荡比一个篮球场大不了多少,可我走完这段路,额头上都沁出了汗,就像早晨叶尖上的露水,黏黏的,痒痒的。汗,一点一点地往外沁,沁到眼角,辣辣的,我用衣袖揩了揩,牵着妹妹继续往前走。
芳荡前面是个坡,我们在下坡。下完坡,有一片浅浅的水塘,四周长满了水草。站在路边,可以看到水里有一小团一小团墨黑色的蝌蚪在里面游动。
“我要蝌蚪。”妹妹忽地赖在地上不走了。
“不行,里面有水猴子,它会吃人的。”我把平时父亲对我说的话说给了妹妹。
水里自然没有水猴子,但我那时是深信不疑的,我说这句话比父亲说这句话多了几分恐惧。妹妹被我的话吓着了,摇着头说:“我不要蝌蚪了。”
走完水塘,再走几步就要第二次转弯了,往东转。转弯处,有一独户人家。再往前,就是本村的第三生产队,过了第三生产队,就是我们第四生产队。
看到屋人家,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忽地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眼泪哗哗的,像滂沱大雨,瓢泼而下。我边哭边蹲下身子,妹妹边哭边爬上我的后背。独户人家老奶奶看到了我们,心疼地说:“这两……两小孩……孩……为什么……么哭……呀?”老奶奶有点口吃,要是跟父亲在一起,我会偷偷地发笑。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不但不发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其时,正是吃中饭的时间。走过独户人家,前面的人家密集多了。有三三两两人在门外,他们边吃饭边聊天。“老校长的两个女儿怎么哭了呢?老校长呢?”父亲当年不到五十岁,但人家都这么称呼他,也许是父亲担任校长的时间比较长的缘故吧。听父亲说,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当校长,那年才十九岁。听到别人提起父亲,我哭得更加厉害,一路哭着往家走。
母亲听人说我们在路上哭,慌忙丢下手中的碗,一路跑着来接我们。妹妹的冲天小辫散了,我的齐耳短发也乱了。母亲慌忙抱过妹妹,用手理了理妹妹的头发,也理了理我的头发。“爸爸呢?”母亲忙问。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妹妹也摇摇头说不知道。有母亲在身边,仿佛到了一个安全的港湾,我不哭了,妹妹也不哭了。
妹妹哭累了,回来连中饭都没吃就睡了。
我们回来不到一个小时,父亲就十万火急从学校赶回了家。其实,父亲在路上就已听说我们回来了,可他还是很着急,非要赶在第一时间看到我们才放心。
“风儿,毛毛回来了吗?”父亲前脚还没有迈进门槛,就急急地问母亲。
母亲没有接话,迎面给了父亲一顿数落。
“我上午有急事,是临时走的,我把风儿,毛毛交给大个子老师,叫他中午照顾一下,谁知他把这事给忘了。”父亲解释说。
下午是两点半上课,父亲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妹妹,背起我,急急忙忙去学校。到学校时,上课铃已经响过了,我迟到了十来分钟。
我们第一节课是写字课,大个子老师在外面上别班的体育课。我坐定后,从窗子往外看,看到大个子老师向父亲走去,低着头,搓着手,似乎在解释什么。父亲停了一会就走开了,去巡视别的班级。
背妹妹回家,事隔几十年了,可现在回想起来还宛如昨日。父亲的焦急,母亲的责备,大个子老师的低头搓手,妹妹的哭喊耍赖,我的无助恐惧……就像一个个电影镜头一样,时时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