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02

南山松

(一)通知书

文/依松听风


       窗外阳光刺眼,蝉声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耳膜上,一声紧着一声,教室里只有钢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好像连一根针滑落的声音也会惊扰奋笔疾书的这群人。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中考,最后一门化学物理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我放下笔,手心一片滑腻的冰凉,如同刚握过浸透井水的湿布。试卷被收走的一瞬,我瞥见背面大片令人心惊的空白——选择题之后,我刻意停笔,那些烂熟于心的方程式、计算题,我竟强迫自己视而不见,只为压低分数,好避开中专这条“金光大道”。

       愧疚如沉甸甸的铅块坠在心头。耳边考前校领导为了打破学校连续五年中考上线为零的记录,眼含热泪激愤的送别致辞依旧回荡;进考场前班主任夏老师用手绢为我擦拭额头满水,手绢上的汗味依旧丝丝可嗅;眼前恍惚浮现化学老师那双因熬夜批改作业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那眼神里仿佛也盛满了无声的诘问。我避开所有喧闹人群,独自穿过操场,阳光灼热,却驱不散心底蔓延的寒意。

       蝉鸣在暑假尾声里愈发显得声嘶力竭,老黄牛我崽树荫下摇头甩尾驱赶着蚊蝇,日子在日头下焦灼地爬行。村里几个平日成绩平平的伙伴,通知书已然到手,有的没收到通知的,自知上学无望甚至已卷起铺盖,踏上南下打工的火车。每当邮递员那辆标志性的绿漆自行车叮铃铃驶过,我的心便骤然揪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倏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水潭。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也映着那份无声的催促。收到通知的伙伴家庆贺鞭炮声和弥散香味的炊烟搞,伴着父亲默默吐散的烟味弥漫开来,与暑气混合,闷得人透不过气。

       那天午后,我正对着道场砍外那棵老槐树发呆,村里那只高悬在电线杆上的铁皮喇叭骤然炸响,刺破了昏昏欲睡的寂静:“通知!通知!毛……!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赶紧来大队部拿!”

      “毛……”——以为是我名字!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声召唤。我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从凳子上弹起,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土路在脚下飞退,阳光滚烫地舔舐着皮肤,胸腔里那颗心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被强行压抑、几乎窒息的希望,此刻如同野草燎原,疯狂地烧了起来!县高中,那红砖的教学楼,那明亮的实验室,那通向遥远未来的路!

       大队部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近在眼前。我撞开门冲进去,粗重地喘息着,汗水迷了眼睛。屋里的人目光齐刷刷投来,带着笑意。大队会计老张头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拈出一个厚实的信封,笑呵呵地递过来:“喏,茂娃子,你的!重点高中!真给咱村长脸!”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信封沉甸甸的,带着纸张特有的洁净气息。可当我的目光急切地落在那收信人栏时,那几个清晰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不是“林茂”,是“林琳”!村里另一个与我小名同音的甲班同学。

       那瞬间,仿佛有人骤然抽走了我全身的骨头。狂喜凝固在脸上,随即寸寸碎裂、剥落。周遭的笑声、说话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变得模糊不清。信封从我失去力气的手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在落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我甚至忘了弯腰去捡,只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挤出喉咙:“……弄错了,张伯,这不是我的……” 我艰难地转过身,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出门槛。门外白花花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世界一片眩晕的惨白。

       又捱过几天度日如年的煎熬。这天黄昏,公社那位熟悉的邮递员终于又一次骑着那辆绿漆自行车,风尘仆仆地停在篱笆外。他喊我的大名:“林茂!有你的信!省里来的!” 父亲第一个冲出去,脚步踉跄。邮递员递过一个比上次更显郑重、印着鲜红字样的信封。父亲粗糙皲裂的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凑到眼前,借着夕阳最后的微光,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然后,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激动得变了调:“茂娃子!省农业机械化学校!考上了!咱茂娃子考上省中专了!咱茂娃子翻秦岭了!”……

       这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引爆了整个村庄。父亲那张被岁月犁得沟壑纵横的脸,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展、如此明亮,每一道皱纹都在夕照里发光。第一件事就是和爷爷一起,到老坟前恭恭敬敬的上香烧纸,他连夜拍板,到区文化站豪气地宣布要包场,在打谷场上连放三天电影!宴席流水般摆开,全村男女老少喜气洋洋地聚拢过来,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浓香和劣质香烟的辛辣。道贺声、碰杯声、露天放映机胶片的沙沙声、银幕上人物的对白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父亲在人群中穿梭,脸颊因酒意和亢奋涨得通红,一遍遍接受着乡亲们“出息了”、“捧上金饭碗”的恭维,连在家乡探矿的地质队也登门祝贺,他笨拙地学着城里人模样与人握手,布满老茧的手掌硌得人生疼。

        席间珍馐罗列,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鸡鸭鱼肉,此刻在我口中却味同嚼蜡。那张印着“省农业机械化学校录取通知书”的硬纸片,安静地躺在我的裤兜里,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我趁大家酒欢耳热之际,悄悄溜了出来,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欢腾。

       夕阳西下,独自踏上那条蒿草掩映、熟悉无比的山道,走在老屋后那片熟悉的放牛坡。晚风中体味夏的余热、辨识草的清甜、听蝉的鸣叫。夜色渐浓时,月光如水,清冷夜色里白日里牛羊踩踏出的温热气息还未散尽,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坡顶那块被无数牧童和牛背磨得光滑温润的大青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凉意。和往日一般,轻轻躺了上去,石头的余热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脊背,像极外公的大火炕。仰望夜空,星河浩瀚,寂静无声,极尽夜的深邃和神意,寂静中享受那份属于自己的惬意。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通知书的边缘,硬挺的纸张刮着指腹。那些散落在青石缝里的童年碎片,那些在牛背上翻看课本、对着晚霞演算习题的宁静时光,那些与牛羊为伴、与草木低语的无忧岁月,此刻清晰地涌上心头,又急速地退潮远去。仿佛溪流告别山涧,义无反顾地奔向它无法选择的、被预设好的河道。那河道或许宽阔平顺,闪着世俗眼中安稳的金光,却再也听不见山风自由穿行的歌唱。

        一种巨大而无名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角滚落,无声无息地砸在身下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泪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缓慢地浸润着石头细微的纹理。这石头记得我八年来每一次倚靠休憩的体温,记得我摊开书本时投下的影子,记得我对着远山发呆的轮廓。如今,这泪水是最后的印记,是仓促而沉重的告别。

       打谷场方向远远传来电影里高亢嘹亮的唱腔,喜庆而悠扬,穿透静谧的夜。那欢庆的声浪属于父亲,属于沸腾的村庄,属于一张被命名为“金饭碗”的通知书,却唯独不再属于那个曾躺在牛背上仰望星空、梦想着烧瓶与试剂的少年。

       月光下,青石板上的湿痕无声蔓延,缓慢而执拗地渗入石头的肌理深处,宛如一道无法愈合的刻痕。这冰冷的石头,曾托举过我无数个放牛时的休憩与阅读,承载过牛羊啃草的细碎声响,也映照过夕阳下摊开的化学笔记本扉页上,老师题写的“未来科学家”的墨迹——那墨迹,连同少年时滚烫的向往,如今都在我心头灼烧出空洞的回响。

       通知书安稳地躺在口袋里,硬挺的边缘硌着皮肤,像一枚提前预定的图章,即将在命运那不可逆的契约上,盖下它沉默而沉重的印。远处电影的喧嚣隔着夜风传来,模糊得如同隔世之音。我蜷缩在青石板上,更深地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凉,从脊背一路蔓延,直到凝固了整颗心。那心不再为星空悸动,它只是沉沉地、沉沉地,坠向那金光灿灿却早已被划定好的轨道。


    2025年7月2日于镇安   个人成长记忆,不断更新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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