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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罗彬赶到金晟大厦一楼时,电梯刚刚上行。
正是下班高峰,因为路上堵车,所剩时间不多,赶下趟电梯肯定来不及。
想起几月前的一天,罗彬也来给这位叫“雨心凝雪”的送外卖,仅仅因等电梯迟到了几分钟,“雨心凝雪”就不管他怎么道歉怎么说好话,投诉了他。
跑一单才几元,被投诉一单罚五十,等于一晚得白干了。
罗彬不敢大意,忙踅进楼梯间往上跑。
等他气喘吁吁上了十一楼,整个易建公司只有经理办公室仍开着门,亮着灯。
罗彬来到门口,却没看到人,他打“雨心凝雪”的手机,“你永远不懂我”的歌声在大板桌上响起,但直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提示结束自动挂机,也没见人。
门开着,手机在,人应该就在。
罗彬正要接着拨打,里间的门似乎开了一下,但随即又被关了回去,他赶忙提高声音喊道:“雨心凝雪,雨心凝雪,您的外卖到了。”
里间的门又开了一下但旋即合了回去,还传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罗彬感到情况有些不妙,连忙进去推开里间的门,原来门后瘫靠着一个女孩,她佝偻着身子,双手紧按着右下腹,脸色苍白,眉头紧皱,似乎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难怪没力气把门打开。
医学院毕业的罗彬推断“雨心凝雪”可能得了急性阑尾炎,他本想给她打个120算了,但看她眼里噙着泪,溢满了企求,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猛地一颤,令他不假思索地将她抱起,顺手带上她大板桌上的手机,冲向电梯口。
电梯还是那样繁忙,但这回罗彬不敢再去走楼梯,不是抱不动,而是怕“雨心凝雪”经不住颠簸。就办公室到电梯口几十米路,她都差不多在他怀中晕过去了。
还好不久就等到了电梯,但已差不多挤满了人,看到一个外卖小哥抱着个美女,里面的人都惊诧不已,等罗彬说明了情况,有好几个人主动走出电梯,让他们进去,到了一楼,又有同乘的先跑出去帮忙拦了出租车。
罗彬将“雨心凝雪”送到医院急救室,医生马上安排检查,诊断结果跟罗彬推断的一样,正是急性阑尾炎。
医生以为罗彬是“雨心凝雪”的家属,就让他付钱拿药领取化验单、检查报告,他忙前跑后一阵刚回来,医生又当着“雨心凝雪”的面责怪他:
“你怎么这么迟才送她来就医,再迟点可能就要穿孔了,穿孔了不马上手术,就会有生命危险。”
不等罗彬分辩,医生似刚发现罗彬穿着外卖服,道:“你小子艳福不浅啊,不过也难为你了,连工作服也没换。”
“雨心凝雪”躺在病床上似乎睡着了,脸上虽还没恢复血色,但已很恬静,吊瓶剩下不到一半,看来消炎药起了作用。
虽然罗彬将“雨心凝雪”从楼上抱到出租车,又从出租车上抱到了医院急救室,时间少说十多分钟,但他平生头次抱女生,心一路狂跳,却不敢正眼看过她,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记忆中的“雨心凝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像个女夜叉,令人生厌。但眼前的“雨心凝雪”却完全像换了个人,显得不胜娇弱,楚楚可怜,让他怦然心动。
趁着医生护士走开,罗彬忘情地凝视着“雨心凝雪”:精致的五官,胜雪的肌肤,长发如瀑,随意地散落在枕边,有几缕沾在额头,更显妩媚;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丝毫不减其清丽脱俗的气质;均匀的呼吸,使她的胸部轻微起伏,薄被根本掩不住她美丽动人的曲线……
“你色眯眯看什么?”
罗彬身后突地响起一声暴喝,并被推了一个趔趄。
他回身一看,见来了一男一女。
男的三十出零,理着板寸头,眼睛斜瞪着他,似还不肯罢休。
女的看上去不到五十,虽有些憔悴,但雍容端庄,并神似“雨心凝雪”。她不客气拉了那男的一把,又得体地向他道了声“对不起”,便扑向病床。
“本慧,你怎么了,妈来了!”
罗彬这才知道“雨心凝雪”真名叫本慧。
本慧有些吃力地睁开眼,轻声道:“妈,我没事。”
“您不用担心,她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应该控制住了,只要继续用药,再休息几天就好了。”罗彬道。
“是他送我来医院的。”本慧指指罗彬跟她母亲说,同时对罗斌报以感激地一笑。
本慧母亲忙转身向罗彬致谢。
那男的也趋到病床前:“本慧,你病了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林森来送你?”
见本慧扭过头不理他,那男则转身轻蔑地朝罗彬冷笑道:“哼,你个送外卖的,还赖着不走干什么?”
罗彬不理他,走到病床的另一边,跟本慧道别:“这回你可手下留情,别再投诉我超时了。”
本慧早感到罗彬似曾相识,听了罗彬的话,才想起他是自己几个月前曾投诉过的外卖小哥。当时林森正在办公室纠缠她,并以收回借款威胁她,当时她气愤至极,一时失态,就迁怒于人了。
本慧不由扑哧一笑:“我以后天天点你外卖,天天投诉你。”
罗彬也笑了,正打算离开,却被那男的拦住:“你也太大胆了,竟敢当着我的面与我的女人调情,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荣辉置业的林大少林森,信不信我叫人把你大卸八块扔江里喂王八?”
“够了。”本慧母亲气愤地朝那个自称的林森喝道,“你走,不要影响本慧休息。”
林森似乎在本慧母亲面前不敢造次,皮笑肉不笑地答应道:“好好,阿姨别生气,我走。”
又转向本慧:“你好好休息,明天我给你送花。”
说完,他又狠狠瞪了罗彬一眼,扬扬拳头,悻悻地走了。
罗彬看见热泪从本慧微闭的眼里溢出,莫名感到一阵心痛。
本慧的母亲拍拍本慧,长长叹了口气。
二
夜深了,已从虚弱状况稍加恢复的本慧在病床上思绪万千,毫无睡意。
因前些天出差北方着了凉,本慧昨天起就时不时地感到腹周隐隐作疼,但她仗着自己年轻,不以为意,只吃了几颗藿香正气丸了事。
想到几天后要参加一个邻市古庙修建项目的竞标,本慧点了份小米粥和两个奶黄包,准备暖暖胃,晚上加加班。
不料刚下单,她的腹痛突然加剧并稳定到了右下腹,还拉起了肚子。她以为拉下就好,也就没带上手机,结果一拉差不多半小时,搞得她手脚疲软,浑身乏力,而此生前所未有的病痛却不减分毫,那时她连说话开门的力气都没有,内心不知有多恐惧和绝望。
当外卖小哥有力的臂膀将她轻轻抱起,她的心立刻安宁了下来,像风雨中的小船,驶进了平静的港湾。在昏昏沉沉中,她的脑海竟然清晰地闪出一个奇怪而强烈的念头:就这样被抱着死在这宽阔而炽热的怀抱里该多好。
如果外卖小哥扫码拍照走人,如果他不来推开里间的门,如果他不及时将她送来医院,兴许这次她真的就丢了小命了
一路上她只感受到这外卖小哥的高大身影,在医院醒转时,她才发现他还英气十足,言谈举止,完全不像个普通的外卖小哥,或许他是个装穷的富二代……
她忍不住笑自己神剧看多了,就算他真是外卖小哥又怎么了,只要他人好,他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她正在胡思乱想,突记起自己竟然没还他垫付的医疗费,感激和歉疚一起涌上心头。但转念一想,她心跳加速,不忧反喜,这不正是找他的理由吗?可怎么找他了呢,他叫什么她都不知道。她想起他送外卖时曾打她的手机,立刻翻出号码复制到了微信,添加了对方好友。
她回忆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竟然有种不打不相识的感觉。
那天林森以给易建公司介绍业务为名来她办公室,嬉皮笑脸地对她动手动脚,遭到她严词拒绝后,林森又以收回借款相威胁,她正在气头上,刚好外卖又迟到送来,便借题发挥,有点迁怒于人,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味,果然林森见此后灰溜溜地走。
借款是本慧父亲本奋生前欠下的,具体怎么回事,因本慧在外地上大学也不十分清楚,大概是林森的父亲林有富给她父亲介绍了个大工程,给大地公司开发的皇家别墅区建造一些亭台楼阁。
她父亲资金不够,林有富慷慨解囊,通过荣辉置业公司借给了易建公司两千万元。本来按时完工的话利润还是挺可观的,林有富要的利息比银行贷款利率高好几倍,她父亲也欣然接受,算是互利共赢吧。
然而,就在工程中最主要的一座五层楼阁上梁时,起重吊机的钢绳突然脱出,几吨重的大樟木横梁直砸下来,在上面指挥的本奋和几个施工的员工都被摔下来,当场气绝身亡。因出了重大事故,不但利润化为泡影,易建公司还欠下了巨债。后续的工程则由荣辉置业下属的建筑公司帮忙完成。
她学的是古建筑设计,原打算再读研深造,可父亲意外身亡,母亲伤心过度,加上一向在家照顾年幼的弟弟,不参与公司管理,一毕业她就回家接手了公司,还好父亲对员工视如家人,各个部门的骨干都愿意留下来辅助她。
几年下来,她从懵懂未知的小白,渐成了业界的新星,并在疫情肆虐的环境下,仍保持了公司的盈利年年稳定增长,欠荣辉置业的二千万,也只剩下了五百万。
林家和本家虽久有交往,但两家明显不是一路人,仅限于生意和明面上的礼节往来。
林森长得模样还算周正,却一肚子花花肠子,到处拈花惹草。他早对她垂涎三尺,但在她面前还能装斯文,这给了她母亲错觉,在最艰难的时候,她母亲还曾含泪劝她嫁给林森,若两人成亲了,那二千万元债务就自然不存在了。
那天林森在她办公室原形毕露,使她明白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罗彬离开医院,接着开始送奶茶、夜宵,直到十二点才回到租住处。为了保证第二天有足够的精力上班,他给自己立下规矩,子夜时分必须上床睡觉。
躺在简易的竹板床上,罗彬把记下的本慧手机号码保存到了通讯录,傍晚抱着本慧娇躯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他的心口立刻怦怦乱跳。
此前他连一个女孩的手都没摸过,可今天,他竟然抱上了一个女孩,而且还是一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孩,不由得叫他浮想联翩。
他在心底发誓,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不仅为了母亲,更是为了本慧,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得到本慧。
但马上无限的自卑和绝望像空气一样包围了他,本慧不但漂亮,还是家大业大的大公司老板,而且人家有本城最著名的房地产商荣辉置业公司的大少爷林森在追求,哪会看上他这样一个来自山村,无任何背景和靠山的穷小子。
暗自神伤了一回,他又想起元好问的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真正的爱情是两颗心的相知相爱相怜,只要两人真正相爱,生死都尚且可以不论,何况财富、地位等身外之物。而且,本慧的眼泪告诉他,她并不喜欢林森,她并不是物质女孩,她是一个清纯善良、内心丰盈的女孩。只要自己真心,不怕不能感动本慧,他心中立刻又充满了希望。
如果他娶到本慧,母亲不知道该多开心,可想起母亲,他又悲从中来,母亲已离世三年多,但九泉之下的母亲一定还难以瞑目。
他的家乡叫灵溪村,村边有条灵溪流过,村因溪名,溪如其名,清澈见底,灵动飘逸,如一条玉龙蜿蜒穿梭在群山之间。
灵溪两岸风景秀丽,经长年累月的冲刷,时常这边岩石嶙峋,深不见底,那边鱼戏浅滩,雁落平沙,而山回水转,两边的景致仿佛随着翻转,左右互换,堪称奇观。
十多年前开始,来灵溪游玩的人越来越多,尤其夏天更是人满为患,灵溪渐成了避暑胜地和网红打卡点,这也给村民发家致富带来了良好契机。
有钱的开起了土菜馆、民宿,出租帐篷、桌椅、皮划艇;更有钱的则经营起提供采摘钓鱼、吃喝玩乐、观光悠闲的农家乐;没钱的也可在沿溪的公路边摆个小摊,卖卖土特产、食品饮料、儿童玩具、救生圈和跟屁虫等。
他母亲则就地取材,卖煮茶叶蛋、甜玉米、烤红薯、年糕,卖这些利润不高,但收入供他上大学绰绰有余。由于自家种的有限,母亲也常要骑上电动三轮车去十几公里外的镇上菜市场采购原料。
他大三那年,母亲去进货时连人带车翻下山崖,车毁人亡。
事故发生现场是一个急转弯,公路上无任何碰撞散落的金属和塑料碎片,只留有两道短短的急刹车痕迹,交警判断事故可能是两车相撞,也可能是他母亲受惊处置不当所致,而山区公路没有监控,无法查找出肇事车辆。
他曾多次要求交警队查看所有进出灵溪路口的监控,比对全部经过车辆的胎痕,但遭交警队人力有限婉拒。他无法接受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但对交警部门的不作为,却又无可奈何。
悲愤交加中,他想到了鲁迅的弃医从文,想到自己只有拿起法律的武器,才有可能查清母亲被害的真相。
办理完母亲的后事,一回校他就决定报名参加了法学专业的高教自学考试,除了购买法学教材和网络课程自学,他有空就跑到法学院旁听。当他大学毕业时,他同时拿到了临床医学和法学两个学士学位。
由于成绩优异,他被一家待遇优厚的三甲医院录用,但他最后选择了一家没有任何工资待遇的律师事务所学习。为了不向在家务农的父亲伸手,他白天在所里为律师们无偿帮工,傍晚下班后就去送外卖赚生活费,直到夜深。
几个月前,为确保通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他去省城参加了封闭式强化培训,前几天考试结束,又回归旧日生活,傍晚下班又开始送起了外卖。
自母亲走后,他全力以赴在学习上,对于男欢女爱毫不在意,想不到这次因相隔数月的两次外卖,使他今夜为一个女孩而无法入眠了。
他辗转反侧,身下的竹板床吱吱作响,直到凌晨才睡去,梦里他还是抱着本慧,她身上发出的幽香令他如痴如醉,他犹豫了好久,正鼓起勇气要亲上一口,可本慧突然睁开了双眼,他一下被吓醒了。
一看手机,已是早上八点,慌忙起来。洗漱时,他不由暗笑自己,怎么梦里也这么胆小?他又想,要是昨天抱着本慧时,顺势亲她一口,本慧会告他非礼吗?
他刚到所里,律所王主任就叫他过去,让他写个买卖合同,接着黄律师又拿了一大沓欠条和户籍证明,让他写诉状,而她自己匆匆出去。
黄律师芳名露蓓,形象气质俱佳,称得上现实生活中律政俏佳人,她年龄才比他大一岁,但已从业二年多,而且业绩比十多年的老律师还好。但那些老律师则私下对她有些不齿,认为她的业绩不是靠法学功底和业务能力,而是靠脸蛋和胸部挣来的。
这一点他也有些同感,因为平日黄律师叫他写诉状,会以前辈的身份教他怎么写,但其实她不少观点都是错误的,但他不好当面指出,便在诉状中将法律规定引用上去来支持诉讼请求。
黄律师让他写法律文书时会给他发红包,也会顺带给他买奶茶。
奶茶买了不能浪费自然喝了,但红包他不收。不但黄律师的不收,其他律师叫他干活,他都不收钱,因为他来所时,和主任讲好,他是来学习实务的,不要工资,照规矩所里是不要没有法律职业资格的,但主任见他说得诚恳,又见他很励志,有两个学位,相信他能考出法律职业资格,便破裂收留了他。
他觉得黄律师对他有些意思,私下约过他吃饭唱歌看电影,但他都明智地拒绝了。黄律师这样性感泼辣的,不是他的菜。
下了班,他依然天天去送外卖,许多天曾送到金晟大厦,但没派到易建公司的单。他期待派到易建公司的单,又怕被派到,但他坚信,只要他天天想念,他们迟早会相见的。
三
本慧在第二天上午挂完点滴就出院了,除了有些乏力,她已别无不适,医生说炎症已控制住了,只要继续服几天消炎药,注意饮食就没事了。
出院时,她把林森送的一大把鲜花扔进了垃圾桶。午休后,她又回到公司,仔细审查竞标材料,其间她不时走神,想起了昨晚的外卖小哥。她加他几次微信,但都没被通过,直接打他手机也没人接。
她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好容易挨到下班时间,母亲打来电话,说做了许多她爱吃的菜,让她回家吃,她却以公司竞标材料没审查完要加会班而推托了。
等员工们都走光了,她为自己化了个淡妆,在昨天点过的那家叫阿香粥铺的店中,又点了一碗小米粥和两个奶黄包。
心神不定地等待了半小时,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同时她的手机也响了,她拿起一看,正是昨天外卖小哥的号码,便迫不及待地接了;“你好,你又不是不认识路,直接送进来。”
“送里面来?以前都不是放大门边条桌上的吗?”
“你不是昨天的骑手吗?”她听出手机里是个陌生的声音,“这个号不是昨天那骑手的吗?”
对方笑回道:“我们是用店里的工作手机的,店里有好多部,并不固定。”
她才明白为什么加微信没被通过,打手机没人接。
她一连点了好几天一样的外卖,来的竟然都不是这些天每天来她梦中的那个人。第五天她实在忍不住了,装作很随意地问那天的骑手:
“以前送我们这里的,好像是个高个子,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每天晚上都在送啊,骑手多,你们这片区域大,轮到谁谁来,随机的。”
“他叫什么啊?”
“他是晚上来兼职的,我也不大认识,好像叫罗彬,彬彬有礼的彬。”
她不由得暗喜,这个叫罗彬的外卖小哥果然跟她想的一样,不单纯是个外卖小哥,那他白天是干什么的呢,他又为什么要去送外卖,他在意我这么久没有还他垫付的医药费吗,为什么不向我要,给我垫的钱他要送多少外卖了……一个个问题开始萦绕在她脑海。
但她不再天天傍晚点小米粥和奶黄包,改为真正加班时才点。她相信,只要有缘,他们迟早总会相见。
由于材料准备充分,做过不少同类工程,且报价合理,易建公司脱颖而出,顺利中标邻市古庙修建工程,合同签订后,建设方又有增项,但要求公司垫付部分资金,由于有些项目工程款未结回。为此她找了一个相熟的一个副行长想办法,副行长说正好有个公司也要办贷款,跟易建公司互保一下就可以了。
那天下午快下班时,银行送来了打好的互保合同,她又点了小米粥和奶黄包。除了自己看,她又将合同拍照发给了当律师的闺密,她没看完,闺密就回电来称没大问题。
她刚接完电话,听到期待已久的熟悉声音在门口响起了,她惊喜万分,想迎出去,又觉得不妥,清清嗓子说声“请进”,她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哽噎,眼里热乎乎的,赶紧坐回桌前,擦了下眼睛,装作在看合同。
罗彬提着外卖,终于出现在了她办公室的门口了。
“是你啊!”
“是我!”
他们发现彼此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来到她桌边,放下小米粥和奶黄包。
他们觉得,周围的一切正在消失了,最后他们的眼中只有了彼此。
“谢谢你!”她喃喃说。
“不不!”他喃喃说。
她凝视着他,慢慢站起来,走向他。
他凝视着她,慢慢张开了双臂。
猛地,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这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因为在他们的梦里,彼此这样相拥过了无数次。
他们久久地相拥,时哭时笑,互相倾诉着医院别后的相思之情。
激情过后,他渐渐清醒:
“你不嫌弃我是送外卖的吗?”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认真地摇摇。
“你该先吃饭了。”他恋恋不舍地将她轻轻推开。
“我不饿。”她却再次抱紧他,将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
又是一阵缠绵后,她终于放开他,拎起桌上的外卖,要拉他一起坐到沙发上去。职业习惯让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那份合同,便顺在了手上,放到沙发前的平几上。
他给她贴心地拆开了外卖的包装,她轻轻地挟起一颗奶黄包递给他,他张口吃了,报以一吻,然后拿起那份合同。
“帮我看看,有什么问题?”她边吃边随口道。
他笑笑,飞快地翻了翻,又回头认真看了几个条款,接着拿出手机翻找了一番,最后神色凝重地道:“这合同不能签!”
“我让律师看过了,没问题的。”她正吃好了,拨开他的手躺倒在他的腿上,双手去揽他的脖子,“不说这个。”
他们又不禁拥吻在一起。
但这次他有点心不在焉,她也明显感觉了出来,推开他翻起身,拣起合同:“你说说看,问题在哪?”
“合同没有问题。”
“帅哥,那别打扰我的工作好不?”她又躺倒在他腿上,来勾他的脖子。
他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合同本身没有问题,是与你们互保的友信公司有问题。”
刚巧不久前,王主任的一家顾问单位因友信公司拖欠二千万借款久讨不还,让他写诉状准备起诉,他写好后主任又说对方承诺最近会想办法从银行贷一千万出来先还上,故暂缓起诉。
友信公司经营的传统印刷属夕阳产业,且从企业信用与裁判文书网上查询可知,友信公司一直来纠纷不断,目前虽不在失信人名单之列,但实际早已资不抵债,破产是迟早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贷一千万得还两千万?”她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转而又一把紧抱住他,“你是我命中的福星,每次都来得不早不晚。”
事后,本慧让当律师闺密对友信公司的资信情况进行了调查,果然与罗彬所说的一致,便放弃了和友信公司互保贷款,改用家中别墅作了抵押贷款。
在得知罗彬不当待遇优厚的医生而到律所实习时,本慧更敬佩他了,她两次通过微信转给他钱,但都被退回了。他说他无任何负债,他比她有钱。
她被他调侃笑了,她知道,再和他这样一个自立自强的人谈钱,就是对他的侮辱,但她心疼他,让他不要去跑外卖。可他拍拍胸,展示他的强壮,说这是劳逸结合。
四
时光悄然流逝,很快过了数月,法考成绩揭晓,罗彬如愿以偿通过了,成为了实习律师,而易建公司的古庙修建工程也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们并没有将恋情公开,因为罗彬觉得自己还只是个实习律师,配不上本慧。不过他也不再去送外卖,所里每月会发给一千二的生活费,而且代书的钱,王主任按二百一份给他,他的生活已毫无压力。
林森仍常常来纠缠本慧,有一天本慧终于忍不住告诉他自己已心有所属,劝他别枉费心机,浪费感情。
但林森根本不信,除了纠缠本慧,他还有事没事向本慧的母亲献殷勤,有点搞曲线救国的意思,本慧母亲从来没有提到过本慧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你有男朋友,你妈怎么不知道呢?”
林森这句话倒提醒了本慧,于是几天后,本慧第一次将罗彬带回了家。
母亲见本慧所谓的男朋友,是之前送本慧就医的外卖小哥,虽心存感激,还是有些瞧不起罗彬,寻机偷偷责备本慧:“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以身相许?报答的方式有很多种嘛,比如给钱,给工作等等。”
“妈,罗彬是个律师,他兼职送外卖是体验生活呢。”本慧有意隐瞒了罗彬还是个实习律师的事实。
本母一听,立刻转忧为喜,夸本慧有眼光,饭桌上她就提出让罗彬辞职来帮本慧打理公司。
罗彬正想回答,本慧抢着道:“起先我也这么想,但罗彬说,先得在律师事务所真刀真枪干上几年实务,积累积累经验才行,只会纸上谈兵没用的。”
饭后坐在沙发上喝茶闲谈时,罗彬发现本母的双脚有些浮肿,查看了她正在服用的高血压、心脏病等药物后,让她暂停服用马来酸左旋氨氯地平片或让医生换药,并解释说氨氯地平类药物对小动脉扩张作用大而对小静脉和毛细血管扩张不明显,使得毛细血管压力升高,血液中的水分渗出到组织间隙中,引起了下肢水肿。
罗彬的专业让本母惊奇不已,本慧告诉她罗彬还有医师资格时才恍然大悟。
停用一周马来酸左旋氨氯地平片后,本母的双脚果然消肿了,只是血压略有升高,按罗彬的建议找医生换了种药后,一切正常了。本母因此对罗彬越加喜欢了,常常要本慧带罗彬回家来吃饭。
自将罗彬带到家并获得母亲认可后,本慧也常叫罗彬到公司来帮忙搞搞文字材料的。
那天下午,罗彬正在给本慧审查合同,林森又无事找事过来纠缠本慧。
一打照面,林森就一眼认出罗彬是那天送本慧去医院的外卖小哥,当本慧有意特别郑重地介绍罗彬是自己男朋友时,林森不由冷笑着奚落本慧:“我的大小姐,你要看不上本少爷,也应该找个比我更有钱有势的吧,找个外卖小哥,也太掉价吧?”
“林大少身边美女如云,夜夜当新郎,小女子的事就不劳林大少爷操心了。”一向庄重的本慧故意亲昵地依靠在罗彬的身上。
“好,好,你们等着!”
林森指指本慧,又指指罗彬,气急败坏地走了。
林森走后,罗彬见本慧的神色有些异样,正想开口问,本慧一把将他拉进里间,扑在他怀里嘤嘤而泣。
罗彬轻轻拍打着本慧的背,安慰道:“现在正在打黑,他不敢乱来的,别怕!不过我没钱没势,真的委屈你了,谢谢你!”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本慧抬起泪眼笑道,“这回他该死心了。”
可罗彬还是看出了本慧的眼神深处藏着的忧虑。
第二天,罗彬就知道了本慧忧虑的原因,早上他刚到律师事务所,就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进了黄露蓓的办公室,过了好久才走。那人走后,黄露蓓拿了一份借款协议和转账纪录,让他整理诉讼材料。
罗彬仔细一看,却是荣辉置业要起诉易建公司归还五百万元借款,方才明白刚才进黄露蓓办公室的那个人是林森,赶忙出来躲到僻静处给本慧打电话。
听本慧那头的声音,竟并没罗彬想的那么紧张了,相反的,她极其平静地把借款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让他不用为她担心,因为过几个月天修建邻县古庙的几百万元进度款就会打进来,如果能拖上一段时间,就能还上了。
本慧还告诉他,她之前曾向他提起过的那个闺密律师就在他这个所,叫黄露蓓。
罗彬差点叫了出来:“林森就是来找她的,是她让我写诉状起诉你公司的,你这个闺密什么钱都赚,我去骂她一顿。”
“别别,你别告诉她我知道这事了。”本慧顿了顿,“一件事能让人看清一个人,未必是坏事。”
罗彬听本慧的,回来将诉状等搞好把电子稿发给了黄露蓓。
傍晚下班罗彬赶到本慧办公室时,本慧已点了两份小米粥和奶黄包,两人一边吃一边聊。
本慧说黄露蓓已给自己打电话了,黄露蓓劝过林森,林森坚持要起诉,她也没办法。
罗彬问道:“借条上写的是月息两分,你是一直按此标准支付利息的?”
“当然,就是最困难的前几年我也是这样付的。”按约付息,本慧觉得这再正常不过。
“他既然要起诉了,大家都按法律规定来,其实自2020年8月20日起,民间借贷的最高利率标准,只能按全国银行间同业拆借中心公布的市场报价利率的四倍计算,折算起来月息才一分多点,一年可少下几十万元利息,而且之前超过该最高标准付的利息还可主张折抵本金,这样算下来,本金起码可少下来上百万元了。”
“真的?”本慧露出了惊喜的眼神,“这样看来,他们来起诉,吃亏的是他们自己的?”
见罗彬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本慧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放下碗就把罗彬扑倒在沙发上,并主动提出周末去罗彬的家乡看看他的父亲。
五
自从本慧和罗彬确定恋爱关系后,两人彼此都知了对方失去了一个至亲,同病相怜使得他们相爱更深。但对至亲意外遇难的细节,相互间一方没提起另一方也没问及,因为他们都不愿触碰自己或对方内心深处的伤口。
本慧早想去见罗彬父亲了,但一知道罗彬是灵溪的人就犹豫了,这次主动提出后,那段往事又浮上心头,令她一夜几次被噩梦惊醒。
五年前,本慧和闺密黄露蓓同时考出了驾照,那年暑假,本慧开着母亲的车,两人相约到离城五十公里的灵溪去玩水。
半路上,黄露蓓要练练手,本慧便将车交给她驾驶。
进山后,公路两旁绿树葱茏,时有危岩峭壁闪现,越接近灵溪,风景越加奇丽。两人一边欣赏一边说笑,不妨在一山嘴的转弯上坡处,一骑三轮车的农妇迎面而来,黄露蓓急忙猛踩刹车,但惊慌失措的农妇没刹住,连人带车冲下了山崖。
两人都蒙了,停下车往下看,只见树掩深涧,喊了几声也无回应。本慧要报警和打120,却被黄露蓓阻止:“虽然我们没有撞上,但也说不清楚,急救车从城里出来也来不及,还是到村里叫人吧。”
不到十来分钟,她们便到了灵溪,告诉一家小店的老板,有人骑车坠崖了,让他们赶紧报警,叫人去救。
因出了这事,两人无心玩水,沿溪逛了逛就换条路回城了。
后来新闻报道说那个农妇摔死了,交警队向社会发了协查通报,本慧非常害怕和内疚,就和黄露蓓商量去交警队说明情况。
黄露蓓道:“我们是正常行驶,车速又不快,是那农妇自己下坡太快没刹住车出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事从法律上讲,我们也没责任,但社会上扶摔倒老人被讹的事还少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黄露蓓是学法律的,她说的似乎也在理,本慧便再次听从了她。
但五年来,本慧一想到此事,便感到极度不安,她觉得,没有她们的车经过那里,农妇就不一定会出事。
后来她父亲意外死亡,她更猜疑是因此遭到的恶报,为求得内心的安宁,她常会买些鱼啊鸟啊在初一十五去放生。
罗彬与本慧交往后,对本慧这一充满爱心的善举也十分支持,有空就会陪她一起去。
周六正逢月半,罗彬起了个大早,去买了鲜花和斑鸠,来到本慧家时太阳才刚刚升起。
见罗彬来了,本慧母亲让他将几盒高档营养补品放到车上,带给他父亲。
本慧因前一夜没睡好,精神有些恍惚,便叫罗彬开车,多绕个十多公里,走平坦些的那条路。
时值初夏,到灵溪玩水消暑的人还不多,进山后车辆渐稀,沿途草木茂盛,鸟鸣啁啾,景色秀丽,空气清新,让本慧渐感心旷神怡。
听闻儿子要带女友来家中,罗彬父亲准备了自家养的土鸡、灵溪上抓的石斑鱼、山上采的野蘑菇、石磨豆腐等许多农家菜,并叫来嫁在同村的妹妹帮厨。本慧大快朵颐,幸福地感受着农家菜的美味和罗家人的热情。
午饭后,罗彬又带本慧到村前村后、山脚溪边、田间地头逛,讲述自己儿时捉鸟抓鱼的种种趣事,时不时惹得本慧弯腰大笑。
回程选择了盘山公路,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没完成——把从菜市场买来的六只斑鸠到山上放生。
车一进山中,本慧还是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在盘旋向上翻过一座山后,开始走一段蜿蜒的下坡路,罗彬开得小心翼翼,本慧不敢出声打扰他,车内的空气一下凝重了起来。
跟之前相比,公路外侧安装了护栏,而急转弯处设有了反光镜。本慧心里暗叹道,如果五年前有这些设施,那个农妇就不会出事了。
车慢慢转过了几个弯,紧接着是个特别陡的急弯,转弯处的山体新凿去了不少,路比别处宽了几米,原来外侧突出部分,成了小小的观景平台,可供停车让行或掉头。
罗彬在那停了车,从后备厢拿出了鸟笼。本慧环顾了一下四周,脸色变得苍白,虽然路况经过了改造,她还是看出这里就是那农妇的三轮车冲下山崖的地方。
罗彬注意到了本慧的神色异常,忙问道:“你哪不舒服?”
“没有,没……因为要来你家太激动,昨晚没睡好。”本慧强颜欢笑道。
“那我们抓紧把斑鸠放了,等下放倒座椅睡下,你这车上的女王副驾你自己还没好好享受过呢。”
本慧点点头,打开手机播放起经文,然后和罗彬将六只斑鸠一只只放生,看着这些斑鸠或飞向空中,或遁入草木间,她心中却没有以往放生后得到的那种安宁。
罗彬开了瓶纯净水,先倒给本慧洗了手,又自己洗了,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望空祷告。
不待本慧询问,罗彬就激动地道:“五年前我妈就是在这连人带车冲下山崖的,现场留下了两道很深的刹车痕迹,但交警队却没有查到那辆车……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当医生而要当律师,我就是想查清我妈当时的情况,可至今我没丝毫线索,我太没用了……你说过放生能超度亡灵,以后我们都一起去。”
看着罗彬痛苦自责的神情,本慧的心顿时结了冰,之前听罗彬讲到母亲因交通事故遇难,后又知他是灵溪的人,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想不到这竟是真的。
回来的路上,本慧心里翻江倒海,痛苦不堪,表面却装作身子不舒服闭目养神,不发一言。
到家后,母亲让罗彬吃了晚饭再走,本慧却以身子不舒服要休息为由打发罗彬先回去了。
罗彬起先以为本慧真的生病了,但此后连续几天,本慧对他的问候都虚与委蛇,也不接他的电话和视频,并拒绝他去看她。
想到本慧一去了自己家后就一反常态,罗彬顿时自卑了起来,肯定是本慧嫌弃自己是山里人了,但转念一想又不对,他家的情况,他早跟本慧说了,本慧毫不在意地和他相恋了,可见她绝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女孩子。可本慧到他家吃得开心,玩得快乐,只是回来的路上身体才不舒服,如今突然对他那么冷淡,实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罗彬好几回忍不住去找本慧,但快到时他可怜的自尊又让他转回了身。他想问问本慧: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还是本慧看不上他了?还是本慧发生了什么?
经了七八个不眠之夜后,罗彬在一个凌晨第一次向本慧发出了问候以外的一条微信:“慧,你能让我死个明白吗?”
罗彬的微信一下让照样难以入眠的本慧泪如泉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拨通了罗彬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两个心中有千言万语欲倾诉的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筒里隐隐传来彼此强忍住的轻噎声。
好一阵后,本慧道:“罗彬,我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不该到你家去。”
“是我还是我家人哪里做错了吗?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不不,是我做错了……但你不会原谅我的!”
“你哪里有做错了?你没有一点大小姐的气派,你那么尊重我家人,丝毫没有轻视我们山里人,我感激不尽啊……”
“你不会原谅我的,你知道吗,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妈!”
紧接着,本慧再不顾忌罗彬的感受,无情地把那天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了罗彬,但是她没说当时开车的是黄露蓓,也没说黄露蓓阻止了她报警和打120,因为她不愿将罪责推给他人,在她自己的心中,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逃逸者。
在本慧开始到说完这一切,罗彬那边始终像凌晨的夜空那样沉寂。
本慧最后道了声对不起,果毅地按下了挂机键,决绝地给自己的这段恋情划上了个句号。
本慧所说的犹如惊雷,让罗彬目瞪口呆,他绝不信是他深爱的本慧害了他的母亲,但忆起那天回城路上本慧的反常表现,他又无法否认本慧亲口承认的事实。他难以割舍对本慧的爱,更不可能娶害了他母亲的女人为妻。
此后,痛苦不堪、不知所措的罗彬没再给本慧打电话发微信,本慧也一样。就这样,残酷的现实,让一对爱侣成了路人。
六
日月如梭,街头的糖炒栗子香飘四溢,秋天已悄然来临。
不再联系的两个人,都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倾注于自己的事业,试图以此来忘记对方,结果却换来夜深人静时更深的思念。
易建公司的邻县古庙修建工程完成并通过了验收,其他在建工程也进展顺利,同时本慧又接下一个大型影视基地的古建筑群的仿建工程。至于林森荣辉置业的起诉,本慧以罗彬当初的观点予以答辩,法院尚未作出判决,但法官庭后曾明确表示,如双方不能调解,将支持她的抗辩意见。
但事业上的顺利并没有减轻本慧不能和罗彬在一起的痛苦。
知道母亲出事那天黄露蓓和本慧一起在车上,罗彬很想找黄露蓓证实下当时的情况,但他和本慧的恋情在所里并没公开,现在分手了更不能去提及,直截了当去问肯定不合适。
有一次他跟黄露蓓到邻市帮她的案件去调取银行流水,回来路上罗彬装作向她请教:
“前几天有个当事人来咨询我,说他开车通过在一处弯道时,对向有个骑摩托车刹车太急,滑倒在地,头部受了伤,他认为自己没和对方发生碰撞,就径自开车走了,结果交警认定了他逃逸,负事故全部责任。他感到冤枉极了。”
“冤枉不冤枉,要看他有没有违法违章行为,如果有就不冤枉了。”黄露蓓好为人师,摆出了一前辈的架式,“不过即使自己没有违法违章行为,最好不要留在现场,免得被讹。我刚学会开车时就碰到过这样一件事,那次我开车和闺密到灵溪玩,在山路一转变处,有个农妇骑了电动三轮车竟然逆向行驶,而且下坡也不减速,我刹住了车,她在离我们车好几米的地方,直直地冲下了山崖,唉……”
“你开的车?”罗彬有些意外,“那妇女是逆向行驶的?”
“嗯,我那闺密还要报警,报警的话哪说得清楚……对了,我闺密叫本慧,好几次向我打听过你,你们认识?”
“算认识吧,我给她们公司送过外卖。”罗彬有些支吾道。
黄露蓓朝他暧昧地一笑:“没这么简单吧?”
罗彬脸一红,忙顾左右而言他。
知道真相的罗彬百感交集,黄露蓓不可能知道那农妇是他的母亲,不然按她的性格绝不可能对他说起这事,更不可能自认是她开车、阻止报警的。
至于母亲逆向行驶这点,勘测现场的交警也曾向罗彬讲过,在事故路段,灵溪村往镇上方向应靠山体行驶,对向车道在公路外侧。
母亲之所以会逆向行驶,可能是连续下坡急转弯车速较快,没控制好方向,也可能是她自己有意借道行驶,以增大角度来方便拐弯。而路上留下的两道短短的刹车痕迹,足可说明黄露蓓开在自己的车道中,车速并不快。
从法律上讲黄露蓓还真没有什么责任,本慧更是无辜。因为自己对母亲的爱,罗彬才会下意识地拒绝考虑意外事故中母亲自身的过错,而期望去寻找并无限扩大外部原因。
罗彬痛恨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不清善良的本慧把并不存在的过错全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而自己却那么无情、冷漠地抛弃了本慧,本慧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和伤痛,却仍在默默地关注着自己,与本慧相比,自己真是猪狗不如。
无限的自责、愧疚,让罗彬没有勇气联系本慧,内心一直未曾忘却而今重又汹涌澎湃的爱,让罗彬又一次深深陷入了痛苦的旋涡之中。
由于扫黑和打击电信诈骗,加上实施刑事案件辩护工作法律援助全覆盖,法律援助律师严重不足,仍在实习的罗彬也常被指定为被告人进行辩护。
这次罗彬接受法律援助中心的指定,为一个涉嫌领导、组织、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的从犯提供法律帮助,这人叫范威,五短身材,年方二十,小学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孩子都四、五岁了,他在犯罪团伙中不过是个小跟班,因有人看到他在一次聚众斗殴时,踢过被殴打致死者的屁股一脚,作为共犯被抓了进来。
会见时除了解案情外,罗彬照例按规定告知了范威有关立功、自首等的法律规定,听说有立功可以从轻、减轻甚至免除处罚,范威忙说有。不过他说了半天都是道听途说的事情,听得罗彬都烦了,提示他讲有凭有据的,最好是自己耳闻目睹的。
范威想了好一阵,沮丧地摇摇头。当罗彬要走时,范威又突然叫住了他:“之前我学过修挖机吊机,几年前我老大带了个人来找我,说他的一个工地活被人抢去了,给了我五千元,让我去一个工地将对方的一台大型吊机的几个螺丝下了,让对方也干不成活。后来我听说,第二天那个工地出了事故,还死了人。”
“什么工地?”罗彬心中一动,忙问。
“皇家别墅!”
“叫你去的那个人是谁?”
“当时那个人戴墨镜和口罩,我看不出来,但后来有一次老大带我们几个人到KTV唱歌喝酒,中间来了荣辉置业的林大少,听声音我就知道了那天老大带来找我的人正是他。”
见罗彬愣了神,范威急切地问:“我这样能算立功吗?”
“算,绝对算。”罗彬沉吟了一会道,“你这样吧,这个案子马上就要开庭了,现在检察官、法官都不会来提审你了,如果你跟管教说,他们可能怕林家的势力不会给你去查,你就开庭时当庭跟检察官、法官说你要检举揭发,开庭时有录音录像,他们就不能置之不理,会将线索转到公安机关彻查。”
开庭那天,正如罗彬引导的那样,范庭当庭提出了检举揭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范威开了头后,同案的二十几个被告人,除了黄露蓓等律师辩护的几个主犯,都忘记了之前的顾虑,为减轻处罚,争先恐后地讲出了多起案件的幕后主谋都是林森,法院不得不休庭,将案件退回了检察院。
几天后,林森等人被抓,以林家为首的黑社会组织犯罪团伙被铲除。在公安机关侦办人员找本慧谈话时,本慧才知道她父亲的死并不是意外,而且黄露蓓告诉她,是罗彬辩护的被告人交代出来的。
七
那天傍晚,罗彬经过曾为其送过外卖的阿香粥铺,发现关着门,门上贴着红底黑字的“低价转让”广告,心里顿时感到莫名的惆怅。
据罗彬了解,粥铺的生意一向很好,停业肯定有其他原因,打电话向老板一问,原来是其父生了重病需要回去照顾,而且老家正在搞旧村改造,老板便索性准备等造好新房再出来,决定先将粥铺转让。
罗彬想起一个堂姐,专门在工地上承包食堂,前段时间还来咨询过他讨餐费的事,也谈到过工地账太难收,打算回来开个饭店。罗彬联系了堂姐,堂姐这几天正好在找店面,经罗彬介绍,堂姐很快与粥铺老板签下了协议。十天后,阿香粥铺重新开张。
罗彬也将住处搬到了粥铺附近,空时也过来给堂姐帮帮忙,早晚两餐两餐基本都是堂姐管了。
岁月匆匆,转眼秋尽冬来。
那天,接到母亲告知她天已下雪早点回家的电话,本慧才知窗外已夜幕降临,华灯初放,雪花在空中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行道树枝头似披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本慧一下像孩提时代那样亢奋起来,但旋即比夜空更深的阴霾充塞了心头,那个曾经与她海誓山盟愿同甘共苦一生的人,此刻也像她一样久久伫立在窗前吗?
本慧看到楼下进进出出的人流中,时不时夹杂着几个来去匆匆的外卖小哥。她想,在这样寒冷的雪夜,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几个奶黄包,那该多好。
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夜,也是在她的办公室,她点了两份小米粥和奶黄包,跟罗彬一起吃,罗彬说:“小米粥和奶黄包就像美食中的一对恋人,掰开奶黄包,颜色和小米粥一样黄黄的,它们的心是一样的。”
本慧俏皮地问罗彬:“那你是小米粥还是奶黄包?”
罗彬深情地道:“不管我们谁是小米粥谁是奶黄包,我们的归宿将不分彼此。”
可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小米粥和奶黄包勾起的那些美好回忆,只会让自己更加忧伤,而后来她常买的那家阿香粥铺也不知何故停了业,自从和罗彬分手后,本慧再没有点过了小米粥和奶黄包。
本慧拿起手机翻寻,惊奇地发现阿香粥铺不知何时又重新开业了,便立刻点了一份小米粥和奶黄包,可随即她心中突一动,又删除了订单,重新下了个两份的单。
本慧撒了个谎,跟母亲说临时来了客户,晚饭不回家吃了。
刚按了挂机键,本慧的手机又响了,在影视基地负责施工的项目吴经理给她带了个好消息,影视公司准备在外地一景区建设个拍摄基地,也打算由易建公司来承建,要求易建公司派人去实地帮忙提供设计意见。她立即和吴经理商讨安排好人选。
这无疑又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可是自己最想与之分享喜悦的人在哪?
本慧再次来到窗前,天已经黑下来了,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矮楼顶,树冠上、行人车辆经经过的地上,都白茫茫了。
下班高峰已过,楼下行人稀少。
突然,本慧看到风雪中一辆电动自行车急驰而来,在楼前戛然而止,下来一个高大而熟悉的外卖小哥身影。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窗,任凭风雪肆虐她的脸,雪在她的脸上化成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