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非花
热锅出炉,面条上桌。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如白玉般一片片地雕砌,撒上葱花儿,就是这块玉上的翡翠沫子,点点润玉。滴几朵猪油花儿在汤里,浅浅晕开,浓香四溢。汤汁和着面吞下,“吸溜”滑进肚子,穿过弯弯绕绕里。
日棍把脸埋在碗里,热气蒸腾而上,头发迎面而润,滚烫的汗珠顺势流下,淌在泛黄的毛巾上,印出了一片渍。热液随着喉结滑动,挠在脖颈处,直痒痒。
“外争主权,内诛窃贼。”“外争主权,内诛窃贼。”大街上,一批穿着黑裙蓝布衣的女学生手举拳头,高喊口号。短发随着情绪在耳边荡漾,如舞者在空中跳跃起飞。路人纷纷驻足,看这群女学生宣讲。
婳蓉走在队伍后面,向路人发放传单。走进面馆,她在日棍的桌前放了一张单页,说道“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加入我们的队伍吧。”
日棍放下空碗,低头应了一声。
这时,一阵哨音响起。一群带着黑白警棍的人冲散了喊口号的队伍。胆小的女生惊恐地蹲下来,而胆大的则大声喝道:“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带头的正是商会会长的女儿林芸。紧接着,一阵枪声划破天际,人流再次停滞。
婳蓉一屁股坐在地上,传单散落四处。她抱着桌腿,捂住耳朵,额头的刘海晃成中分开。日棍看到自己的黄包车被人群推搡翻倒,想站起来,却被婳蓉拽得死死的。原来,她把日棍的脚当成桌腿了。
“小姐,这是我的腿。”
瑟瑟发抖的婳蓉直摇脑袋。“别动!千万别动!”
困住脚的日棍被定在长条凳上,动弹不得。他躲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坐着,上半身紧趴在桌子上,脸朝内,不看外面。
“巡捕走了,巡捕走了。”在二楼看热闹的人客叫唤起来。街上的叫卖声、吆喝声重新响起,同时,伴着骂骂咧咧和咬牙跺脚。
腿脚稍许松快了些,日棍扶起身子,往桌下看,女学生早已不见。他顾不得多想,跑向自己的黄包车,幸好只是后座篷子刮破一点。回去,让修补张阿三帮忙剪一块篷布,在刮破处打补丁。
跑着跑着,日棍又饿了。摸摸干瘪的肚子,他有点后悔,怪自己早上吃阳春面时速度太快了,没让食物停留在身体里久些,现在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烈日下,毛巾又生出了几道汗液,和着吃面的热汗,听到枪声的冷汗,炎热的湿气,冷热叠加,好几遍。算了,还是回家就着猪油渣子拌饭吧。顺便,换身赶紧的衣服,晚上还要送棠老板唱戏。
等日棍再次拉黄包车的时候,已接近黄昏。
夜晚的大街比不上白天的热闹。但是,跑到棠老板住处,还是能看到不少票友在门口候着,为听他的一曲儿妙音。日棍把车拉到后院小门处,棠老板正从门里走出来。棠老板弯着腰,故意压低帽檐。说了一声:“棍儿,走。”
日棍麻利地拉起后车人,离开胡同。没人知道,他拉的客人正是新晋名角棠海升。
拐过胡同,穿过几条大街,绕过几个巷口,日棍掐着时间,往戏院后门跑。还差俩条巷子,就到了。这时,有一个人影从侧面撞过来,头正好打到日棍的鼻子处。他一个趔趄,晃了晃身子。还好他的手上有劲,把车子抓稳了,没有让棠老板摔出去。只是,鼻子里渗出了血。
人影大叫一声:“哎哟!痛!”娇羞的声音里伴着恼意,恼意中有着急火。然后,后面传来一阵气喘:“小姐,您跑错了。是那条路!我们得快点,别被老爷发现。”
撞歪帽子的日棍听到一句:“该死!跑偏了。”
日棍觉得这声音好耳熟。
棠老板从后座下来,摘掉帽檐说:“婳蓉,你怎么在这儿?”
被撞的人影回过头,讪笑道:“小叔,我不知道是您的车,好巧。”
棠老板看到日棍的鼻子,对婳蓉说:“等等,冒失鬼,撞人了。”
婳蓉这时才看向日棍,把丫头星儿正在扇风的帕子接过来,递给日棍,说:“不好意思,你先擦擦。”转而,她拉着星儿往另一处跑。
棠老板叫道:“丫头,别跑了。你的两只脚能抵得过你老爹的四只车轱辘吗?让日棍送你回去,他路熟,抄小道。”
婳蓉又呼哧呼哧地跑回来,对棠老板鞠了一躬,说:“谢小叔。还有,拜托您别把我偷听戏的事儿告诉我爹,拜托拜托了。千万别啊!”
棠老板背过身去,说:“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婳蓉拉起星儿,坐上车。对日棍喊道:“劳驾,史家胡同。”
日棍一路上在想,该怎么问她早上面店的事情。
这时,星儿开口道:“小姐,你早上跑大街的事儿,把我吓惨了。还好你跑得快,不然老爷就要到巡捕房领你去了。你可不知道,林会长护了好几位女学生,巡捕房气不过,把几个老师给抓了。现在,以“煽动学生”为名把学校查封了。小姐,你不能上学了。”
婳蓉生气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一群窝里斗的家伙,就知道整天棍子来回敲,怎么不看他们去煽动上面的人呀,别在约谈上签字呀?”
“嘘,小姐,小声点儿。”星儿像一只小兔子,竖着耳朵看周围。
婳蓉则不服气道:“怕什么?”可语气弱下来一些。
此时,日棍回头道:“您是路过面店的女学生吗?”
星儿突然从小兔子变成纸老虎,喝到:“干嘛,你想告密啊?”
日棍擦了擦汗说:“小姐误会了。我正好在那儿吃面,您还抱着我的腿呢。”
星儿瞪大了眼睛看着婳蓉。
婳蓉憨笑道:“呵呵,是你的腿啊。我以为是桌腿呢。怪不得,我还在想桌子怎么会说话呢?是吧,星儿。”
星儿的脸色有点白,不知是天热中暑的,还是被婳蓉吓得。说:“小姐,您还犯了什么错?一口气全说了吧。我好有准备挨打。”
婳蓉拉起星儿的手说:“没有了,我发誓。”
一辆车停在巷子中间,进不进来,出不出去。日棍回头从另一个巷子转出去。他问:“小姐,您和棠老板很熟吗?我天天送棠老板去戏院,从没见过他的家人。您称呼他‘小叔’,我是否应该唤您‘棠小姐’?”
婳蓉摆摆手道:“我不姓棠,我姓海。你可以叫我海婳蓉,别小姐小姐地叫,我不爱听。”
星儿拉了一下婳蓉的手道:“小姐,慎言。”
婳蓉不理她。继续说:“我小叔本名‘堂’,你知道的是他的花名“棠”。我爷爷不喜欢他唱戏,也不准他在家唱戏。小叔一气之下,就另住他宅,单过。要我说,唱戏怎么了?多好听啊。想想我都可怜,自家小叔的戏不能捧场,还要偷偷摸摸地听。”
星儿指了指前方说:“小姐,我们到了。前门没见到车,看来老爷没回来。快,我们快进去。”
边跑边对后门的说:“给这位小哥结账。”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日棍默默地说:“不用。”
(二)雾非雾
婳蓉溜进后门,穿入花园。花匠程伯摆弄着花盆,修剪枝杈。他的徒弟小花匠拿着水枪在洒水。长长的水管子在草坪上蜿蜒,如游弋的大蛇在草堆里行径。婳蓉一个旋转,绕过程伯,拿走他的花盆,放在盆架上。接着,一个飞跃,跳过丛生的水管子,往后厨跑去。这条路她前前后后走过不下二十回,算是捷径。如果中间不出差错,她一定能在父亲赶回来之前,先换好衣服,坐在她的钢琴前,弹完一首曲子。想着,婳蓉就推开后厨的门冲进去。
可是,丫头星儿就没有那么幸运。
她在婳蓉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惊魂未定,就见到程伯的大剪刀在挥舞。“谁拿我的花盆了?”一个趔趄,俩人撞了个满怀。星儿忙把程伯扶起来,连连致歉:“程伯,急事。回头和您赔礼。”程伯刚想发火,就看着小丫头又和小花匠撞上了。水管子失去了支撑,在空中溅出水花,洒着星儿满嘴满脸。
星儿刚想发作,抬眼看着小花匠摸过泥土的手在擦脸上的水渍,一片泥。只能蹦跶地对小花匠笑道:“泥都到脸上了,快洗洗。”脚下不停歇地往后厨跑。
婳蓉在厨房里一路小跑,路过正干活的小兰。小兰蹲坐在矮凳上择菜,两个大盆子放在面前,一个带着花园里的泥土,一个浸泡在水中洗涤。婳蓉一个起跳,连跨俩盆,从小兰身边降落,又差点撞到捧着盘子的芳翠。芳翠大叫一声,婳蓉撇撇嘴,从盘子里挑走一块熟肉,放进嘴里,一个弯腰,躲过方翠的盘子。
接着,就听到正切肉的秋妈妈喋喋不休道:“四小姐,这菜还没摆盘呢,不能吃。”秋妈妈嘴上是那么说,但手里还是切了一块肉递到婳蓉嘴边。“一块够吗?”婳蓉眨眨眼,就顺溜到楼梯上,斜靠在第二级台阶,对着颠勺的尚主厨说:“老尚,您又来做饭了?以后宴美饭店就别回去了,来海家当大厨吧。我家天天开宴会。”
宴美饭店的尚主厨还未作答,就听到厨房另一侧传来“喀,喀喀”的咳嗽声。不用多想,是海家真正的大厨老肖在“运功”。老肖在海家掌勺多年,深得海太爷海拓和海老爷海云浅的赏识。老肖擅长做中餐,尤其是宫廷菜。当年老肖的师傅就是紫禁城里的御厨之一,学过几个拿手菜。海太爷喜欢,海家也就一直用着。
“孙小姐回来了?”老肖一手掌着烟袋,一手拄着拐杖,慢悠悠地站起来。吞云吐雾间,婳蓉看到了站在暗处的老肖。“肖爷爷,抽着呢。您老少抽点,身体要紧。”海家是知道老肖的脾气,做饭前要来几口,算是“运功”。他抽过后,这菜做得更绝。自然海老爷也不拘束,任他抽。
颠勺的尚主厨打趣道:“四小姐,肖老就这一个爱好了,别拘着。他做得中菜,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呀,只是来打下手的。听说,今儿多了几个洋人,老爷才许了我进来,平儿有肖老,用不着我。”老肖笑眯眯地听着,眼角的纹路踏向白雪,隐没在袅袅烟中。
“小姐,别吃了。老爷,老爷快回来了!”星儿绕过锅碗瓢盆,对着楼梯上的婳蓉催促道。婳蓉指了指尚主厨的锅子,对星儿说:“这个给我盛些送房里。”一溜烟地,她蹿到二楼。
婳蓉的房间在三楼。二楼是父亲母亲和大哥大嫂的房间。婳蓉看到母亲邝幼雯的丫头浣儿站在门口打着盹儿,就蹑手蹑脚地往楼上去。
“小妹,去哪儿呀?”大哥海思诚举着报纸走过来,叫住了她。婳蓉被逮个正着,只好把头埋得更低,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向来者示意。“大哥,声音轻点。别把母亲吵醒了。”
思诚刮了一下婳蓉的鼻子,轻轻地提着她的后领子,把她带到三楼拐角处。问道:“害怕母亲知道,还出去?是不是又去见小叔了?”婳蓉看了看二楼的动静,确认无人,才说:“大哥,知道还问。对了,今儿有晚宴,你怎么不陪嫂子张罗?倒是躲在角落里偷闲,顺便吓我。”思诚指了指窗子,摊摊手道:“馨月能干,用不到我。比起外交,她可是能手。我就看看时事,学学识时务者为俊杰,让能者多劳。”婳蓉竖起大拇指,啧啧道:“堂堂外交官海思诚,不如名媛娇小姐林馨月。你这是哪门子外交呀?她把林家的宴会搬到我们海家,真是绝。看来,你倒成了她的贤内助了。”思诚轻推了一把婳蓉。“快上去吧。”
此时,婳蓉无意路过二哥海思羽的房间,房门虚掩着,房内无声,恍惚间,看到二嫂那若依对着镜子穿着旗服。鬓边的流苏流转着,簪钗在大京样上闪烁着,珠玉点缀,把那若依的乌黑头发衬得更光整明亮。
匆匆一瞥,婳蓉明了二嫂的心意。
“海齐瑞,你给我站住,别跑!”一个小不点从三姐海媚荏的房里跑出来,看到婳蓉,直往她身后躲。
“我叫白瑞生,不叫海齐瑞。”身后的小人嘟囔着。
媚荏“嗒嗒嗒”地敲击着高跟鞋,只听声不见人。丫头小慧弯着腰,托着小皮鞋跑出来。“瑞小少爷,别摔着。”看到婳蓉,则侧身唤道:“四小姐。”
此时,大门口传来鸣笛声。婳蓉顾不得和小慧寒暄,冲进三姐的房里,正撞上欲追孩子的媚荏。
“小妹,你怎么那么冒失?都快把我耳环撞掉了。”媚荏说话急促,但声音里有几分娇态妩媚,似春风拂面。她的眉眼不抹浓妆,而是清爽的笼烟扫眉,双眸亲和婉约,娇俏的鼻子,梨涡浅笑,笑中带着嗔怪。湖蓝淡服如夏荷出尘,不染胭脂红粉,超然脱俗。
“三姐,来不及了,借地换衣服。”婳蓉说完,媚荏便明白。婳蓉眼明手快地打开了其中一间柜子,发现衣服少了些许,角落里放着一个箱子,孤零零地立着。媚荏看到小妹抢先打开柜子,赶忙把柜门掩好,从另一个柜子拿出一件新衣服。“三姐,你柜中的衣服怎么那般少?”媚荏不看她,“瑞儿身体长得快,需要添置新衣服。我理一理旧衣裳,也算腾空,闲着也是闲着。”婳蓉听着在理,也就不问了,还是换衣服要紧。
父亲的脚步在一楼徘徊。他看过一楼的祖父,就坐在沙发上,问管家鹤伯家里的事情。鹤伯回答:“夫人午睡,大少奶奶出门置办宴会的事情,二少爷练兵还没回来,大少爷刚回来,其余小姐少奶奶都在房中。”
海父海云浅对鹤伯说了什么。
鹤伯继续说:“对的,四小姐没有出门。我这就请她下来。”然后,楼梯里传来脚步声,接着鹤伯在走廊里和星儿说话。“鹤伯,我在这儿。”婳蓉打开媚荏的房门,向鹤伯招手。瑞小少爷在门背后,捂着嘴巴,偷乐。婳蓉很快地朝他扮了一个鬼脸,就恢复常态地向管家道:“鹤伯,我在三姐这儿聊天呢。怎么了?”鹤伯把海云浅的话带到,媚荏的声音从房里传来。“鹤伯,我们一会儿就来。”
媚荏确认鹤伯走远时,把小慧手里的小皮鞋穿在儿子的脚上。对婳蓉道:“你呀,自己调皮也就算了,别带坏我儿子。下不为例啊。”起身,她拢了拢头发,优雅地踩着高跟鞋,携婳蓉下楼。
路过二哥的房间,房内人顺势把门掩实,见不到里面的动静。倒是二楼台阶处,母亲的丫头浣儿走上来,对媚荏和婳蓉侧身道:“三小姐,四小姐,夫人起来了。”俩姐妹把母亲迎出来,一左一右地簇拥着母亲走到客厅。
海云浅放下报纸,看到夫人邝幼雯同俩女下楼,也不敢发作。侧身靠向夫人,温和道:“幼雯,安睡?”海夫人接过管家鹤伯的咖啡笑道:“安。”海云浅听后,调整了坐姿,拿起报纸,说道:“婳蓉,你今天去哪儿了?”报纸后的声音分不出喜怒,婳蓉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媚荏。媚荏开口道:“小妹今天没出门,和我在一起。”海云浅把报纸翻了一页,继续说道:“媚荏,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别帮着婳蓉瞒我。你坐下,让你妹妹说。”媚荏不敢言语,婳蓉只好小声说:“父亲,您都知道了,还用问我?”
海云浅把报纸“啪”地摁在桌子上。厉色道:“不问你,难道要到巡捕房问吗?”邝幼雯未急着给婳蓉辩解,而是宽慰丈夫道:“云浅,别动怒。”海云浅的表情稍微变化了一下。此时,门口走进了穿墨绿军装的男人。“摆平了,摆平了。你们放心,我和吴晨邦说过了,这事查不到小妹头上的。巡捕房还是要卖我面子的。”走进来的正是二少爷海思羽。大少爷海思诚也走下楼梯,欲帮小妹挡灾祸。而一楼海太爷的门开了,房里的侍从海苏端着汤药走出来,替太爷向老爷询问何事。海云浅看着众人,指着婳蓉道:“你,不说了。待会儿还有宴会,等过了今天,我再说你。”
“叮铃铃”电铃响了。大少奶奶林馨月回来了。
(三)夜半来
“大家都在啊!是在等我吗?”一个时髦摩登的女子抱着爱犬甄妮走进来,夸张的黑色卷边花朵礼帽上坠着波点网纱斜戴在头上,如黑色的玫瑰在盛开。波浪卷发低位盘在脑后,网纱恰到好处地挡在眼眸处,后面露出精致的发髻。长链珍珠叠戴衬得脖子细长如天鹅,秀丽独特。珍珠下是轻薄的软纱,领口放低,飘逸轻盈,腰间束着金边,剪裁及膝,松中有紧,错落有致。这应该是她设计的造型,本城独一份。而她的爱犬甄妮也有造型,她在它的头上绑了一个花色头巾,远看和她相得益彰。
她是谁?
她是海家的大少奶奶,商会会长林森凡的侄女,林芸的堂姐林馨月,一代名媛,上过月份牌的贵小姐。比起三小姐海媚荏的亲和婉约,她的美丽是不容忽视的。只要见过她一面的人,都会被她的明艳照射,离不开眼睛。
林馨月风风火火地指挥着后面的人,把采办的东西一一送下去。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海云浅应了一声,看回报纸。邝幼雯命浣儿给林馨月扇风。
一阵微风袭来,林馨月谢过母亲,转而问管家:“鹤伯,我不在时,有接到我的电话吗?”鹤伯把记录簿递过去。林馨月翻了翻,想了想,说道:“早上,你们有听到枪声吗?我正巧在西单看丝绸,隔着巷子都能听到枪声。听老板说,学生在街上游行,把巡捕引来了。婳蓉,你没去凑热闹吧?”
海云浅放低了报纸,侧身拿茶杯。
婳蓉吐了吐舌头,喝了口咖啡,笑道:“怎么会?我在家好好待着。听说,林芸被抓了,林伯伯去局子里捞人呢。”
林馨月摸了摸甄妮,好奇道:“你都没出去,怎么知道林芸被抓了?”
婳蓉摸了一下耳坠,快速说道:“二哥说的。”
海思羽应声道:“对,我刚从巡捕房过来,吴晨邦说的。对了大嫂,晚宴……”
听到“晚宴”,林馨月的神经立马紧张起来。她拿着记录簿向电话走去。大家回到各自的房间,为晚宴的服装做准备。
黄昏总是一瞬间。当夜幕真正地拉开,明亮失去了踪影。
林馨月第一个下楼。褪去黑色礼帽的大少奶奶,鬓边戴了一个银质蝴蝶发夹,小巧别致贴在鬓边灵动有趣,走起路来带风,蝴蝶翩翩,如真蝴蝶。一款高领碧绿丝绸旗袍在明亮的灯光下,拨云流转,如行走的一束光亮。一条金龙把旗袍隔开,分水上水下之景。水上,楼阁亭台下坐着百子嬉戏,小桥流水观望水中人。水下,众子划船,水波荡漾,你追我赶,生机盎然。金龙在碧光下,跃然起飞,如从旗袍上跑下来的真龙,流光溢彩。她只佩戴了一条翡翠项链,就把黑夜的光亮夺了去,不愧是第一名媛。
林馨月站在红毯的起始,望向黑暗。远处的灯光亮起,是宾客们的车灯。她看着长桌上的餐品,杯光摇曳的香槟美酒,嘴角微翘。回首,丈夫海思诚赞许地欣赏着她的背影,四目相对时,他深深地弯着腰,笑道:“亲爱的,你今天真美。”林馨月把一只手伸过去,海思诚在指尖处留下一个吻。舞未开,夫妇二人已在灯光下先行礼。
此时,海云浅、海思羽也下楼了。海思羽在海云浅耳边说着什么,他的墨绿披风随着动作摆动,不时地露出腰间的手枪,摩擦间好似拉一下推进机,枪已上膛。海云浅转身斥责了几句,海思羽低头,应允了什么。俩人声音很轻,舞池中的海思诚和林馨月未察觉到。
“法兰克公使德拉科先生到!”管家大声喊道。
四人向红毯走去。
“西顿(Seaton),见到你真好!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这次局势实在不怎么妙。”德拉科拍了一下海思诚的肩膀,就是一通叙旧。海思诚也拍了一下肩膀,“德拉科,你还是老样子,话藏不住啊。有些话,慢慢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父亲,这是我的弟弟海思羽。”海云浅不知如何与德拉科打招呼,海思羽先拍了拍自己左肩,似弹去灰尘般。“你好,法兰克公使。”德拉科的手悬在空中,被另一只手吸引。“嗨,德拉科,欢迎你来到我的宴会。今天要多喝几杯哦。”林馨月缓缓走来,嫣然一笑。“哦,暮恩(Moon),你真是我的月亮女神。你看,太夺目了,beautiful!”
德拉科还要赞美林馨月,就看到唐纳德和劳伦斯勾肩搭背地走向他们。“日不落公使唐纳德先生,米利坚公使劳伦斯先生到!”德拉科刚才挂着的灿烂,又化成了乌云,气呼呼地说:“不想见的人来了,我去喝酒顺顺气。”恰巧白家钱庄少东家白孝恩和他的女伴电影明星沈曼婷也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唐纳德的眼睛不停地在林馨月身上打量,两眼发光,反而是劳伦斯比较绅士,弯腰向林馨月示意。林馨月微笑点头,对随从说:“快带俩位公使入座。”唐纳德咽了一下口水,没趣地和海家父子打招呼。和白孝恩同行的沈曼婷快步站到唐纳德面前,向唐纳德和劳伦斯拥抱。“公使大人,你们好。能在这里见到你们,真是荣幸。”唐纳德的眼睛又在沈曼婷的脸上流走。“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沈曼婷热情地端着香槟迎上去,“当然见过,我的电影。”“对对对。”
林馨月避开锋芒,退一步,站在海父身边。白孝恩待沈曼婷引唐纳德喝酒时,他孤立地看着四周,望向三楼,一个幽怨的眼神隐在窗帘之后。白孝恩嘴角抿了一下,摊开双手大笑道:“岳父大人,好久不见。”海云浅不看白孝恩,而是独自走开了,留着海思羽站在他的面前。“姓白的,我们海家和你有何干系?”海思羽手插裤袋,凝视白孝恩。不怒自威,语速很慢很轻。留声机里放着西洋乐曲,反而被掩盖了。但白孝恩还是听到了他的怒气。白孝恩凑近了说:“过去有,现在有,将来更有。”他再次看向了楼上,又看向海思羽,接过酒杯转身走了。台阶上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爸爸,我是瑞儿,爸爸!”小慧紧跟在小人身后,托着一双皮鞋追着他跑。小人在白孝恩旁边站定,抓着他的裤子,满脸是笑。白孝恩把酒杯放在侍从的盘子里,接过皮鞋穿在儿子脚上,抱着他说话。
一双幽怨的眼神带着隐忍,她的鞋跟陷在音乐里,成为曲中的节奏。“媚荏,你怎么把瑞儿带下来了?不是让你们在房中待着。”海云浅关切地看着这位女儿,满脸都是关心。同时,二少奶奶那若依搀扶着海夫人下来,在海媚荏身后有了重心。媚荏迟疑地笑了:“瑞儿太小,房间里待不住,就任他玩吧。”她一手覆住另一只手,大方地露出笑意,但亲近人明了,她的手在颤抖。那若依把帕子塞在她的手心里,握住冰凉。
“大和日藤原公使到!”“商会会长林森凡携女眷到!”海夫人邝幼雯听到林森凡的名字,就知道堂妹邝丽娜一定会来。那若依和海媚荏扶着她去迎接。果真,俩老姐妹高兴地搀扶着,坐在牌桌上,等着开局。那若依坐在身侧,还剩一个位置,被沈曼婷看中了,拉着唐纳德坐下来。俩位夫人见面高兴,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只是惦念着牌。那若依顿了顿,低头陪着打。没了母亲陪伴的林芸,耷拉着脑袋看向父亲。林森凡和海云浅说了许久,没有理林芸。林馨月看到林芸,就抓住她的手。“芸儿,人未到声先至。你的声音味道,消息先到了。说,是不是又惹叔叔不开心了?”林芸抽出林馨月的手,端着红酒嘟囔道:“没惹祸。我觉得没错。”不知何时,四小姐海婳蓉进入了她们的视线,端过酒瓶子给林芸倒酒。“你说得对,没错。”海父和林父听到她们的糊涂话,咳嗽了几声,林芸和海婳蓉只好闭嘴。
海思羽见到藤原,避开了他的目光,直径走到那若依的牌桌,给母亲和妻子倒水。林馨月见到了此景,向藤原敬酒。而藤原心不在焉地看着独自喝水的海媚荏,而海媚荏眼里看着儿子海齐瑞。她的杯里好似不是水,而是浓浓烈酒,使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离开了迎客区,走向窗边,月色袭来,倾泻在她的头上,形成一团白雾。藤原不由自主地走向她,海媚荏见有人看自己,礼貌地点头,站到母亲那边去了。
窗外,海思羽拿着一支花在和人说话。走进来时,身后跟着巡捕督查吴晨邦。海婳蓉急匆匆地从俩人面前走过,进来时,她拉着好友文馥玉。文馥玉向各位长辈行李后,就和海婳蓉坐在角落里说悄悄话。丫头星儿从大门处跑过来,溜到海婳蓉的身边道:“棠老板和师老板来了。”婳蓉兴奋地跑出去,迎来的是海家小老爷海云堂,亦是名伶棠落,棠老板。而站在棠老板身边的是梨园新秀师老板,师苑迩。众人皆鼓掌,唯沈曼婷扭了扭腰肢,一饮而尽。
最后,大家的掌声都把“意都兰比安奇公使到!”的声音给盖下去了。比安奇自讨没趣地端起酒杯,独自饮酒。视线所到之处,正对上海媚荏的浅浅笑意。她端起杯子,隔空向他干杯,比安奇的栗色眼睛里多了些许谢意。海思诚指引比安奇落座,比安奇进入了大家的视线。
一曲终了,新曲伊始。瑞儿被小慧带回房间,大人们的宴会真正开始。
(四)天明去
宴会的灯光突然暗下,直投向舞池,一曲《卡门》热烈欢快地挺进着。黑暗中,主人与宾客们一同随着节奏拍手,鼓励第一对舞者上台。
大少爷海思诚站在舞台中间,一步步地踏向舞台一方,他从黑暗中拉出一只纤纤玉手,走出来一位长裙舞娘。灯光打在舞娘的脸上,正是风姿绰约的大少奶奶林馨月。
她在灯光变幻之间,褪去碧绿丝绸旗袍,换上黑色蕾丝舞衣红色大裙摆。在摇晃之间,她就如宾客手中的红酒,越摇越醇香。她举起扇子和他斗舞,波光流转,扭动身姿,其中意味深长,似有爱意,似有挑逗,似有退让,似有迎合。海思诚绕场一周,与她拉开,又一转身与她贴合。她巧妙地以扇遮面,挡住了她和他的表情。又移开扇面,挑逗地勾了一下的他的下巴,推开,转身扇了扇子,吹走他的鼻息,吹散她的红晕。海思诚从背后搂住她的腰,抓住她的手,就是回转,直面摇曳。红裙和黑装是红与白,高跟和皮鞋是柔与刚,俩人明明热恋凝望,却侧身相对,手指似虎口相靠,又忽近忽远。几圈下来,海思诚和林馨月额上微微沁汗。
一滴欲落,林馨月把手覆在海思诚的脸上,看似在调情,实则擦拭滚烫的汗水。他喘了一口气,把她抱起,在空中旋转,红裙上的波浪如浪花般播散。他把她放下,红裙再次摇曳踢腿,他们分开,拥抱,再次分开。台下的人看得不过瘾,不停地吹着口哨。
舞蹈之间,林馨月突然觉得海思诚熟悉而陌生。在外人眼里,他是外交官,她是外交官夫人。他是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她是风华绝代的第一名媛。他们是天作之合的伴侣,也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他们能跨越语言,冲破文化,与外人沟通。在她的印象里,没有他们说不通的人,只有无合作的机会。什么是机会?舞台是机会,宴会是机会,酒杯是机会。只要有机会,她就能和人打好交道。若没有机会,她也会不遗余力地创造机会。这点上,海思诚一直是支持她的,她很感念。
无人时,他表里如一地谦和,她一如既往地爱美。他和她,从小认识。她的叔叔是商会会长林森凡,比起她的堂妹林芸,叔叔更喜欢她,婶婶邝丽娜更是把她当成洋娃娃,时不时地带着出去玩。自然,婶婶也会经常带她去海家,见婶婶的堂姐海夫人邝幼雯。林馨月是喜欢婶婶和海夫人的,她们是上一代名媛,有着与一般女人不一般的胆量和学识。她们留过洋,穿过时下洋装,会说多国语言,会打桥牌。在她眼里,名媛就应该是她们这样地优雅自信。在她们的耳濡目染下,凭着自身的悟性,林馨月对时尚搭配有着与众不同的见地。在她还是豆蔻少女时,就已经有超脱的洞察力,她的无意之举,都会使上流社会女孩们纷纷效仿。久而久之,她习惯了趋之若鹜的感觉。
熟悉海家人之后,她就喜欢上海家的生活。那里经常办宴会,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出没。她们穿着美艳华服在黑夜中走来,颈项间的宝石在灯光下交相辉映,杯觥交错时,酒流转出的颜色,是霓虹灯般的多彩。她微微抿一口,就能尝出醉的姿态。她爱夜夜笙歌,更爱纸醉金迷,这些词在她林馨月眼里不是贬义词,而是活着的意义。她就是宴会女王,为宴会而生的女人,没有应酬,她都不知道拿柜子里那一箱箱衣服怎么办。还有首饰盒里数不尽的镯子项链,都可以开陈列馆了。
后来,海家兄妹去留学,她也随着去了。倒是林芸和海婳蓉在这里读书。回来时,海思诚就与她结婚。她都没有想过要接受那些追求者,因为海思诚和她一样,是为宴会而生的人。他的优秀在交际场合里不容忽视。她没有理由选择别人。关于爱,她大概是爱他的吧。她习惯和他合作,在他需要的时候,她就在他身边。或许,他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方才林馨月和海思诚跳舞时,却看到了温和之外的东西。虽说他们在演绎探戈,但是她时而看到他眼中的愤怒,是一种不寒而栗的严肃。凝望中,没有含情,而是冰冷的尖刀,似要刺中她的心房。时而,他的眼神冷漠至极,狠狠地把她推开,又拉回来。他的傲慢有些无礼,可面向灯光时,他的眼神又变了。他就像一个魔术师,连眼睛都会变魔术。魔术变得太快,她都来不及眨眼。
林馨月的走神之间,二少爷海思羽叼着一支花牵着二少奶奶那若依上了舞池。海思诚携林馨月让出灯光。宾客们要求二少爷也跳一次探戈,海思羽打了一个响指,乐曲切换成华尔兹。海思羽把花插在那若依的鬓边,他们对着台下行礼。音乐起,两手合一,他们面面相对,如羽毛在空中飘扬,顾盼生姿时,那若依似小船般摇曳,海思羽扶住她的腰,不被风吹走。舞鞋和皮鞋是一致的,它们共同步伐,互相挺直着腰杆,支撑彼此的旋转。转着转着,他们融为一体,美得不可方物。下腰时,海思羽在那若依耳畔说了什么,她的眼里有了光亮。迷情,情迷,说不清,道不明。
之后,林森凡牵着夫人邝丽娜的手,沈曼婷引着唐纳德,劳伦斯请海媚荏,德拉科邀林馨月纷纷划入舞池。海婳蓉也想上去跳舞,便邀文馥玉上去,文馥玉不好意思地拒绝了。她又邀请师老板,以不会跳为由,也回绝了。最后,她舔着脸看向棠老板。噘着嘴道:“小叔,你呢?”棠老板海云堂笑道:“请我跳舞,不怕被你爷爷看到啊。他可不喜我登台。”海婳蓉甜甜地笑了。“爷爷是在意唱戏,又没在意跳舞。没事的。”
舞池里热闹起来,舞池下海云浅向长子海思诚交代了些,就送夫人回房了。文馥玉坐在台下,不停地喝水,和师老板说了一会儿话,又看向远方。中间,巡捕督查吴晨邦有请过她,她郝脸拒绝。吴晨邦施礼,就拿着酒杯在台下晃悠。他看到白孝恩和藤原坐在一起,各自喝闷酒,对着台上悻悻然。吴晨邦就走到海思羽身边,和他共饮。
吴晨邦离开后,海思羽看向那若依,而那若依也看着他笑。海思羽有些动容,可是看到她杯中的酒瓶,自嘲道:“醉了,还会对我笑,真好。”他吩咐下人准备醒酒汤,拦下酒瓶,然后对那若依柔声道:“戏还没有演,你怎么就醉了?”那若依喃喃道:“戏不用看,听便好。”但还是乖顺地喝下醒酒汤,靠在丈夫的肩头,眯一会。
天明去,夜未凉,好暖。
(五)来如春
海思羽在照顾那若依的时候,师苑迩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们。从海思羽在舞池里起舞时,她就认出了这个男人。这个她忘不了的恩人,竟在一面之缘后,时隔多年。
韶华易逝。当师老板还没有成为师老板时,当梨园里还未有女子时,当师苑迩还是茶馆外的卖唱小姑娘时,她便见过海思羽。当年,他未着墨绿军装,还是少爷模样,和友人在茶馆内听说书。师苑迩就在茶馆外支摊卖唱。不经世事的小女儿怎能唱出哀怨之怅,免不了被一些市井地痞砸场。一阵惊叫连连后,海思羽探出头来瞧个好奇,却见师苑迩被一群混混围着,抢她手里的钱袋。海思羽见不得男人欺负妇孺,跳出来站在师苑迩面前,替她挡架。这些人一看是海家二少爷,也就夹着尾巴跑了。海思羽把钱袋还给师苑迩,师苑迩说要请二少爷听曲儿。执拗不过,他就挑来一个长凳,坐在她跟前,听她唱。未经雕琢的嗓音的确欠缺火候,但海思羽听得入迷。师苑迩唱的是女角,可不是花旦青衣的唱腔,而是颇有须生老生的风范。没有功夫的她,举手投足间有着沉稳从容。没有行头,就是一个女娃娃。海思羽觉着她有戏,就带着师苑迩到就近的戏班子里练习。顺带把学费都交了,走时,还不忘在小姑娘的包袱里塞了些钱粮。等师苑迩觉察时,她已随着戏班子到了其他地方演出。
这些年,她一直会想到海思羽的样子。尤其是他那奋勇当先的神情,和识才惜才的想法,使师苑迩久久不忘。彼时,他是少年,她是卖唱女。此时,他是督军团长,她是梨园后生。他们都不是初识的模样,却按着初始的性情在成长。
师苑迩看着海思羽。恰巧,海思羽也回头看向她。师苑迩径直走过去,对海思羽唱道:“思念奴命苦,寂寞难挨受。我夫张济英雄将……”倚靠在海思羽肩膀的那若依开始唱道:“大破黄巾一命。曹操带兵宛城上,张绣可算一栋梁。这《战宛城》你竟然会唱?”师苑迩见那若依已醒,俯首道:“奴乃师苑迩,见过若依格格。”那若依撑着身子坐起。“罢了,罢了,起身吧。大清亡了,谁还记得我是谁?这虚衔不要也罢。只是师老板唱生角,怎改成女角?”师苑迩向海思羽笑道:“我本是女娇娥。”海思羽吃惊地看着她,他们异口同声道:“卖唱女”、“阔少爷”。然后哈哈大笑。那若依看到是旧时故人,也清醒了不少。她邀师苑迩坐下,问道:“你可会《赵氏孤儿》?”师苑迩点头道:“会些,不过需要劳驾棠老板作陪。”那若依看着舞池中和海婳蓉共舞的海云堂,低声道:“不好吧。云……棠老板不见得会在这儿唱。”海思羽听出夫人的迟疑,宽慰道:“若依,小叔那儿没问题,我去说。至于你的顾虑,爷爷不让他在家里唱,那是自家人。可是现有各国公使在,爷爷也不好说什么。”海思羽离开座位,向海云堂走去,和他耳语几句,海云堂点点头,事也就成了。那若依痴痴地看着海云堂,喃喃道:“真好。”
痴痴看着的何止是那若依,独自坐着的文馥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暗夜中的大少爷海思诚。她问侍从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径直走到他面前。海思诚正琢磨着事情,见与小妹海婳蓉一般大的人影挡在他的面前,就故作抱怨道:“这么晚了,你可以上楼睡觉了。”他本意是想逗她,怎想来者直言:“学长,我想请你跳舞。”海思诚怔了一下,很快地站起来,绅士地伸出手道:“请。”这次换文馥玉怔住了。她没想到,海思诚会答应得那么快。印象里,他是林馨月的护花使者,眼中都是林馨月。正是因为如此,她不知道如何和他说话,害怕听到委婉的拒绝。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多心了。
“学长,我……”文馥玉没想好跳舞时说些什么。海思诚先开口了。“馥玉,我可以随婳蓉这般叫你吗?” 文馥玉红着脸低头道:“恩,可以。”灯光若隐若现,照在她的脸上,看不来表情。她努力地把头抬起,海思诚把她的右手抬起,她适时地转了一个圈。“上官老师说你的外语很好,能帮着翻译一些文献,这很好。”海思诚猝不及防地说着。文馥玉鼓起勇气平视他,“是的。上官老师经常会给我一些资料,这是很好的学习机会。现在我在学法兰克语和日耳曼语,之后还想学波兰语和意都兰语。”“你想出国?”海思诚的眼里有些疑虑。但是被文馥玉的坚定眼神给打破。“是的,我想出国,我更想成为外交官,和学长一样的人。”海思诚的眼里的文馥玉无限放大,可是,很快地她跑出了他的视线。他们同时转头,又同时收回。良久,海思诚的话传来,“和我一样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话语很快地消散在乐曲里,成为节拍。
文馥玉想说些什么,却被不远处的声响给制止。
海思诚和海思羽同时跑向那处声响,文馥玉手中的温度渐凉,海婳蓉、那若依、林芸也赶过去。她站在外圈,看着内圈里的“热闹”。只见大和日公使藤原醉气熏天地站在舞池里,拽着海媚荏的手,而另一端是钱庄少东家白孝恩的手。原本,海媚荏的舞伴是米利坚公使劳伦斯。一曲终了,劳伦斯换了舞伴,和林馨月共舞。藤原看到林馨月一人,就要上去和她跳舞。白孝恩看到林馨月被藤原拽着,也冲上去,要夺舞伴。俩人僵持不下,就在舞池中扭打起来。海思诚和海思羽纷纷拉开俩人,把他们推到一边。海家大人不在场,故交林森凡则上去充当和事佬,说道:“藤原公使和白少爷喝得酒可不少哦。快,扶他们回客房休息。”藤原有些不罢休,见几国公使都围着他看,也不好说什么,就被侍从架着回客房。路上,跌跌撞撞的,好似有人踹了他一脚。藤原吃痛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以为自己磕碰到,也就没有在意。林森凡看到那脚是林芸踹的,把她拽到旁边,提醒了几句,林芸又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
白孝恩被送回客房后,又折回来找海媚荏。海媚荏推脱不舒服,离开了。那若依拦住他,说她陪他跳。白孝恩觉得没趣,就无礼地拒绝那若依回客房了。海媚荏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钻进了下人的房间,在暗处看着光亮的动静。下人们悉悉索索地小心搬着什么,无人看到。
纠缠,无止境的纠缠。海媚荏在暗中终于解脱。美人坯子在暗影独自神伤,有谁知寂寥孤苦?那震惊名流的夺子官司,在她和白孝恩之间,似决裂,又断不干净。她厌倦了前夫白孝恩的放荡不羁,也憎恶自己的软弱。忍无可忍之后,她和他提出离婚。白孝恩不放她,她只好净身出户。她本富贵之家,无须仰人鼻息,可是瑞儿是她的儿,她离不开她。她把儿子改名成“海齐瑞”,可儿子还是惦记着“白瑞生”的名字。罢了,罢了,他终是白家的骨血,向着白孝恩,又奈何。
丫头小慧在她的耳边低语。海媚荏的眼里有了凝聚,不再溃散,无比坚定。
如春将至,寒冬已矣。
(六)梦
这下一闹腾,舞中人也没了兴致,回到座位聊天。林芸和林馨月说了一声,就悄悄地离开了。林森凡和邝丽娜上楼,纷纷去书房和卧室找海云浅和邝幼雯叙旧。留下的是一群年轻人。
突然,电影明星沈曼婷坐在日不落公使唐纳德的大腿上,拨弄着指甲说道:“久闻棠老板和师老板才艺双绝,却从未看到俩位老板同台献艺。不如,今天赶巧,请俩位角在这里唱一出戏,让大伙开开眼。可好?”二人未答,沈曼婷先鼓掌起来。见着美人鼓掌,几位公使大人也跟着鼓掌。海家几位面面相俱。林馨月出来打圆场:“今天是舞宴,没有准备戏台,是我思虑不周了。不如下次,我请你们去戏院里看俩位老板唱戏,可好?”海思诚也赔笑道:“是啊,怠慢各位了。没有戏台,没有老师傅配乐,这戏唱不了。”沈曼婷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看着手。二少奶奶那若依站起来,准备告辞,海云堂也站起来了。拱手道:“既然各位宾客想听我唱戏,就是看得起我,我岂有不唱的道理。不知,师老板……?”听到棠老板在唤自己,师苑迩立马站起来,向海云堂鞠躬道:“前辈能唱,晚辈自当跟从。请!”“请!”
沈曼婷挑了挑眉眼,看向舞池中央,瞧着俩位老板清了清嗓子,没有水袖定妆,没有节奏配乐。他们唱起了《赵氏孤儿》。那若依立在那儿,没有上楼,也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那里看着舞池中央,痴痴地听他们唱。
只听海云堂唱道:“闻凶报只觉得神魂不定,塌天大祸要临身!兄王不该宠奸佞,反来杀害忠良臣。去与君王把理论……”
师苑迩随道:“那昏王能听信谗言,你去也无益。”
海云堂流转手势。“纵然有理也难辨清。驸马速去逃活命。”
师苑迩悲叹道:“我怎能独自去逃生?
海云堂哀鸣:“若不然夫妻们同归于尽。”
……
一段唱词把台下的那若依听得泪眼婆娑,她只顾着听,来不及抹泪。海思羽看着她动情,静静地陪着。他知道那若依心里苦,可是只能看着,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是叶赫那拉若依,是满清的格格,本应荣华一生,却因姓氏,为人诟病。尤其是清灭民起,她不得不从梦中醒来。当年,祖父只是老佛爷的宗亲,为护她老人家安全,跟随去西安。祖父只能托孤,把小若依托付给挚友,也就是海思诚和海思羽的爷爷海拓。海拓不负所托,把当时的小若依抱回,放在儿媳邝幼雯名下抚养,收为义女,实则孤女。与至亲分别,本是无奈。当时,海云浅和邝幼雯膝下只有海思诚和海思羽俩儿,见到那若依,便对她格外亲厚。可能是那若依长得过于美丽,使邝幼雯心情愉悦,很快有孕,有了女儿海媚荏。海媚荏和那若依看上去有几分相像,很多初识她们的人经常会误以为俩人是同胞姐妹,闹出不少笑话。但她俩亲近是事实,邝幼雯对于俩女儿也不分彼此。后来,海云浅出国时,夫妇二人把思诚、思羽、媚荏、那若依都带上,独留小女儿海婳蓉交给海拓看护。
海家什么都好,就是不让听戏。不知是那若依进了海家后,还是海拓不喜,海家没有戏曲。海云堂是海拓的小儿子,虽说按辈分,称呼一句“小叔”,但论年纪,海云堂只比海思诚虚长几岁,小时候时常和他们一处疯玩。出事了,他又以长辈之态,抗下责罚。在小辈眼里,海云堂是大哥哥。在那若依眼里,他比思诚思羽更懂她。思诚勤思善辩,思羽舞刀弄棒,而云堂看似不学无术,实则曲艺悟性颇高。家中不让听戏唱曲,他就会带她偷跑出去听戏。街头杂耍,市井美食,都是他们追逐奔跑看不够,吃不厌的乐趣。她以为,她会追着海云堂一起长大,直到谈婚论嫁。可是,她终究是错了。海云堂是戏痴已入迷。他识得伯乐,拜师学艺,海拓便把他逐出家门。海云堂决绝,自此住在戏班子里,苦学功夫。媚荏、婳蓉和她均去看他,都没有把他劝回来。他要唱戏,更要成角。他从海云堂,变成棠落,寓意海棠花下落,从此是路人。又从棠落,成角为棠老板。他从海棠花下落,而她寄人篱下于海家,只能各自分离。当她成为海思羽的新娘时,他在戏院里吟唱着《钗头凤》。台上他扮着唐婉,台下他念着陆务观的唱词。
错错错,他们终是错付少年时。
今天,海云堂已然是棠老板,他唱的曲里没有她,她的心里也不能再有海云堂。可是,这唱词唱得不是他们,而是她那若依。逃避,是她不愿意想起的过去,却又时时想起。她躲在海家多年,只是因为祖父托孤,保她周全。可她又为祖父和家族做些什么?为了赖活,而不能好死,又是何意?眼泪,是懦弱的。她不想哭了,累了。只是吸了吸鼻子,又流回血液里,让它无处排泄。
可是,几位公使大人听不出此曲妙哉,他们只是不停地倒酒。林馨月吩咐管家上西餐,一盘大披萨端上桌,几位公使都拿起刀叉开始分割。
美酒在手,美人在侧,酒足饭饱间,他们开始说起胡话。
“比安奇,你怎么那么没用?难道你们意都兰没人了吗?都像你这般没脾气。”法兰克公使德拉科指着意都兰公使比安奇的鼻子嘲笑道。比安奇看着德拉科的样子,忍不住要上拳头,被海思诚拦下了。比安奇摸了摸下巴,回敬道:“德拉科,你们法兰克不是也没在和会上占什么便宜吗?什么‘生于不义,自当死于耻辱’。你们在会议上没占什么便宜,我都为你感到耻辱,你怎么不在我面前自裁呢?”这次米利坚劳伦斯看不下去了,说道:“好了好了,都冷静一下。和会上解决的是和平,不是分裂。单一的孤立,是不能长久的。我们要联合起来,承担领导重任。小民外交众利,霸主权衡在长久,同盟是我们共同的利益,不然这个披萨被小民给吃了去,我们还有几块可得?”日不落公使唐纳德接过沈曼婷的香槟笑道:“我可不管什么小民霸主的,我只管吃的,现在我饿了,一个披萨可能不够分呢。”
一向恬静的文馥玉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欲辩论。海思诚先站起来,笑道:“先生们,举起酒杯,就不要谈论工作的事了。我们这里有女士在,怎可让她们听得心烦。来,喝酒!还有,快上披萨,没看到公使大人饿了吗!”侍从应声,去后厨拿新出炉的披萨。桌子下面,海思羽拔出了枪托,那若依又把枪放回去,示意他静观其变。吴晨邦警觉地看着海思羽,等待下指令。海思羽的怒火掐了些,吴晨邦也不好动作。海婳蓉看了一下林馨月,林馨月心领神会,举起酒杯道:“先生们,你们说的外交我听不懂,我只在乎派对。你们都叫我月亮女神,看看这月色,有一点不高兴了呢。还是喝酒吧,尽在不言中。Cheers!”众人齐喊“Cheers!”
月色下,梦里几时终是梦。
(七)几多时
丫头星儿走到四小姐海婳蓉身边,小声地嘀咕着。她站起身,以小解为由离开了宴会厅,从后院绕向前院。她看到花房外的日棍,那个腼腆的小车夫日棍。
日棍见到婳蓉后,赶忙低头行礼道:“四小姐,不好意思把您叫出来。”婳蓉两手叉腰,对日棍说道:“你怎么不长记性?我不是说过不要叫我四小姐,要叫我名字,婳蓉吗?”日棍紧张地摸摸后脑勺,张口结巴道:“婳,唉,我还是叫您婳蓉小姐吧。”婳蓉甩了甩帕子,说道:“算了算了,不逗你了。说吧,什么事?”日棍从车后座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是桃酥饼。海婳蓉看了看饼皮碎子,问道:“日棍,你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起我海婳蓉,还是看不起我们海家的厨子?竟然拿街边的桃酥饼给我吃?是估摸着我没见过桃酥饼吗?”日棍被四小姐的质问,更吓得语无伦次了。“不不不,婳,婳蓉小姐您误会了。我当然不,不敢看不起你,更,更更,更别说看不起你家厨子了。是,是,是……”日棍越说越结巴,婳蓉自知把她吓着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知道你不敢。不过,你拿桃酥饼给我干什么?别急,慢慢说。”
日棍顺了顺气,说道:“是这样的。我把棠老板送到你家后,棠老板嘱咐我,让我二更时在这儿接他。我估摸着时间,听到打更匠在打一更时,便站在这里候着。你家门房人可好了,见到我是来接棠老板的,就让我进去喝口水,说‘大热天在外面喂蚊子可不好。’我把车子停在院子里,就随他进了门房,还给我倒凉白开,我一喝就一大碗。等我出来时,那位林小姐已经钻进我的车子里了。噢,就是今早在街上带头喊口号的林小姐,我认得。她说,她要去车站接一个故人。”“故人?你说林芸大晚上要去车站接人?”海婳蓉有些不相信。“然后呢?”“我载着林小姐,觉得后座有些沉。我接过不少客人,可也没有林小姐那般重。”海婳蓉扑哧一笑,心想,林芸要是知道一个车夫说她胖,她非把他的车砸了不可。日棍回忆道:“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膝盖上盖了一件很大的薄毯。她见我看她,却只道夜凉让我开快些。婳蓉小姐,林小姐是不是生病了?大热天晚上说冷,可我为什么觉着热呢?”海婳蓉也有些狐疑。“那后来呢?”“后来,我把她在车站前放下。我说,‘小姐,您放心,我在这里候着。’她说不用,还给我钱,让我去几条街外的饼店买桃酥饼。看,就是这个。可等我买完桃酥回来之后,她又不见了。我想着,收了她的钱,又不知她住哪儿,我只能带着桃酥饼回来了。婳蓉小姐,您能帮我把这桃酥饼带给她吗?”看着日棍认真的眼神,婳蓉不好说什么。因为她认识的林芸只会在洋人开的咖啡馆里吃西点,是决不可能去街边吃桃酥的。而林芸能进的店,是日棍进不去的地方。林芸为何要骗日棍,还有她去车站到底是接谁呢?
海婳蓉带着疑虑,收下日棍手中的桃酥饼,从中拿了一块塞给日棍。“放心吧,我会带给林芸的。这个你拿着,算是小费。”日棍执意不要,海婳蓉也不强求,从后厨拿了些吃食给他。“吃吧,我请你。”日棍想了想,不再执拗,就着水吃起来。
他们坐在花园里,看着月盘,听着棠老板和师老板珠联璧合的《赵氏孤儿》,心微凉。已近三更,林芸会去哪儿?花园里的蚊虫围着他们歌唱,蝉鸣在树上不停歇地给宴会里的曲调伴唱,也许它们也听懂了这戏文,在嘤嘤地哭泣。庄姬啊庄姬,赵朔啊赵朔,你们可知逃亡孤儿的艰难和无奈。想着,海婳蓉淡淡地叹了口气。日棍也跟着叹气。她问道:“你叹气什么?”日棍舔了舔手中留下的桃酥渣道:“叹小姐所叹,叹师老板,更叹棠老板。”海婳蓉听到日棍提到海云堂,便追问道:“小叔怎么了?被人欺负了?”日棍摆摆手道:“不,不是欺负。是无奈。棠老板爱戏,痴戏,就应该有像师老板一样的人懂他,赏识他。可是,现在有几人懂戏的?请棠老板唱戏的,不是在他杯子里装真酒,让他唱《贵妃醉酒》,就是把他当排面,没心思认真听的。人前一句棠老板,人后一句戏子地叫。我听了都为棠老板寒心。可他偏偏是戏痴,不管别人如何,他都一如既往地爱戏、编戏。前些时日,有一个金色头发的人让他改戏,非要把好好的京戏改成歌,歌什么。”“歌剧!”“对,就是歌剧!这什么玩意儿,连我这个大字不识的都知道,改过的戏能叫京戏吗?那味儿就不对,棒槌。”日棍难得地把话说顺溜了。海婳蓉也附和道:“对,棒槌,全都是棒槌。”她的心里不由地心疼起海云堂来。俗话说,人生如戏。可这戏哪有人生变化多端?戏演旧了,还有新戏。人生过了,还能重来吗?如若人生可改,她希望把这世道改了,重建太平盛世。但是,戏不是人生,人生更不是戏。
正当他们聊着,一点点星火向他们靠近。日棍站起来看向远方,是一根根火把,是一群喊口号的学生。人潮逐渐向海家靠近,快要冲破大门,进来了。海婳蓉突然大叫道:“来人啊!快,快堵门!”宴会厅里的人听到她的叫声,走出来看向这片星火。日不落公使唐纳德最先喊道:“偶买噶!”法兰克公使德拉科看向海思诚道:“西顿,怎么回事?”米利坚公使劳伦斯倒是环手镇定道:“没事的,不过是一帮学生。”意兰都公使比安奇则躲在门廊内,不出声。巡捕督查吴晨邦站到他们的前面,说道:“先生们,小姐们,相信我,我来解决,你们快进去吧。”他拿出佩枪仰天开了一枪。“砰!”门口的人潮似有退意,却很快又往前涌起。宴会厅里开始骚动,几位公使不停地抱怨这里的人民不遵守治安法度,林馨月和沈曼婷吓得都哭了,海思诚不停地安慰她们。“砰!”吴晨邦又开了一枪。这下子,海思羽看不下去了。他从楼上拿出一杆子枪,就要往外面跑。海思诚连忙把他拦下来,呵斥道:“干什么!回去!你把枪要对着谁呢?”原本温文尔雅的海思诚突然大吼起来,吓得屋内的人更加害怕了。海思诚自知失态,他把海思羽的枪交给管家鹤伯保管,背对众人道:“思羽,把宾客们送回客房,外面的事由我来处理。”林馨月听到丈夫要出去和学生理论,忙拉住他的袖子哭喊道:“思诚,不要!他们是一群不讲理的学生!”她脸上的肌肉因过于激动而变得扭曲,但妆容还是完好的,像惊弓的小鸟随时都会晕过去。海思诚拍了拍林馨月的手,说道:“放心,没事。”海思诚出去后,海云棠、海婳蓉、文馥玉也跟着出去了。海思羽吩咐管家把各位客人安顿好,去客厅打完电话后,也出去了。
吴晨邦看到海思诚他们出来,又见着学生们还在不停地往这里冲,就要往天开枪。海思诚夺过了他的手枪道:“别开,我来说。”过了一会儿,巡捕房的人也赶来了,在学生们前面围成一堵人墙。但是游行的浪潮并没有被威慑,而是继续向海家叫嚣。不少学生拿着准备的石子欲向海家的玻璃窗投去,还有些学生要扔火把。巡捕们顶着枪镇压,几次欲挥舞警棍打学生。
海思诚站在石阶上,对着人潮喊道:“同学们,冷静点。我是海思诚,请听我说。这里是海家,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我的家人,里面宴请的是我的客人。今天是家宴,不是会谈。你们要游行,请到外交部门口,而不是站在这里打扰我的家人和客人。”一块石子袭来,正砸中海思诚的眼角。眼镜片碎了一块,血水渗出来如泉涌。把身边的海婳蓉和文馥玉吓到了,也把对面的学生们给震慑了。文馥玉拿出手帕给海思诚擦拭,海思诚没有接,而是继续对学生们说:“来者都是客,你们都可以是我海某的朋友。”倏地,一个学生大呼道:“扔的就是你,大汉奸,海思诚!你是汉奸,你们全家都是汉奸!爷爷是老妖婆的走狗,弟弟是军阀的走狗,你更是洋人的走狗!”此话一出,学生们的气焰又上来了。海思羽嗖地冲上去,就打了一下那学生的帽子,吼道:“说什么呐!信不信我把你第一个关进巡捕房?”同学们听到海思羽的威胁,更加张狂。
海思诚上去把海思羽护在身后。“同学们,听我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知道大家是为了巴黎和会上的事情而来。大家都是同胞,不要对同胞动手!”“我们可以不对同胞动手,但是你得把里面的公使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另一群学生推搡起来。海思诚问那位带头的学生:“什么是爱国?抛头颅洒热血算爱国吗?在街上游行,把不满的情绪发泄在弱者身上算爱国吗?”那位学生道:“算,怎么不算?”海思诚脱下玳瑁眼镜,看向他“你有见过抛头颅洒热血吗?看看菜市口里的牛羊霍霍,看看刽子手刀下的囚犯,他们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他们有着满腔热血,却没有灵魂。再看看你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再说说游行。游行除了能煽动舆论,激发民众的愤怒,还有什么用?杀人吗?你们能够杀多少人?一个?十个?还是和会上的所有谈判官和世界的舆论吗?”学生们渐渐地不喊叫了。带头的那名学生还在说:“杀一个是一个。”海思诚继续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做得有何意义?”那名学生继续说:“我们要改变和谈会议上的结果,我们要收复主权!我们不能再懦弱了,我们要改变!”海思诚追问:“什么是改变?以什么为改变?你把一群人赶跑了,还会有另一群人跑过来占地盘,你赶得过来吗?”那名学生低头不语。海思诚放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你们在学堂里学的是新思想,新文化。不少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洋文,你们能说,会说洋文的学生就是崇洋媚外的卖国贼吗?不能!吾弱无外交,吾弱无正义。尔所求之公义,若无韧之根,岂能依托?今日,你踩一脚,明天,他踩一脚。你弱,没理可说。”“那你说怎么办?自愿被挨打吗?”“不,等着被挨打,不如让自己强大。过去,衰老的清廷做不到,但是现在,你们可以做到。站在我面前的你们都是有志之士,何不努力一把,让宏图实现?梁启超先生所著的《少年中国说》正是我所想,更是我所愿。海某不才,但绝不做亡国奴!我是,你们也是。绝不!”
火光徐徐,却很微弱。
玳瑁染了红色,可它还是镶金的玳瑁眼镜。
(八)去似朝
楼下火光徐徐,楼上忧心忡忡。
几位公使不时地隔着窗帘,看外面的情形,可又害怕学生们真用火把烧了这海家,只能离窗子远些再远些,免得成为众矢之的。
楼梯间,法兰克公使德拉科越想越气急。“我要离开这里,现在,对,就是现在。”意兰都公使比安奇也变得失态起来。“我要回公使馆,我要回家!”他们回头要下楼,管家鹤伯劝阻道:“公使先生们,请勿慌张。客房很安全,不会有人袭击到你们。海家会尽所能地保护宾客们的人身安全,请各位放心。”米利坚公使劳伦斯则从脖子里拿着十字架项链,握着不停地念叨着:“求主与我同在,阿门!”走在最后的日不落公使唐纳德跌跌撞撞地,不知是喝醉还是腿软,被电影明星沈曼婷和一位侍从搀扶着,嘴里吐着浓郁的酒气。沈曼婷嫌恶地看着他,抱怨道:“沉死了,我的手都快断了。你,帮我扶着。这都什么事儿呀?明天我还要见导演呢。”她把唐纳德的手推给侍从,独自走上台阶。路过第一间客房时,里面传来大和日公使藤原的鼾声。比安奇哭笑不得“他倒是睡得沉,外面都快翻天了。”这时,三小姐海媚荏从黑暗中跑出来,正撞到走在前面的比安奇。“怎么了?外面这么吵,出什么事情了?”她一边解着扣子,一边慌慌张张地穿上高跟鞋。沈曼婷没好气地说:“就是一帮学生没事干,来这里闹事。”海媚荏看向鹤伯,又看了看比安奇道:“没事吧?”她的声音里带着担忧,使害怕的比安奇见着反而不害怕了,而是安慰海媚荏道:“别担心我的小姐,有我在。”沈曼婷听了他的话,不屑一顾。
海云浅和林森凡也从书房里走出来,同时,海夫人邝幼雯和林夫人邝丽娜也站在门口,探个究竟。林森凡向俩位夫人做了一个进去的手势道:“我去看看,你们进屋待着,别出来。海云浅从书房里拿了一个长物,被林森凡按下去,说道:“别急,暂时用不着。”客厅里的海思诚听到楼梯上的惧怕,对着楼梯喊道:“没事的,他们不会进来的。”听到儿子的声音,海云浅招呼林森凡回客房,继续聊他们的事。
楼下,人潮有些散去,往大使馆的方向流动,有些还举着火把站着,累了,就坐在海家门口,等天明。学生们的情绪平稳了些,不似之前那般激动,有些人还图添了点沮丧。手中的火光星星点点,能照到眼前的方向,却看不真切。火油即将燃尽,等待着初升的太阳,继续燃烧。
海思羽见着人流不再有围攻海家的趋势,就吩咐吴晨邦,撤掉一批人力,留几个人在海家看着。还有后门不需要人守着,只需要守前门。海思羽在大门口勘察时,看到一个像白孝恩的影子从草丛里闪过,然后不见了。他往草丛方向看去,一件西装外套孤零零地遗落在那儿。他举起外套抖了抖,对着草丛后的巷子喊道:“唉,衣服落了!”远处的声音逐渐远去。“不要了!”海思羽把那衣服一扔,冷笑道:“孬种。”他看了看三楼的某一间房间,窗户禁闭,主人已睡。不由地叹了口气,去其他地方巡视。
丑时,天空是暗的。保不齐,再过几个时辰,光明会占据这片黑夜,成为新一天的主人。
(九)云
闹到大半夜,四小姐海婳蓉有些睡不着。她听到从爷爷房里传出阵阵咳嗽声,不由地紧张了些,想进去看看。恭妈端着痰盂从海太爷的房里出来。海婳蓉关切地问道:“恭妈,爷爷醒了吗?”恭妈摆摆手,轻声道:“老太爷根本就没睡。”海婳蓉欲言又止,看了看门内的动静,把恭妈拉到后厨。从角落里拿出一个酒壶塞给恭妈。恭妈闻了闻,摇摇头。“四小姐,别为难我了,我得伺候老太爷。”海婳蓉把壶塞子拔掉,在鼻尖晃了晃。酒香在空中弥漫,很快地攻陷了恭妈,她嗅了嗅道:“真香。”海婳蓉把酒壶靠近她的嘴,笑道:“恭妈,您喝一口,更香。”恭妈啧啧称妙。海婳蓉见她高兴,顺势问道:“恭妈,您快和我说,爷爷为何睡不着呀?是因为小叔唱戏吗?还有,爷爷为什么不让他唱戏?哦对了,为何二嫂看小叔的眼神那么奇怪呢?”恭妈一口未尽,海婳蓉抛出了好几个问题,不由扶头道:“四小姐,您的问题也忒多了吧。让老奴一个个说。”海婳蓉赶忙拿一个小板凳坐下,认真地听恭妈说话。
恭妈抿了一大口酒,缓缓说道:“唉,这一切怪不得老太爷,也怪不得云堂老爷,更怪不得二少奶奶,一切都是命。老太爷是欢喜唱曲的,别提听曲儿。他老人家在老佛爷在时,就时常被招进宫去陪同听戏。那戏迷的哟,和云棠老爷无二。不但他天天听,而且还会抄录戏文,琢磨着怎么给宫里的主子娘娘们编一台好戏,逗一个乐呵。其实,这戏根本不需要劳驾老太爷去琢磨,可是爱戏之人哪有不亲近戏的道理?因为独具匠心,老佛爷常经赏赐他老人家。”
“既然爷爷是爱戏之人,为何不让小叔唱戏,更不许我们在家听戏呢?”
恭妈叹道:“唉,都是孽啊。宫里那位听到联军攻入紫禁城,慌不择路,听戏听到一半就……哎,不说了。美其名曰两宫西狩,可哪有在这个时候去狩猎的?正巧那时老太爷陪君伴驾,也在宫里听戏,回来后就把自己缩在门里不出来。等他开门时,里屋浓烟呛鼻。一看,戏文本子全熔在炭盆子里。我和鹤去抢时,没有一个整句页的。那可是老太爷的心血啊,就这么给烧了。太可惜了。小姐,您想,那时的老太爷有多伤心啊。他爱戏,似骨子里的血液。可他恨戏,认定这是亡国之声,灭清之毒瘤。您说,他怎么可能会让家里人听这靡靡之音呢?造孽啊。偏偏云堂老爷和老太爷年轻时一般痴戏,他怎能不恨呢!老太爷把云堂老爷赶出去,实则是不让他碰戏。可云堂老爷偏偏执拗,执意要学戏唱戏,就搬出去单过了。您可别说,云浅老爷夹在他俩之间着实为难。那阵子,他在老太爷面前,誓言不碰戏,又暗中给云浅老爷送戏文,偷偷接济。”
婳蓉恍然大悟,又问道:“那二嫂呢?”
恭妈接着说:“格格,就是二少奶奶,也是一个可怜孩子。当年,两宫西狩时,老太爷没有去,抱回来一个孩子,若依格格,就是现在的二少奶奶。她从小跟着老爷少爷们,自是亲厚。尤其是云堂老爷,更是照顾有加。我们这些下人看着,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后来云堂老爷离开海家,没过多久,若依格格就嫁给了思羽少爷。唉,我们这些没见识的下人,哪能猜透主子们的心思。会错意咯。对了,有一次我端茶进老太爷书房,听到他和云堂老爷在争吵,好像说着京戏和若依格格的事。他们见我进来,也就不吵了。我看着颜色,不太对劲。”
四小姐若有所思道:“所以说,是小叔和二嫂有情在前,爷爷命他在戏和二嫂之间选,小叔选了戏。他搬出去后,二哥就娶了二嫂?”
恭妈拍了一下嘴巴子,抱着酒壶就走。“该死,老奴醉糊涂了,怎么和您尽说这些。小姐,奴不和您说胡话了,奴要伺候老太爷去了。安!”婳蓉正想再拿一壶酒给恭妈做谢礼,恭妈已经入了老太爷的房里。
婳蓉只好上楼回房去。上了二楼,她看到大哥大嫂的房中的灯亮着,欲敲门聊一会儿天,灯灭了,只能作罢。
门内,林馨月梳理头发,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宴会。香槟、葡萄酒、威士忌,舞会、灯光玫瑰花,西餐、华服、侍应生,这些都是她的心头好。她喜欢宴会中的明与暗,喜欢酒精在高脚杯中的色泽,喜欢男人和女人在这里夜夜笙歌,喜欢自己在笙歌中成为最瞩目的光芒。想到今天的宴会是在这里最后一场,又遇到学生闹事的事情,就心烦。可是,转念一想。明天,不,是今天晚上,她就要随自己的丈夫外交官海思羽远渡重洋,到巴黎去,她的兴致又有了。离开这个是非地,她将走向更大的宴会场厅,和一群黄头发蓝眼睛或者红头发绿眼睛的名流在一起,那是多么美妙。听说,那里有一种霓虹灯,她还没有见过,若能把这霓虹灯用在她的宴会上,别提有多棒。林馨月不由地看了看窗边衣架上的洋装,她开心地有些睡不着。
身边,他的丈夫海思诚同样未眠。他不是林馨月,不会陷进虚无缥缈的宴会里。但是,他知道宴会对一个外交家的重要性。他需要林馨月的帮助,更需要利用宴会来看清楚剑拔弩张之下的迷茫。想着,他开始忧心起昨天上午,在外交部听到从巴黎传来的消息,和会进展得并不好,甚至有些劣势。海内海外的舆论,各代表的态度,使他不得不思考他的立场。星星之火,在他的眼前闪过。他看到学生们举着火把,对他的质问。虽然,他说服了他们,可是他没有说服自己。他也很迷惘。前路在哪里?他有些看不清方向,急需一位引路人指点。几天后,他在巴黎和会上,又该说些什么。
云,拨开见日。
谁又是那拨开之人?
(十)无觅处
四小姐海婳蓉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还是有些睡不着。几个小时前,她看到了公使们的醉态,看到了学生们的怒吼,听到了吴晨邦和二哥海思羽的枪声,也听到了大哥海思诚的慷慨陈词。她在想,什么是革命?什么是革新?想破脑袋都想不清楚,只好坐在窗边,看外面发呆。
夜,怎么那么长?平时,她怎么没有发现。或许,平日她睡着,今日她醒着。醒着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那般长。示威的学生早已散去,海家恢复了平静。来福对着夜空汪汪直叫,可能它都看不下去这夜怎那么长。婳蓉看向来福乱叫的方向。她看到有人走过,站在一辆汽车前。这人个子高高,头发有颜色,好像是,是意兰都公使比安奇。这个时候,他在客房睡觉,怎么会在这里?带着疑惑,婳蓉把窗子打开,仔细地看着。一个穿着深色旗袍的女人抱着一个很沉的东西往车的方向走去。婳蓉揉了揉眼睛,这个女人的背影看着眼熟,不似下人,走路姿态倒想是某位小姐太太。林馨月?那若依?不会。那会是谁?后门开了,女人侧身把手中的东西放进后座。此时,婳蓉看到了女人的侧脸,是三姐,她的三姐,海媚荏。她怀抱的不是他物,分明是瑞儿。婳蓉捂住了嘴巴,探头望向窗外,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是三姐?三姐内秀,不会做出这种事?难道?
正想着,只见车子徐徐开动,没有开探照灯,往后门开去。后座的女人好像看到了婳蓉,她在车内向婳蓉摆手。婳蓉看清,那女人真得是她的三姐海媚荏。原来,三姐要带着瑞儿离开海家。原来,她早作打算。林芸的薄毯,日棍的桃酥饼,车站接人,都是安排好的。这些来不及想,可媚荏就要离开了。婳蓉担忧地看着三姐。从三姐的眼神中,她看到了不舍,看到了安慰,看到了眼泪,她们彼此相看,却无法拥抱。婳蓉知,媚荏是不会回来的,为了瑞儿。她抬手,也向媚荏摆手,幅度很大,要让姐姐看见。媚荏点头,然后消失在后门。这是离别,也有可能是诀别。目送媚荏后,婳蓉关掉窗户,躲在墙角,久久不能平静。她没有拥抱姐姐,只能环抱自己,算是告别。
三小姐海媚荏带着瑞儿坐上比安奇的车子离开后,海思诚也悄悄地走出了房间。他很快地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是小花匠。他们离开了海家,跑向码头。小花匠把车停在离码头稍远的地方,有一辆不起眼的船掀开了帘子。海思诚上了船,那里有人在等他。他上去和人握了握,说道:“孙先生。”
夜渐渐褪去深色,云层开始变得稀薄。
当婳蓉从睡梦中被丫头星儿推醒,已经接近晌午。
“小姐,快醒醒!家里出大事了!三小姐瑞小少爷不见了,二少奶奶也不见了!要命的是二少爷的枪也不见了!您快醒醒!”婳蓉睁开红肿的眼睛,她分明记得昨天离家的是三姐,怎么会是二嫂?婳蓉赶忙穿好衣服,下楼去。路过爷爷的房间时,她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但还是能辨别是京戏。恭妈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四小姐,你走后,老太爷让我把云堂老爷请来,说了好长会儿话。这不,老太爷听戏听到现在。”
婳蓉深知爷爷的心结,嘱咐道:“恭妈,帮我照顾好爷爷。”
走到客厅,她看到父母、小叔、大哥大嫂、林伯父林伯母均在,二哥不在房间,能派出去的下人都派出去了。婳蓉吩咐星儿给长辈们倒水,宽慰道:“没事的,二嫂会没事的。”听说几位公使还没有睡醒,大哥吩咐下人们好生招待,等公使们醒来,把下午茶送进客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婳蓉不停地看着墙上的钟,二哥到底有没有找到二嫂?二嫂会去哪里?
这时,鹤伯着急忙慌地跑进客厅。对海云浅说:“老爷不好了!二少奶奶自杀了!二少爷抱着她,谁都不让碰!您快去劝劝吧!”海夫人邝幼雯听到消息后,立马昏厥过去,林夫人邝丽娜赶忙上去扶住她,叫人请医生。大少奶奶也只是一个劲地哭,场面着实混乱。海云浅急切地问管家:“鹤,人在哪里?”管家鹤伯回复道:“王,王府门口。”海云浅和海思诚忙坐车去王府,准确地说是前王府,现在已被军事要员占着。
接近申时,他们的车子才回来。
听大哥说,二嫂穿着旗服,躺在王府门口,饮枪自尽了。手上拿着的佩枪,正是二哥海思羽丢失的那一把。二哥颓丧地抱着二嫂,走进他们的房里,反锁,谁都不让进。婳蓉对着紧闭的二哥房门,不禁想到,也许,现在的那若依才算解脱。她不再是与亲人分离的外嫁女,而是堂堂正正的若依格格,叶赫那拉若依。而她,也终于可以和梦中的小叔海云堂白头到老。在天上,听戏听到痴醉。
汽笛在轰鸣。林馨月站在轮船夹板上,头巾在风中飘成旗帜。而海思诚在台阶上,对着送行的小妹说:“婳蓉,你长大了,家里多照顾一些。有空时,多读些书,别尽顾着听戏。戏是听不完的,可是书必须要念。还有,你帮我和文小姐带一句话,我已经给外交部递了举荐信。择日,她就可以去报到了。你要嘱咐她,好好干,我等着她成为女外交官。我等着。”
船轰隆隆地开走了。未尽的话只能留进记忆里,成为思念。不知现在的媚荏和瑞儿,过得安好?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花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