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来这个家之前,父母抱养过一个女孩,叫景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在我来这个家之前,曾经有个叫景景的女孩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深得父母欢心。
母亲二十三岁结婚,直到二十八岁才有了大哥,两年后又生下老二,却没有女儿。乡下讲究儿女双全,父母经过一番周折,抱养了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就是景景。听母亲说,景景比大哥还要大一岁,生得很美,有一双特别漂亮的大眼睛,嘴巴也甜,很懂事,很会照顾弟弟(我哥哥),从来不惹大人生气。所以,每当我倔脾气上来,和母亲争吵时,母亲都会说,要是景景沒走就好了,她一定不会气我,她那么乖那么懂事。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恐慌,害怕父母不要我,再把我送人。哪怕觉得错不在己,听了这话,也会保持沉默,不再同母亲争辩,尽管心里可能委屈的要死。十岁那年,有一次和母亲大吵,大约真的气到了母亲,母亲向父亲哭诉我的种种劣迹,父亲下定决心重新抱养一个女孩儿,多方打听后,得知洛阳的孤儿院有个女孩等人领养,当天就去了,最终却独自回来了。据说是那个女孩胳膊残疾,家里供养不了那么多孩子了。就这样,我继续留在了这个家。
但是,我一直记得我有个姐姐,名叫景景。
长大后,母亲常开玩笑说,当年抱我时,因为年龄太大,很多人不赞成,怕养不熟。她说,见我第一面,虽然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脏兮兮的,但是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眨毛忽闪忽闪着,她当时就心动了,决心抱我回家。因为我有一双和景景一样漂亮的眼睛。
偶尔,母亲闲下来,会想起景景。
十一岁那年,母亲曾带着我和邻居张氏一起,去了景景的家。一大清早就出发,一路步行,走了大半天,母亲很高兴,居然找到了。到景景家时,家里没人,邻居说景景妈正在马路上扫煤(那时山里的煤矿刚开采不久,村里人穷,有的人家会在马路上摆大石头,堆得尖尖的拉煤汽车经过时会颠簸下不少煤,有的人家就以扫煤为业)。等了许久,她母亲才从外面回来。她母亲的模样我记不太清了,似乎很清秀,虽然一人带了三四个孩子过活,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但笑起来很好看,声音也爽朗,是个麻利勤快的女人,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
我们在她家只有一张黑漆桌子的厢房里站着,桌子的油漆已斑驳,却擦得很干净,桌上空无一物,里屋门挂着褪色的旧布帘子。我们就那样站着寒暄,母亲向景景妈夸赞景景又好看又乖巧,她妈妈说,哪有啊,现在可爱美了,有时候下学回来还要照镜子。我心里想,照镜子不是很平常吗。母亲问景景是不是还在上学,景景妈说,早不上了,供不起,前年就跟她舅舅家闺女出去打工了,都一年多没回来了,路费太贵。还说,刚送回来那些天,天天问新爸妈什么时候接她回家。时间久了,就不问了。偶尔想起来,会问一句,我小时候是不是还有一个爸妈。母亲和邻居张氏唏嘘着,看得出来景景妈很忙,呆了没一会儿,就走了。
临走时,景景妈热情招呼我们留下吃了饭再走,母亲和邻居坚决告辞了。于是,景景妈送我们离开,顺路继续去扫煤。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为何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不愿留下吃顿午饭。一个母亲四个孩子的一家人,生活太苦了,我们又怎好打扰。
母亲说,景景是到同村亲戚家玩儿,她见了喜欢,待景景很亲。那户人家知道母亲一直想抱个女孩儿,对她说了景景的事。原来,景景家里四个小孩,上面俩姐,一个九岁,一个七八岁,下面还有个两岁多的弟弟,爸爸已经不在了,她妈妈一个人种地扫煤维持生计,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三姐妹里,就数景景长得好,眼睛又大又水灵。因此提议说,她妈妈养那么多孩子不容易,生活太艰难,要是把景景送给你们家,知根知底,待她又像亲闺女,估计景景妈也愿意。因此去说和,景景妈,含泪同意了。
父母喜欢的不得了,给景景买新衣服买零食买头花,打扮的漂漂亮亮。景景也争气,长得好看,性格也乖,一口一个爸爸妈妈,叫的父母心里乐开了花。原就打算这样养下去,景景和弟弟也玩的很好,很会照顾弟弟。母亲每次抱着她出去给她买零食,她总会说,我不吃,带回去给弟弟吃。不像我,小时候和哥哥争零食争菜争苹果吃。
后来,据说是景景妈舍不得,央亲戚来要孩子,父母心软,觉得不能强人所难,于是送景景回家。景景听说要回旧家,大哭起来。父母尽管舍不得,毕竟不能狠心夺去别人的孩子。于是哄景景,告诉她只是回去看看另一个妈妈,景景同意了。走的那天,父母给景景买了书包买了许多许多零食还买了书,景景特别开心的和父母回去了。到了自己家,景景和父母也寸步不离,害怕把她丢下,父母只好又骗她去上学,说买了新书包,就要去学前班读书识字了,这样子才乖,爸妈才喜欢。景景乖巧地答应了,临上学前,千叮万嘱说,一定要等她放学回来,带她一起回新家,她不要呆在这里。母亲答应了。景景去学校后,母亲和父亲就回家了。听母亲说,她回去时,哭了一路。
那景景呢?才六岁的景景,放学回家后见不到新的父母了,该有多绝望,新父母欺骗了她,没有等她下学回来把她接回家。六岁的景景,她是否彻夜哭泣,然后咽下泪水,最终认命。她的心里会不会不甘心?她在一次次等待落空了之后,会不会有所怨恨。
我最终也没有见过景景,长大后,有次同母亲聊起景景,提出想去看望她的想法。母亲摇头说,怕已经嫁人了,到哪儿找呢。
如果,当年不是阴差阳错,父母自私一点狠心一点,和景景妈软语商量,执意想抚养这个女孩,景景没有走,又会怎样。那,那这个家一定没有我的故事了。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景景。很多年后,我知道我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叫晶晶。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巧合。
命运从来不由人。
景景与我的遭遇,也只不过是哪个闭塞贫穷年代里,一些小女孩的缩影罢了。
——2017.4.22 依烟于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