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后面是海。
卡尔清楚地记得这一点，却忘记了自己此刻为何身着潜水服面对茫茫白沙。
既然无法相信，那么自己一定置身梦中。卡尔这么想着，试图麻痹自己的神经但扑打在他身上的海浪告诉着他一切都是现实。
卡尔懒洋洋地翻过身来，任凭自己随着海浪漂流，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天空——他已经看腻了海底的沙子了。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早该出发了，如果一直停留下去，于他而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在这智慧之海中，不过是一抔黄土，一抹白沙。
他扭动着身躯，好让自己可以在海流中自如穿行。突然间他便看见不远处，满是浮藻的海面上一个分明开阔的洁净海面。阳光子那里倾泻而下，照亮了海底的一片细沙。
卡尔下意识地朝那游去，沐浴在那刺穿海底的阳光中的，是一个微微闪着亮光的天线。
小家伙，你不该在这的。他这么想着，伸出手去将一个铁盒从细细的白沙中刨出。
这看上去是一个水下工作机器人。卡尔试探着拉动了前部开口的拉栓，前端的灯泡便马上亮了起来。小家伙抖了抖身上未去净的白沙，绕着卡尔一圈一圈地游动起来。
“你好啊，小家伙。我该给你起个名字吗？”卡尔不知道自己为何懂得如何使它活动起来，而他只是真心为小机器人的重新活动感到开心。当然，更因为他接下来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慢慢地打量着面前的钢铁造物，它在这自然的海域中显得那么不合群，同现在的他自己一样。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卡尔不知道，他面前的小东西也肯定不知道。正如他初次睁开眼的那般迷茫。
小机器人窜到了卡尔的面前，像是在用好奇的目光审视他似的，闪亮的大灯泡晃得卡尔睁不开眼。
“虽然我现在不喜欢你，但是我可以试着去学。我们一起走吧。”
像是对卡尔的邀请做出回应，小机器人又开始在海流中一圈一圈地盘旋着。
卡尔带着机器人在海水中漫无目的地游着，他们穿过珊瑚礁，对着路过的鱼群指指点点，见到大白鲨时则驻足远望，对其霸气威武赞叹不已。当然，这些只是卡尔自己的想象，小机器人并不会有这些感情，但卡尔认为他们有。
面前的珊瑚状壁堵住了海底洞穴的入口，正当卡尔烦恼着该怎么通过时，机器人伸出双臂，两臂另一头的螺旋叶片搅碎了面前的珊瑚丛。卡尔喜出望外地看着面前小小的，发着亮光的铁盒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喜欢面前的这个小家伙了。
他们穿过洞穴，来到一个又一个新的海域。看遍了各种各样的鱼群，当他终于穿过失落的海底宫殿，来到一个三角巨门前，他却犹豫了。
因为他感觉到了，如果他穿过这扇门，自己会变得不一样。
他害怕的是改变。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穿了过去。这个三角门很长，但当他刚刚通过入口，他发现尾随着他的小机器人正自己向着正下方的深处游去。卡尔正欲追去，底部的洞口便被无情地关上了。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卡尔突然意识到。那个冰冷的钢铁造物，在游开他的身边去的时候，一下也没有回过头来，用大大的眼睛般的探照灯望向他，一次也没有。这是程序使然，他怎么能奢望一台机器给予孤单的人一点点慰藉呢？他不能，没有人能。它只是冷冰冰的钢铁，尽管它此时依旧浸泡在温热的海流中。
当他从三角门的另一头出来时，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匆匆而过的鱼群中——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珊瑚丛，沙丁鱼群，海沟深处。卡尔早已不记得自己已经略过了多少重复的风景。但在光线照亮海底的地方，总有一个小小的天线，坚定地树立在那，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卡尔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轻轻拂去上面的白沙，轻轻地吐出那句，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话。
“你好啊，小家伙。我……该给你起个名字吗？”
即使早已知道最后要离开，也总会忍不住想放手去爱。
他手中的小家伙扭动起来，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来，一言不发，只是围着他游动着，背后拖着长长的灯光——一圈、一圈、又一圈。
这个小家伙和之前的不一样了，他不会走的。
卡尔又一次这么告诉自己。
他其实早已明白自己无所奢望，不再孤身一人，便是最大的奢侈。
海后面是海。
早在一次又一次穿越三角形的洞口前，卡尔就已经认清了事实，但奢望还是只能停留在奢望。
一次次的相伴，随之而来的是一次次的离开。
卡尔再一次捧起了那个冰凉的铁盒，但是这次他的手却停在了海水中央，任凭海水扰动着，那只手却一动不动。踌躇着，卡尔最终还是无法探出手去拉下那开关。潜水面罩下的双唇不住地打着颤，想说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的是自己在洞口前没出息的呼喊。
一个渺小的潜水员，对着游开自己身边的机器大声喊着。
“我现在很喜欢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但是已经关上的洞口再也不会打开了。
泪水从潜水面罩下滑出，在周围无边的咸水混合在一起，显得那么廉价。
但他终究还是把手伸向了开关。苍白的双唇轻轻地，温柔地吐出那句话，用哽咽着的声音——
“你好啊，小家伙。我……能给你起个名字吗？”
即使知道，海后面依然是海。
卡尔也选择了去相信阳光下的阳光。
即使面对着的是海后面的海，只要并非孤身一人——
我便欣然前行。
————ABZU
这不是我的故事，但却是我见过的无数人身上，发生过的，或正在发生着的故事。我把它写了下来，小机器人，可能是你的朋友，也可能是你的爱人。人生道路上的你，无论经历何种挫折磨难，无论你穿行而过的是怎样的海，请你相信阳光下的伴侣，即使终究要离开，也请别忘记一起走过的路。愿你身后的道路永无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