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打电话说,年前不用赶着回家了,和大爷,三叔,商量好年后正月初六再给奶奶过三年的祭日。省去年前年后来回跑的麻烦。老家的习俗,儿孙们给过世的长辈过祭日是大事,尤其,三年,十年。都是属于生命中很端庄的事。平时疏于联络的儿孙,亲戚又汇聚在一起。
九十六岁的奶奶,一生做着最重要的事,勤劳持家,养育三个儿子,十几个儿孙。三年前,新年到来之际,她像往常一样,穿着妥当,等待大爷端来热水,准备梳洗,坐在炕边,心脏病发作。被送到医院,临走时说,把炕上的火灭了吧,我要走了。几天后在医院去世,平静,安详,清醒。
奶奶没有女儿,十几个儿孙在她眼里都是宝贝。慈祥的目光像冬日的暖阳,守护着每一个名字。三个儿子都孝顺,各自脾气性格不同,表达方式也各有不同。大爷实在,诚实。父亲,性急,脾气暴躁,喝酒闹事,最不让她省心。三叔像个贴心的小棉袄,细心,温顺,听话懂事。
小时候最喜欢钻到奶奶舒适的被窝里, 睡觉前奶奶喜欢扫干净床铺,检查每个被角没有任何褶皱,确定炕烧的暖和才同意我钻进去。早上起床有烤好的馒头和热乎乎的鞋袜。那时村里没有路灯天太黑,每次得穿过半条街才到奶奶家,为给自己壮胆,先大声喊一声奶奶,直到听见她托着长长的答应声,心里才踏实。她对孩子的疼爱耐心都是无条件牺牲。父亲每次喝酒在家闹事,吓得我们跑到她身边,奶奶先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饭,先吃饱,不怕,有奶奶在。小时候调皮免不了惹父母生气,挨打,经常一溜烟的跑到奶奶身边去告状,奶奶紧护着,不怕,看他们谁敢。在那个贫乏的年代,奶奶慈祥,善良,宽厚的个性像一束明亮的光,照亮的不仅是童年,还有在后来的日子里,历尽世事无常时自己能安然,沉静,应对时的力量源泉。
爷爷是个教书先生,字写的很好,他热心,友善,春节期间是他最忙碌的日子,几乎全村的人都拿来红纸让他写对联,屋子里放不下,顾不上天寒地冻搬个桌子在院子里写,纸是毛边,简朴而寒酸,墨也不是精致的墨,香气朴素,粗燥。我们小孩也不闲着,小心翼翼的把写好的对联,摆放整齐,等待墨汁晾干,一家家的放好。奶奶一边忙着蒸花糕,做着年夜饭,一边满眼微笑的招呼接连不断的邻居。院子里飘满浓浓的墨香和刚出锅的小丸子,热气腾腾的年味冲出小院,飘向人们心里,喜悦而满足。
爷爷喜欢看电影,冬天顶着明月和漫天的繁星,带领村里十几个小孩去周围村庄看露天电影,每次出发,回来时,每人手里拿着小板凳,一字排开,听爷爷训话,要听话,跟好,报数,报姓名,确认每个跟随的小孩都安全到家。不管我们多晚回到家,家里的灯都会亮着,奶奶穿着整齐的衣服,坐在炕头做针线活,烧好热水,等我和爷爷洗好脚,她才会睡下。清晨,我在睡梦中时,她已打扫好院子,缕缕炊烟也已升起。
爷爷去世后,她独自生活在老院子里,子孙们陆续长大,离开她的怀抱,养着一只很凶的狗,栓在一棵榆树上,凶巴巴的见有人来就狂叫个不停。家里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床头两个黑色的大箱子放着她一生的宝贝,几个被面,几件出门穿的衣服,一块新手绢,都被她安放整齐。一张八仙桌用来接待客人,抽屉里放着点心,糖自己不舍得吃,孩子们谁去了都有份。每次回家,走进老院子看到奶奶慈祥的笑容,恍惚间,时光流转,自己依然是洁净清美少女。
生活像一系列的递进看书,得一页一页的翻阅,不到二十岁的我早早的就离开了家,那时的自己只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欣喜和渴望。还不明白自己一走,生命已翻阅一页。这里已不再属于我,再也没有了和家人一起吃饭,聊天,撒欢的权利。记得我出去一年后回家,奶奶看见我的样子,她放下手里的活,眼里有说不尽的疼惜,我在外的日子,每一个细节她都要问个端详。在外过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吃的好不好,睡得暖和吗?当年的我走的匆忙,村里外出的女孩很少,她一百个不放心。终于她忍不住问母亲,你没发现孩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吗?孩子的眼神里的不安,忧郁,神情也变的僵硬,以前那个活波爱笑爱哭的孩子哪儿去了?都怪你们,孩子这么小就同意她离开家。那个时候,通讯不发达,对外面的世界只凭想象。村里也有娶到外地被拐卖女孩做媳妇的事情,似乎也很普遍正常,偶尔有女孩拼死要偷跑,抓回来后也有被毒打的情况。村里人都说,你走后,你娘一看到女孩被人毒打,她就躲到一旁哭,我知道,默默流泪的不光有娘,还有最疼爱我的奶奶。
日渐衰老的奶奶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小院,去三个儿子家轮流照顾,她只爱吃清淡简单的食物。患有眼疾,耳朵也逐渐失聪,内心依然明镜如水。两个黑色的木箱子,没有随她来回奔波,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陪伴着她,里面放着几件随身衣物。给她买的新衣很少见她穿,留着给母亲,或者直接送给母亲,
经常在梦中见到奶奶,她梳着整洁的短发,面庞清润,平静安详,穿着旧时的对襟素色衣服,洗的褪了色依然干净平整。吃饭时,一口一口喂饱了怀里的孙女,自己才吃。衣服上沾着饭粒,这个温馨的画面像一幅油画。可亲,可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