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单达亘的执着动摇了母亲坚定的意志，她把两个儿子都送到娘家。哥仨在一起玩得更愉快。他们一起去地里割草，一起去生产队的粉房偷粉条吃，还伙同别的孩子打扑克玩游戏。倒也快活。但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又让大人们头疼不已。

　　表哥闫宇大两岁，经常跟更大两岁的坏孩子一起厮混，曾经在村里的破房子里堵住同村的小妮，摸人家的肚子，还让人家脱裤子。小妮吓得直哭，回家后告诉大人，结果人家父母找上门来告状。一家人只能给人家说好话，并且严厉责骂了闫宇。闫宇是家里的独生子，平时也是娇惯无形。那事过了没多久又惹出麻烦。姥爷家的邻居有两个小女孩，一个叫英子，一个叫建平。几个孩子整天一起玩。一天家里没大人，几个孩子都跑到小东屋玩，闫宇说让大家一起玩结婚。怎么个玩法？她让俩女孩躺在床上，几个男孩分别趴上去，像两口子一样楼住。后来又让人家脱裤子。俩女孩又吓跑。结果是，两家的家长又找上门来，姥爷和舅舅又给人家赔不是。这次舅舅真动怒了，直接赏了三人一记巴掌。闫宇不敢再干这事了。

　　接下来轮到单达亘惹事。姥爷经常给人正骨，来人都带点东西表达谢意。给的最多的是香烟，姥爷桌子上常年扔着整包的香烟。几个孩子就琢磨着偷着抽烟。还是在小东屋，几个孩子拿着火柴，分别点燃一根烟，学着大人喷云吐雾。单达亘手欠，觉得用烟头引燃火柴更有趣，于是在窗边一根一根的消费着火柴棍，看着火柴头刺啦一声爆燃，甚是喜欢。那时的窗户是老式的木框方格窗，窗户没有玻璃，只是在木窗上粘一层棉纸。单达亘一兴奋，就把窗户纸点着了。棉纸极易燃，火势瞬间就蔓延到整个窗户。窗边就放着弹好的棉花，也极易燃，火苗迅速窜出来。几个孩子吓傻了，迟钝了一阵，才呼叫着救火。幸亏大人及时赶到，泼水救火，房子保住了，但是里面的棉花和部分衣物彻底烧毁。事发之后，一家人把单达亘恨得牙根疼。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是巨大的财产损失。母亲一怒之下，又让单达亘滚回申庄。

　　在一家人提心吊胆的关注中，单达亘终于到了上学的年龄。8岁了，去村里的小学上一年级。挎上奶奶缝制的粗布书包，带上家传的厚石板，买几块石笔，用草纸裁订上一个小本本，再去学校领上两本新书。这就是单达亘上学的全部家当了。学校离家不过百米，校园是几排平房。一年级在最前排。教室里桌凳一律用水泥板搭成。坐上去屁股挺凉。教课的是一位姓靳的女老师，穿着一身灰色洋布衣衫，梳着短发，年纪三四十岁，对学生和蔼可亲。单达亘对这个老师一见如故，自带亲切感。学的什么他并不记得，单知道教室前面的房檐下住着一窝燕子，上课时在屋外飞来飞去，啾啾鸣叫。时常幻想着像燕子一样飞到野外去觅食。也偶有鸽子落在屋檐，咕咕的叫着，像催眠小曲，常常把他催的昏昏欲睡。

　　课下倒也热闹，一个班二十来个人，玩闹起来空间略显狭窄。靳老师指定了一个班长叫杨培杰，还有一个副班长叫李国良。这两人还玩不到一块，小小的班级里也分成两派，单达亘属于杨培杰一派。课间在院里活动也是分成两伙，互不交叉。就连上厕所也是分批进取。教室旁边住着一个地理老师，姓楚。经常摆弄着地球仪和各种地图，单达亘经常在课间看那地图。看着浮雕般的地图，他总是极度幻想，自己能飞跃山川和大海，走到大洋彼岸那个陌生的世界。

　　杨培杰的家庭条件较好，用的本子都是白纸。有时会撕下来一张馈赠给别人，以示对自己团队的恩惠。课间，他撕了一张纸让一个高个子女生传过来。那女生舍不得，自己存了下来。单达亘就抓住那女生的袖子索取，大个子女生猛地一甩胳膊，瘦小的单达亘就被甩到地上，脑袋正撞在水泥板课桌的上，顿时鲜血直流。一群人大惊失色，靳老师赶紧叫来其它的老师，把单达亘背到村诊所包扎。疼痛的感觉到不明显，只是血流如注，染红了脖子和衣领。单达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被背到诊所。单达亘看见诊所的院子里种满了瓜蒌，一个瓜蒌像灯笼一样挂满了院子。包扎时是有还是挺疼的，针扎进头皮里缝合，就像被刀割。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单达亘头上顶着一块方形纱布去上学，受尽了同学的嘲笑。他觉得很丢人。

　　好在这不影响自己玩耍。一伙孩子放学后照样玩打仗。说打仗，其实就是几个人互相投土坷垃，他们从野外投到街里，从街里又转战到家中。单达亘的队伍被人逼进家中，他赶紧闩上院门，躲藏片刻，静听着对方的动静。不久，门外没有声音了，他让同伙藏在院子里，自己悄悄出去查看。刚刚卸开一道门缝，眼前就飞来一个东西，直接撞到他的脑门上，顿时一阵生疼。接着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的头上又开始留下热热的液体，有人喊到：快跑，他流血了。旧伤未去，新伤又起。在上学时，人们发现，原来单达亘头顶上的那块方形白纱布，挪到额头。

　　接连发生这后，远在城里的父母为这个费事的孩子越发担忧，两人合计着，该给孩子换换环境了。

　　单达亘自己经常惹事，但又喜欢充能。每到放学时，路口总有一群大人蹲坐着聊天，有时会拉住放学的孩子问功课。大林就经常被他二叔叫住，让大林拿出课本，随便指几个字让他读音。单达亘总是挤进人群，带着嘲弄的口气说：这你都不会，真笨。大林的二叔不乐意了，翻过来让单达亘读，单达亘还不如人家。大林好歹能念出来两个，他却一个都不会。

　　某天放学回家，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坐在椅子上，莫名有点害怕。他对母亲的害怕来自更早的记忆。更早的时候在官庄，他也记不清为啥，被母亲一脚踹翻，并厉声痛斥：不许哭！他也就真不敢哭。母亲是这个家里唯一揍过他的人，并且打人时下手狠，毫不手软。

　　母亲端坐在椅子上，神态严厉，让单达亘拿出书本来，看了一眼后说道：你背一遍声母表。单达亘木然的张着嘴，磕磕巴巴的背了一阵，还没结束。老母亲的巴掌就抡了过来。一巴掌打在后脑勺，单达亘顿觉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一脸，湿了衣服前襟。奶奶赶紧拉开，嘴里一个劲说着：你不要打他。

　　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母亲骑着车子来接他，单达亘终于要进城上学了。他坐在车子前梁上的小座椅上，自豪的跟村里能见到的小同学打招呼。嘴里只有一句话：我要去城里上学了。那神气，像凯旋的将士巡城。

　　单达亘的父亲单国珍是县农业局的技术干部，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性情开朗，通达睿智。单达亘的母亲闫英是西街小学教师，独立要强，性格有些偏执。闫英以前是民办教师，最近刚转正。十余年来她一直在乡下小学辗转教书，最近才回城。于是赶紧把两个儿子接到身边，过上家人团圆的好日子。他们居住的房子是机关大院的单人宿舍。一家人生活在十几平米的屋子里。机关住房其实就一个办公室，用于开会和安排工作，其它的房子都是职工宿舍。并且都是一家人拥挤在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只有局长可以享有两间住房，那是一种里外套间。

　　这个机关大院建设于五十年代，总共十二排房子，每排八间房。外面有院墙围起来，形成一个机关区。大院内计有农业局、林业局、畜牧局、卫生局、民政局，以及海河治理指挥部、抗震防洪建房组、计划生育办公室、地震台等大小不一的十来个单位。后来随着建制扩大，有些单位搬了出去。农林牧三大局始终没动，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

　　大杂院的前面就是明清时期残留的土城墙，高可三丈许，城墙上树木丛生，依旧保留着荒野一样的原生态。大院的后面是一条臭水沟，有两丈宽，常年流动着城区的污水，自东向西流出城外。这条河沟，应该就是古县城的护城河。

　　单达亘坐在母亲自行车的前梁上，看着天上明媚的阳光，呼吸着充满城市味道的新鲜空气，感觉眼前一片明亮。他有点不大自信，难道我已经是城里的孩子了吗？

　　机关大院的房屋整齐，城墙上是花草树木，大院里到处都是成堆的圆木，堆积如山。在城墙脚下，有大片的菜园，里面种着西红柿、黄瓜等蔬菜。院子里到处都是大树，荫翳蔽日，宛如童话境界。他太喜欢这个环境了。刚下车，就爬上城墙去探险。又跑到圆木堆去攀爬，疯跑了一晌。

　　吃饭时，他有些迟疑。干粮是发面玉米窝头，也有面粉和玉米混合面的馒头。他是真想吃馒头，但不敢。父亲看着他，让他吃。他仍然把手伸向窝头。母亲有点不解，问他为啥不吃馒头。他说，我不想再回申庄了，我懂事。我不吃馒头，吃窝头。母亲笑了，多少有点心酸。此后，这段对话从母亲口中反复宣讲，自言儿子在申庄确实吃苦。

　　第二天，单达亘早早的背起书包，穿戴整齐，跟着母亲去上学。他不知道迎接他的会是怎样一种生活。